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八点,正是市区街路人流最多热闹非凡的辰光。这是长江南岸的千年古城刚刚摘去县政府挂上市政府招牌的新兴小城,一下子勃发出蓬勃生机,一百多万人民一下子都成为了市民,亲友相逢,官员会前会后握手间脸上飞扬出一种喜悦和兴奋的神彩。当官的掏出的名片,好像官衔一下提升了几级,经商的老板公司或工厂好像一下子扩大了多少地盘,近郊的农民好像一下子成了城里居民,有了更多的自信。的确,到处耸立起的高楼大厦,雨后春笋般的星级大酒店一下子拥有10几家,市政府所在的人民路两边,古色古香给人心平气和又感觉严肃的巨大香樟一排排,每天都列队迎送着市政府大铁门里一辆辆双塔娜、奥迪、蓝鸟小车。市机关的领导们下乡去执行公务,乡镇和各大厂矿的乡长书记经理厂长来机关里办事。
这时,一驾四人抬花轿停在市政府门口,从花轿里走出一个身穿咖啡绸袄,头戴狐毛帽,脚穿灯芯绒蚌壳棉鞋的小老头∮,这人名叫张二苟,乡下人文化素质差,习惯上叫他阿狗,他是荷花村花轿出租公司的老板,乡里赫赫有名的富翁,农村带头致富的典型,他靠花轿出租公司,三年时间净赚了二十万元。他的名字被乡里推荐到市里,刚被选为市人大代表,他今天是来市里开人代会的,他今年六十岁,村里人都说他喜上加喜,他是吃了寿酒来的,两个女婿送来了四只猪大腿,巴口香、稻花香、泸州老窑、人参酒摆了半间屋。乡下人苟和狗不分,叫顺了口,他无所谓,张二苟年轻时没吃过多少苦,童年时,前头有个早死的哥哥,为此父母亲把他当作掌中宝贝,到八岁进私塾读书认字还吃着奶,青年时代却吃了许多苦,他老爹是个破落地主,手中只雇有三名短工,仅几十亩山田,没给他留下什么家产,土改那一年父亲死去,胆结石和肝癌的疼痛喊的叫天呼娘,他名正言顺地“顶替”父亲做了年轻地主,地主的白纸帽一戴就是三十年。游过街被愤怒的群众揪斗,红卫兵看守着,被关进小学堂里时他想过自杀。但最终挺过来了,他心里有一个名叫秦玉英的姑娘让他想着。
那时候,他不知道贫穷和富有是什么样子,只晓得一年要做两个月义务工,村里大队部和小学校的厕所包给了他。那时劳动一天只值几角钱,不象现在一个农村手艺人要几十块。近几年发财门道到处都是,这儿苗猪场,那儿鸡鸭鱼养殖公司,眼花瞭乱。张二苟找了个苏北的麻脸老婆,就象小麻鸡能生蛋一样在国家困难时期前后一鼓作气生下四个儿子两个女儿,儿子没有名字,他不敢乱提名字触犯了形势,一律叫作若干毛,大毛二毛三毛四毛,他说大家都生在毛泽东时代,两个女儿称为蓝,取蓝色的天空之意。大毛脑袋不好用,小时候乙型脑炎在城里医院住了半月还是落下了残疾,能干些挑啊挖的体力活,儿女们都没有啥出息,儿子们在田里挣工分,女儿么,地主家的女儿处理给了根正苗红的木匠和瓦匠。
只会死种几亩责任田有啥用?阿狗苦苦思索着这个问题,那年,他的地主帽子被政府放宽政策摘掉了,扬眉吐气的阿狗还是不敢迈步朝前走。
三年前的一个夏夜,农村经济改革的中央文件发到基层,生产队长方土杰站在村里石桥旁的大碾石上,对着队里几十个男女老少说:田以后就归自己种,不挣工分不交提留款,只交农田税和水电费了,发财的路宽又多,有手艺活的兄弟姐妹的可以大显伸手发家致富了。
张二苟回到家,全家回坐一桌吃晚饭,他没有兴趣,躺在竹椅上乘凉,啪哒啪哒地抽烟。刚由生产队长提拔为大队长,党支部副书记的方士杰找上门来。
“阿狗叔,我刚从乡里开会回来,有几件事想同你说说。”
“喔唷,大队长驾到,快拿椅子过来,你找我送啥宝?”
