一
竹林摇曳的山坡下有三五塘鱼池,鱼池中央有一个鱼棚,鱼棚是阿坤用林业队的杂树搭的,四只床脚用树钉的桩,桩上长出绿篷篷的叶子。鱼棚不怎么好看,有点象战场上的地堡,又象北方的菜窖。
这几天,老是看见鱼佬儿阿坤啥也不干,常在鱼池绿色的堤岸上转悠。偶尔在草坡上坐坐躺躺,太阳落山了,他也是闭着眼睛在鱼棚外过的夜。直到太阳爬上堤岸,他才拉开鱼棚的芦席门扉。
鱼棚里没有老虎和毒蛇,相反,还养着一只小黄狗。他怕棚子里那个十八岁的妹子,那妹子不是他女儿,也不是他的啥亲戚,是他用一千块钱从四川买来的老婆。不过,他没有把他当作真的老婆,而是把她当作女儿供养着。他一辈子没娶过老婆,倒是替他兄弟带大了四个儿子。他被村里承包鱼池的堂家兄弟阿狗的儿子卢林请来看管鱼池,三年里,他拿到三千块钱。
去年底的一个早晨,他从镇上小酒店里出来,正好碰上村里的龙宝。龙宝常年在外地做生意,老远便向他打招呼:“阿坤老大,你好自在,每天上趟酒店,不怕鱼池里的鱼被人偷了?”
“谁偷鱼,我偷他老婆!”阿坤抹了一把嘴边的酒沫。
“偷老婆?哈哈!”龙宝拍拍他肩膀,“阿坤,你想老婆,我给你弄一个,怎么样?”
“还有一年就六十了,让人笑话。”阿坤嘶嘶地笑。
“找个四五十岁的女人作个伴,给你烫酒捶背,犯什么孽?阿坤,这就说定了,我再去跟村长说说。”龙宝弟是村支书,阿坤相信龙宝办事有把握。
“真能找个老女人烫烫酒也行,要出多少钱?”阿坤发现自己年轻时没有讨老婆,现在越来越孤独。
“阿坤,看老乡老邻的面上,要不,我不会多嘴说这事。价不高,信息介绍费免收,饭钱、路费,有千儿八百就行了。”
“我相信你龙宝弟,银行里存着一千块,本来是准备着养老送终的,你拿去。”他从腰间牛皮夹里摸出一个蓝本本塞到龙宝手里。
“阿坤,你放心,凭我这三寸不烂之舌,定给你找个好老婆,弄个黄花闺女也不难,别忘了,你还是个老处男、童男子呢。”
龙宝极守信用,一笔服装生意在四川山区做成,便从小山村带回了一个十八岁的丫头。那个叫川妮的丫头被龙宝带到鱼棚前时,阿坤的心卟卟地跳了起来。
“妹子,快坐。”
他草草安顿好川妮,便到村里龙宝家骂开了“你小子,日你祖宗,弄这么一个小丫头,真是丧尽天良,我都能当她爷爷了!”
“阿坤,川妮是熟了的西瓜,你尽管开刀。我替你瞒了二十岁,看你壮实得象头牛,怕啥?”
