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渐渐地挪动着细碎的脚步，它捎来了严寒与寂冷，它埋藏了许许多多的秘密。故乡向来是脆弱的，它不愿意让自己的一条溪流，一棵树木，一座小山去容忍宵寒的侵蚀。寒气渐重，溪水仍无法抵御那股股寒流，它慢慢地停歇了脚步，它敛息，它将自己冰封起来，细心呵护着自己身体里的每一个小小的生命。然而，它却不晓得生命的潜流已无法延续，延续。无法延续的还有枯萎的树，残红和败蕊。那郁郁苍苍的朽木落尽了它最后的一片叶子，呼吸着，苟延残喘。它渐渐地沉沦了。遥远的群山蜿蜒着，飘渺无定，峰峦秀拔，阴云漫漫，愈萧条冷漠了。一层朦胧的月色覆盖其上，无情地迅速地将最幽静，最幻化迷离恍惚的一抹色彩涂尽了。在这个萧瑟的冬季，故乡是从骨子里就沉默着。炎凉静态，灵感殆尽，任凭高远的情怀，抑或是啸歌山林，响遏云霄都僵尸般凝结，冷冻，默然，肃杀。故乡能否承载雪的摧残呢？冬雪，姗姗来迟，舒缓轻盈，它没能将稻田平芜旷野铺满银霜，却把人们的心结给化开了。冷风习习，山色苍苍，冬雪飘飘。祖母啊，祖母，你将去往何方？能否告诉我，你最亲爱的孙儿？我聆听着大地的回音，是那么的雄浑恢弘，又婉转纯净，填补了我的苦闷与寂寞。……

黄昏，并不是特别的黄，甚至有些冬季冷凝的血色。

就在这血色的残阳中，我遇见祖母的魂灵，渐渐地远行，漂游，云似的散向各方。祖母彻底地咽气了。她浑身冰凉，僵直，却出奇得安详。她失去了活性的魂灵，失去了生命的气息。我凝视着她，静静地，灵犀相印。晚霞浓浓的血色，映照着我落寞的脸庞，思念是朦胧的，脸色是凄绝的。只是，被寒风席卷得愈憔悴，愈落寞凄伤。我的祖母，我祖母哟！你如此安详地躺在我的身旁，如此的凄凉，寂寞，孤单。枯瘦的灯光，绵绵渺渺，仿佛，在悠然长鸣着哀曲。肃穆的晚风抚过，摇曳，摇曳。祖母的人生落幕了，是喜剧，还是悲剧？我不晓得。但，我深深地懂得祖母的苦。风色凄迷，往事浮荡在我眼前。我仿佛看到祖母在一片落叶的院子里，织衣，缝布，飞针走线。古雅的篱笆，将祖母苍老的容颜掩隐。我听到，清韵的萧声徘徊于秀拔的山峰间，烟云流散，追逐夕阳的遗迹；我听到，沙沙澌澌的水声与一串凄婉的歌谣，暖风抚摩着我额头，神思游荡于茫茫的苍穹。最后最后，任泪流不歇。黄昏，渐渐地暗淡，暗淡。凄凉的夜色悄悄地占据了芒穹。

数九隆冬，月色张显着清冷的高洁；寒风缓缓拂来，悠悠地，不紧不慢。小桥流水，山林险壑，总在骨子里透着宁静与悲凉。亲人号啕，声声扣荡着我心扉。黄土小路，曲折回环，将亡灵引进累累的荒冢。我伫立于祖母的老床前，手里捧着她的遗像，默默地祷告，虔诚地祈祷。我不信佛，但祖母信佛。我记得山坡上的古庙，那里曾是祖母经常去的地方，她要赶着在过年，或是清明，或是中秋，或是腊八的时候，给祖父烧纸钱，上柱香，将她的祷告送给祖父，愿祖父的亡灵能感觉的到。我明白人们寄托哀思的本能。所以，我要将我最深最深的寄语送给祖母，愿她能与祖父在冥府相遇，相遇。我被寄托感化了，眼中竟缓缓渗着泪。霍地，一股冰天的寒风，从窗缝里窜了进来，我不觉打起寒噤。我悄悄地拨弄着灯捻，渐渐地，祖母的屋内明亮了起来，我望着那因寒风而左右摇晃的火苗，竟蓦地感到寂寞的酸楚。可惜，并未流泪。因未曾被热泪蒙蔽，幻化，我可以清晰地注视着祖母的一肌一容，一颜一色。狰狞的鬼灵，从冥界逃窜，进入祖母的身体中，迂回，展转，吞噬着祖母的灵魂。魂去渺茫，呜咽哀号，怎能挽回天逝的躯体？造化。造化。我看见祖母深深浅浅的皱纹，不禁想起故乡的泥泞的小路。迩后，我内心激不出声响的号啕，流连于苍茫的天宇，吞咽着股股寒风。敛息。敛息。窗外，云烟袅娜，吞咽着连绵的山群，将秀拔的山峰险崖遮蔽了。今夜，月光似乎淡得出奇，躲藏在茫茫浩瀚的宇宙中，不敢有丝毫的张弛。于是，夜更加幽静了。我恍然间发觉，此时的故乡更像是一首低泣的诗，而我就愿意捧着她高声地朗诵，朗诵。最后，抱着她欣然地入眠。古木森然，幽泉潺潺。溪水回环盘曲，绕着山丘流淌，哗哗地，载着我的旧梦与新泪，流向遥远的他乡。想着，想着，早已深夜。我在祖母的屋子里，正襟危坐，好象坐在针毡上，神色竟是如此的紧蹙。我不晓得自己曾拨弄了几回灯捻，曾几度伤心流泪，这些于我都是朦朦胧胧的模糊的感觉。也许，祖母能感觉的到我存在；也许，祖母内心还有魂灵的残迹，她能将我的思念转达给祖母呢。我凝视着她，渐渐入眠，身后那枯黄色的灯焰扑朔迷离。

颓然的沉睡，令人恍惚迷离，混混沌沌。云霄缀以点点星光，栩栩如生。寒冬的寂冷，是洗练的悲情，旷达，肃穆。我迷迷忽忽地睁着惺忪的睡眼，偷偷地窥得祖母的面容，依旧是那样的萧条与干瘪。苍茫的山丘如屏障般遮挡了渺远袭卷而来的朔风，碧绿的松柏掩映着千古的飘逸，残影孤梦，也只是雁飞绝尘的洒脱。蓦地，我惊愕。我的眼前仿佛弥漫着幻彩，挽联随微微肆虐的风舞动，烛光摇曳，忽明忽暗，混浊的空气死寂般的凝结。凝诧中，气息袅袅如游丝缠绵。祖母，乍地坐起，忽地抽动，恍然目光凝练，洞彻着四周。简陋的屋子仿佛愈寒冷愈恐怖，我惟有静心敛气，等待祖母的目光。烛火跳动，残忍的挽联飘落下来，铺展在冰凉的地上，雅致的太师椅是昏昏沉沉的黎黑，仿佛冥府中小鬼的光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