“送致富的法宝,你倒躺得自在,人家都在想方设法发大财,办工厂搞长途贩运,杀猪种菜样样能挣钱,可你倒安安稳稳享清福了。”
“大队长,我哪敢,我是怕冒了富,再把地主的帽子戴上。”
“这回不了,要戴,我替你戴,决没二话。”
“其实啊,我早在心里筹划好了,还没有和麻脸婆娘商量,我们家没文化,没技术又没资金做本钱,我想把大毛二毛三毛四毛组织起来,办一个花轿出租公司,就是不知道这种事违反不违反上头政策。”“卖苦力的活,我看不会有啥违反政策,这还是个新鲜事,有的村上不是有了送葬军乐队吗,红白喜事总是缺不了的,这样吧,你写个条让村里研究一下送乡里批。”
“还要批?我一听这批条,脚又软了。”
“社会主义初级阶段么,以后会把关系理顺的,实际上就是工商所的事。”
“有劳大队长。”阿狗笑嘻嘻递过一支“大前门”香烟,他从不拉关系走后门,怕被戴上拉拢腐蚀干部的罪名,脱了帽他也是规规矩矩,走路低着头遇人弯腰三分笑容。村里人都说,他是早已改造好的地主。
张二苟背后剪着双手走进市政府大铁门,有意识地把胸膛挺挺,耸拉着的眼皮极快地扫过门卫和院子里的亮闪闪的汽车,他心里想,这时要是门卫拦住我不让我进大门就好了。”
门卫早知道今天是开人代会的第一天,门把守的很紧。
大院第二幢门房前,他遇见了本乡乡长刘清泉,“哎唷唷,大乡长,你早,到底四个轮子快。”
“你怎么来的,大富翁。”乡长年富力强,是个教师出身的干部。他认为张二苟的花轿出租公司总有些别扭,有些看不惯他的举作,上头要农村力荐致富典型,乡党委会研究来研究去,只有张二苟,乡长不便多讲。
进会议室时,每个镇是八九个代表,乡长没有和张二苟坐一起。他对党委书记发现的致富典型礼让三分,他总觉得花轿这种传统,只有在戏曲和品味低下的场合出现,怎么就成了发家致富路子了呢。在这种商品经济社会形成的期间,怎么会出现这种乱七八糟的东西,和整个社会进步的整体很不协调,极不和谐,难道说这就是符合中国国情的有特色的社会主义的内容?乡长毕竟要干的事太多,乡镇企业的崛起,中外合资企业的联营,对外贸易出口商品的申请,工作实在太忙,他决不会把张二苟这种花轿的芝麻小事放在心上。人大会结束时,作为一个代表小组,乡长给大家买了一件羊毛衫作为纪念品就打道回府了。
江南的小城,罩在早春的迷雾里,斜风细雨催动着千树绿叶,柳丝儿垂在河边荡悠着碧波。阴阳的天空忽然下起细雨,阿狗走在人民路的香樟树下,大街上两边的酒红灯绿映在他头上,他心情舒畅而倍觉精神。抬眼看延伸向江边的轮渡,仰望国兴塔、青云寺,望江楼,有些醉眼朦胧,那酒桌上的高档红酒,外国进口的,一瓶酒价可以买两缸米酒,他看着不喝很伤心怕浪费,临离开时拿了一瓶,放在他的会议发的包里,他的蚌壳棉鞋踏在彩色道板的大街上,虽然有些不协调,但连绵着中华民族的血脉,印着历史的风雨。谁擎起天,谁托起彩云,谁背负日月向往光明,谁耕耘这片美丽播进血肉的土地,醉红了皇天厚土的是江南冬天酿成的糯米酒,亲情父老乡亲的是张二苟。六十岁的张二苟矗立着的是扬起的风帆,站在蓝天白云间,沐浴着春风。
大毛二毛很听父亲的话,不是家教好,是爹替他们娶上了媳妇。大毛二毛三毛生在大跃进时代,兄弟三个轮换着穿一条裤子,一家九人住二间平屋,成份不好哪讨得上老婆,三十好几的二毛三毛成了光棍,张二苟组织儿子们开办了花轿出租公司,靠着起早摸黑,肩膀和脚底功夫,第一年尽赚五万块,连大毛也讨上了媳妇。
三毛四毛生在六十年代末和七十年代初,年青英俊,只盼着花轿出租公司生意兴隆,那么不需要几年,大家都会过上好日子。