晚霞里,阿坤蹒跚在鱼池边,他不忍心和一个这么小的丫头做夫妻。十八岁的川妮苗苗条条,满脸稚气,嫩骨头嫩水象一支刚脱壳的竹笋。
阿坤回到鱼棚,川妮正在棚前劈柴烧饭。
“你累了吧,快歇着。”阿坤说。
“不累,在家时我就劈柴。”
阿坤还是从她手里拿下斧子。
川妮闪亮亮的双眼注视着他。
阿坤的脸发红发热,他躲开川妮的目光。他取过挂在鱼棚上的鱼网和竹篓,卷起裤管下了鱼塘。
川妮盯着阿坤的背影,心里不由隐隐发酸,泪珠忍不住地滚落下来。
是的,川妮受了骗。龙宝在四川她家时对她娘说,给川妮找个对象,三十多岁,很有钱。川妮姐妹五个,她是中间的,娘舍得川妮,很爽快地答应了,只要每月给家里寄些钱,补贴家用。
看着这鱼棚和棚里的竹榻床,想着比她爹年龄还大的阿坤,她心里空落落,有什么法子?只有听任命里的安排。
“妹子,你哭啦?”正当川妮六神无主地坐在竹榻床上哭时,阿坤肩背鱼篓回到了鱼棚,他的衣裳缠在腰间,光着黑得油亮的背。
“没哭,”川妮惊慌地站起身,“我有点想家。”
“吃夜饭吧。”阿坤把鲜活的小鱼小虾放进小铁锅里煎炸,香味四溢。她肚里不由一阵咕噜噜叫。
“你喝不喝酒?不喝,先吃饭。”阿坤给自己斟满了,“我们这里吃白米喝鱼汤,你尽管放开肚子,就象自己家里一个样。”
川妮心里直打颤,真是愁肠百结。临出家门前,娘在灶房里对她说:“做女人比做男人难。第一回和丈夫睡觉不要怕,别管他是虎是狼,放松身子闭着眼睛,过了三回就不碍事了。”
今夜,是躲不了的,她提心吊胆。
“你身上弱哩,要营养好,看我身上肉多厚。以后,我每天给你熬鱼汤喝,保你一个月长十斤。”
阿坤侧眼看川妮,那个山梨一样的小脸,比白天更水嫩了,细弯的柳眉下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含着忧郁,长长的胳膊象剥了皮的柳枝儿。唉!太细嫩了,阿坤叹了口气,极不自然地打发道:“你先睡去吧”。
川妮听命地睡了,连大气也不敢透,只觉得心在喉咙口怦怦地跳,然而阿坤却搬了个树墩在鱼棚前坐着,不停地抽着烟,小黄狗团缩在他怀里,闪烁着绿悠悠的眼睛……。
二
小黄狗的叫声惊醒了床上的川妮。她睁开惺松的眼皮,掀开被子,发现自己连着衣裳睡了一夜,极舒服。看鱼棚外,杨柳和桃树上的小鸟唧唧喳喳唱着歌,小黄狗蹲在池边,阿坤正坐着小木船在池边种植茭白秧。
阿坤从污泥里挖出一只甲鱼啪地一下扔到岸边,小黄狗上去咬着甲鱼连摔几下,衔进虾篓里。
“欧”川妮不知怎么称呼阿坤。
“喔!你起床啦?你自己烧早饭吃,我要到镇上去买瓜秧。”
“晓得啰。”川妮拿米箩到池边麻石上淘米。她觉得心胸开朗多了。眼前的江南沃野平展、开阔,富饶、美丽,她真喜欢上这片鱼米之乡了。要是找上个年轻点的好人,那该多美……。
“欧,妹子,你是从四川来的吧?”鱼池杨柳堤上,走来一个穿西装皮鞋的小伙子,打断了川妮的遐想。
川妮抬起头,只觉眼前一亮:“你咋个晓得?”
“全村人都说,我们的阿坤大伯找了个小媳妇,嫩的象水豆腐。”
川妮不吭声,低下头。
“你生气了?我跟你说着玩的么!刚才路上碰到阿坤,他说到镇上给你买车票了,明天就送你回四川老家。”
“你不要骗我!”
“那还有假?我是这鱼池承包人,阿坤大伯是我雇请来的。”
“你就是这鱼池的主人卢林?”川妮绯红着脸看他。真有些不信,小伙子象一个回乡度假的大学生。
“我打算在这二十亩鱼池里培育珍珠蚌,你如果愿意,我送你去无锡太湖珍珠蚌研究所培训,学会了我正式雇请你。”
“那你跟他说说,让我留下来。”
“没问题。”
川妮抬起头,目光正好和他相遇。鱼池下面有一片桑园,一辆红色摩托车正停歇在绿叶中。
临近中午,阿坤才从镇上回来。他在镇上酒店坐了半天,脸上红得象猪肝。
“妹子,妹子,”阿坤坐在鱼棚前树墩上招呼川妮。
“干啥子?”川妮垂着手站在阿坤身旁。
“好好歇着,睡一夜好觉,明天我送你回家去。这么个丫头,你爹娘怎舍得跑到这老远地方来。”
“不,我不回家,刚才那个叫卢林的人说,他要请我养珍珠蚌,还要送我到无锡培训。”
“卢林他来过了?真的要你养珍珠蚌?”