乡间婚嫁坐花轿的习俗已断了几十年,村里的年轻人没见过感到稀奇。老头老太婆想不到历史会象村边的小河水重新涨潮。村里的算命瞎子疑惑不解,张二苟不管这些,花轿出租公司靠力气赚钱总比那些皮包公司强,让女婿进家门量着尺寸做花轿时,他就想,图新鲜图吉利,现今的姑娘一定会坐花轿的。
第一顶花轿不足一月,赚了几千块,生意每天不歇大有市场。村里有个开汽车的年轻男人找到张二苟:“老伯,租我一小时,让我小娘们过过轿瘾。”“二百块,有钱好商量。”晚霞里大毛兄弟四个抬着三十岁不到的小娘们在村里绕了一圈。
花轿出租公司正式申请营业,工商所领回的营业执照就挂在大堂中央。二个月后花轿发展到三顶,聘了几个临时的剩余劳力。镀金纸上写了宣传广告贴在花轿两边。“喜座花轿、新婚满意、早生贵子、幸福发财。”这是张二苟的口头禅。
四乡八邻,花轿崇拜者络绎不绝的到来,张二苟整天乐哈哈。劳动节、国庆节,庄稼收获的秋冬和春光明媚的日子,婚事特别稠密。三顶花轿有时一天有十几个用户。大毛等兄弟三个衣袋里装满了三五、云烟、贵烟,除了工资,另有红包小费,整天听不尽的好话,虽然是卖苦力,倒也满心喜悦,全身心投入,为招觅更多的生意,四毛到城里买了录音机,录下锁呐铜管乐器之曲,沿途播放,又过几天四毛在花轿四周装上象城镇咖啡店一样闪烁的红绿黄蓝芝麻小电灯。
张二狗成了乡里的冒尖户,他到印刷厂印制了花轿出租公司经理的名片,家中花费三千块装了电话,村乡两级先进份子致富典型常有他的名字,二年里盖起全村唯一的九间青瓦白墙高楼房。生活的富有使原先背稍驼的阿狗常挺起胸,习惯纠正了他的毛病。早晨,他起床早早去镇上茶馆听评弹喝豆浆,胖了的脸把皮肤拉紧,本来粗深的皱纹变得浅少,人也显得年轻而充满活力。
会议结束了,他忽发奇想,不叫出租车,不打电话坐花轿,决定步行回村,十几公里的路,年轻时从城里一担人粪或者氨水挑回家,每天几个来回不觉累。
他孤独地走着,青山和他相伴,小河水顺着他的脚步方向朝前流动,有漩涡和潮汐的声音,这是长江水向东流,从长江分叉出来的河流,浑黄色的水常年浮沉死猪死鸡,他觉得自从失去了妻子,天地间已没有可以说话交心的人了,那年妻患肺癌死去,三毛只有十几岁,四毛才五岁,他既当爹又当娘,农业学大寨热火朝天不允许生产队里社员旷一天工,出工时,沟沟河河多,他把两个儿子用麻绳系在一起,象羊栓在树边,最可悲的不是体力活的疲惫而是心的冷漠,没有谁有一句安慰的话给他,每天喝几大碗稀饭,酱油拌饭,萝卜干就面条,对生活从来没有任何牵挂,精神的寄托是渺茫的,他苦苦挣扎的唯一原因是一心想把儿女们抚养大,完成一个父亲的责任。
他象一条蚕,吃着桑叶吐着丝,结一个硕大的茧,让儿女们躺在丝织的巢里,觉得家庭的温暖。家虽然没有妻的摇篮,毕竟完整地走在春风扑面的路上。他永恒地忍受孤独,守着长夜的寂寞,他创造着自己永恒的追求,他在屋前栽种了三分地葡萄园,园里种花养鳖,这是他最后一着人生棋子,他唯一的爱好是在水泥砌成的石条上放一大碗低价值的黄酒或糯米白酒,下棋或拉起二胡,二胡的保留节目,就是瞎子阿丙的《二泉映月》和刘天华的《空山鸟语》。他一心想把《光明行》也拉好,但僵硬的手指已经拉的没有速度。有时,享受孤独是需要用太多的感情拌着日月的光芒在时间的长河里煎熬才能换取的,阿狗失去了太多的机遇,太多的爱。
一把二胡断了弦可以再装上,久远不用放置墙角满身尘土,遮满蜘蛛网,擦去仍可以用,而他心灵深处的感情只剩下最后一根颤抖的弦了,他弹奏着人生梦幻中最后一首曲子。他估计自己活的不会超过10年,太累了,要找一处驿站,重新组合心境和整理情绪,他把以后的岁月已经划成若干个章节,他不想成为让人们嘲笑的不幸者,他还是习惯于佛教理念的人。路两旁堆满了水泥石砂和铺路工具,路边搭的帐篷里住着筑路人员,这里正在修一条纵贯全省南北的铁路,城里的公交汽车正准备从镇上延伸到家门口,他觉得日子是越来越好过了。
路上没有行人,摩托车自行车匆匆而过,偶尔开过的汽车灯光照的他两眼睁不开,差一点踏入路旁的深水沟里。他放下帽子双耳,但没有把细绳系紧,他走着,风中的帽子两耳不住地扑扇着,村里的人们经常这样看见他,这是他的习惯,那飞跃的帽子是他的小翅膀,当他从村外回家时,就象一只老鸟,一只荡漾着人们笑声中的老鸟振发出阵阵欢乐的歌声飞进晚霞然后又在黎明中飞出。他常常躺在白楼房二楼的阳台上,阳台装了铝合金框玻璃窗,阳光的映照下暖洋洋的,他就闭上眼,沉默的心灵渴望着期待,生活多了一份恬然散淡的情怀,家变得大,人也变得多,媳妇进了家门有了笑声和热闹的气氛,两个女儿嫁出去时没有置办啥嫁妆,他还思考着给女儿现款或者送高档的电器或空调机,让女儿也戴上金色的花环,让本来长的不丑的女儿增添几分笑容,让女儿们在公婆的眼眶里亮丽一下,给女儿存在的价值增添秤砣的份量。
夜变得越来越暗,天地沉默不语,他听到了田地的呼吸。远处的柳树孤独地站在田野中,夜幕渐渐笼罩住路两旁村庄的轮廓。他的心头也显得越加亮堂起来,各种民营和股份制企业可以大刀阔斧地干,中央积极鼓励。他决定开发这种古老的传统行业,扩大规模把自己的公司搬到镇上去,并让小儿子四毛继承自己的工作,他相信四毛的文化社交活动能力胜过自己百倍。
阿狗,平浪的心湖又竖起了帆,人代会象早春的风一样梳理了他花白的头发,他怕形势会变滋生出的幽幽叹息消失了。
有一个崇高的字,不便对谁轻易表白,他想做几件对村里对邻居有意义的事,写一份入党申请书,让几年后中学毕业考大学的小儿子四毛在填表格时响亮地在父亲一栏政治面貌中填上“党员”二个字。
有一个圣洁的字,永藏心底可以坦然宣告,他想走进村书记的家门,真诚地邀请秦玉英,到省城到上海最好的医院去治疗神经性偏瘫,并且轻声地说声“喜欢你”,流泉水一样的泪。这些感情越来越炽烈。
距村子不远的西南,有一块10亩地左右坟地,那里荒草丛生,葛藤柏树,野桃和荆条树在风中摇动,那是全村千号人祖宗的墓地,那些坟地虽然绵延着明清六百年的许多传说,狐狸精怪层出不穷,但是一块风水宝地,开垦种植玫瑰花田的前几年,挖出的陶罐里放置的杜康酒依然香浓扑鼻。
他有过念头,生产队每人只有半亩田,假如平整这块田,可以人均增加二分地,这在寸土寸金的江南水乡是一件伟大的事,重要的是不要通过镇上,经过坟场直达城里可以省五公里路,农民们可以早出晚归进城打工上班,除了村里农民心里一直恐惧的心理。那片墓地中,阿狗家的墓场最大,大圈内套着小圈,大圈与大圈之间有粗大的松柏树连成林荫道,祖宗上下几百年,多少亡灵盯着阿狗这个受苦受难又老树怒放新花的后辈。
阿狗敢到祖坟上烧香培土植物也是近几年的事,他让儿女们排成行,取出竹篮子里供品,把筷子搁在碗上,倒上8只小盅子,洒了盅子里的黄酒然后磕着头,回家路上对着儿女们说:“这块风水宝地,爹也葬在这里,到时也这样,我心满意足了。风吹开了乌云,从裂口处看见几块蓝布一样的天空和镶着的几颗星星,这些小星星在波浪里跳跃着,时而隐默,时而重现,他想起了儿子们,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接通了四毛。