“他是这么说的。”
“这小子有眼光。你在这里学会点吃饭本领,挣一笔钱再回家也好吧。”
三
不到一个星期,鱼棚旁边盖了一间平顶房子,材料都是鱼池承包人卢林出的。
快半夜了。川妮躺在床上,想着近半个月来阿坤对自己的慈父般的爱,想着明天就要走,到无锡珍珠蚌研究所去培训,高兴得睡不着觉。
门“吱”一声响了,川妮放平身子,闭上眼睛装作睡着。凭她的感觉,她晓得是阿坤进门来了。她的心跳加剧,眼睫毛忽闪忽闪。她把右手放到自己的胸脯上,左手没来得及缩回。
阿坤点亮灯,看着床上川妮那红朴朴的脸蛋,心想:我要有这么个好女儿可享福了。他捉住川妮圆嫩的小手想给他塞进被窝。但他情不自禁地在她光洁的额头上亲了一个响吻。川妮惊了一下,“嗵”地一声坐起身,呆呆看着他。
“妹子,别害怕,啊,我不会伤害你。”阿坤十分尴尬地退出门去。
阿坤在鱼棚外痛苦地拍打自己的头。阿坤啊阿坤,你干了些啥呀!你一定要真心把川妮当女儿疼爱,不能有一丝一毫的邪念。
四
川妮去无锡珍珠蚌研究所培训时,阿坤一直把她送到县城汽车站。
川妮感激阿坤,她从他手里接过包时,对他露了一下笑脸。
川妮上了汽车坐在窗口,凝望着阿坤远去的背影,心里着实感激他。
傍晚时,阿坤从树林里捡了柴禾回鱼棚,见卢林娘在鱼棚前等他,阿坤有些惊奇。年轻时,她是阿坤心目中的女神,他打过她的主意,如今,她已守了三年寡了。他装作镇定:“唷唷,大婶,无事不登三宝殿,你来做啥?”
“做啥事,你心里明白,真从四川弄回了一个丫头?”
“我是卢林雇请的短工,三年期限快到头了。”阿坤回避正面回答问题。
“我说的话,你始终不明白。阿坤,别说卢林这孩子承包鱼池要十年,就是我家里养你一辈子也没啥了不起。”卢林娘分明话里有话。
“……,”阿坤默然。
“四川那个小丫头,你真要?你的心可真狠哪,花摘了吧?”卢林娘四十七八岁,依旧有些风韵,身体结实饱满。
“关你屁事,走开!我算看透你了,没交意。”年轻时,阿坤碰了壁,卢林娘守寡后,阿坤也有那个意思,可卢林娘却无情无义。眼下,卢林娘显然回心转意了,阿坤还恨她。
“阿坤,那丫头嫩着哩。你……”
“嫩,更好,是我用一千块钱买来的,跟你没啥关系。”阿坤故意气她。
“阿坤,俗话说,小是夫妻老来伴,你弄个丫头不好哩,你住到我家去吧,新盖的三间楼房不够你住?!”
“我可没这个福份,你可是十万元户,我这穷汉高攀不上啊!”
阿坤一点不领情分,还话里带刺,把卢林娘也激怒了:“你真要讨她?要犯祖宗咒骂的。老不死的阿坤!我告诉你,积点德吧,你要害一个黄花闺女啊!”
“没你的事,你走吧。”阿坤也火劲劲地赶人。
“哼:阿坤,你终有后悔的一天,要这么小的女人,死得快点,到时爬不动了,谁也不会再来睬你!”
阿坤听得出来,卢林娘嘴上骂骂咧咧,心底里正恋着自己哩!阿坤这头犟牛可不想一下子让她笼住,这叫一报还一报。
几个月以后,卢林骑着那辆红色的亚玛哈,专程到太湖珍珠蚌研究所把川妮接了回来,两人立即投入了珍珠蚌的养殖作业中……
阿坤认了川妮这个寄女儿,鱼棚前依旧形只影单,然而,当夜幕降临以后,卢林娘的大胖胖的身影不时消融在鱼棚的暗影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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