“爸,我在城里,马上回家,什么,你在路上,10分钟内到。“他听见了小儿四毛的声音,心里安稳和舒坦多了。他艰难岁月中在这块土地上留下的根苗胜过自己,有文化,有胆量,聪明,有机遇。”
爱回忆的人就是正在走向衰老,在回忆中自我满足的人又是受过贫穷生活困难苦的人,阿狗真是这样。
他看重的还是小儿子四毛,四毛在镇上读初中时一直是三好学生,考到了城里,省重点中学,高中就要毕业,他的前程锦绣。他最担心的是儿子和秦玉英的孙女儿搞在一起,还在读高中就谈起恋爱,怎么回事?恐怕是有原因,难怪现在的年轻人吃得好穿的好玩的好发育早追求多,这是时代的前进,孤老头子还能管这些事?阿狗对自己和对儿女们间隔的距离太远,有许多问题总是转不过弯来。中国五千年古老文明好像及不上这改革开放二十年的短短历史。人大代表中某些同志作过这样的评介。阿狗不知道中国五千年文明是个啥样子,只知道老祖宗的日子比如今差许多倍。
逢年过节,哪一家桌子上没有山珍海味。过去的地主富农不过只有鱼肉罢了,所谓的鱼肉百姓,同样说的是从前生活水平也只是低档次的。
他一边走在乡间大道上,一边想着那些星空中没有的事。人为啥要活的如此曲折艰难,简单一些不是照常活的很好吗?
“吱溜”一声,四毛的摩托在他身边停下时,他正走在十里坡的坟场边缘。
“算了吧,你先回家烧些洗脚水,我不上摩托车了,你先走!”
“你啊,有福不享等天亮。”四毛踩响了摩托车,灯光照着的大路笔直通向村口那座石桥。
阿狗躺着,月亮的光辉映照他的房间,墙上是一把已经许久不用的二胡,他拿起坐在床头,跟前浮现出阿丙瞎子的电影画面,如诉如泣的琴声在村庄的夜幕里传的悠远。
春夜,村支书去城里商谈村里一个联营织布厂项目还没有回家,儿子不在身边,老母亲就不让媳妇干这干那,媳妇在村里当小教员,心比天高,野得极,刚从民办教师转为公办,工资奖金翻了倍,超过了当村书记儿子,神气威风,常挂在嘴边的口头禅就是一句“妈,要吃啥我给你买。”老太婆并不习惯媳妇的一惯作法,她疼爱自己的儿子,处处呵护着,想当年方家也是家里开染坊的大户人家,儿子已经当了10几年村书记,为她的老脸争了光,她听着悠远的二胡,琴声如诉,心里酸溜溜的。飞蛾扑向灯,并不是她为爱情献身,更不是她渴望光明,而是为生活本身的乐趣。
她在灯的海洋里戏闹,在灯的光圈里歌舞,燃烧自己,不是酿造灾难,是自然的天性,主动地献身,孕育新生,只有这样才显得完美,显得难耐可贵,阿狗真是如同飞蛾,他也有贪婪也有欲念,他尽自己能量做一个完人。他原本就是一个固执的人,为生存脸上堆满虚伪的笑容,塑造他模棱两可的时代已经结束,阿狗真实地展现着自己。方家老太是村里人送给她的赞誉,她理解阿狗。
阿狗忽然把二胡啪地扔到墙角,他想起晚饭时村妇女主任和老年协会会长的话。
“阿狗,村里的企业都给个人承包了,一天到晚闲着没事干,想着想着就把目光盯上你了,刚才电视里也播了。你好威风,有名有钱,房子买到镇上就过上外国人过的日子了。”村妇女主任的话,谁听了都会喜悦。
“花轿出租公司响当当,有力气,头脑又好用,结实的象条老水牛,还拉得动磨的再找个女人做伴……”老年协会会长是少年朋友
从小光屁股一起长大的,他不愿看到阿狗有福不享等天亮。“一辈子在这村里如今太阳西落了啊”,会长的话是自言自语。
“现在改革了,一切都在变,给你搞个征婚,全国各地的女伴给你选让你挑,只要不忘了我们的喜酒就行。”妇女主任一边瞌着南瓜子一边神采奕奕看着阿狗。
“这真是件大好事,喝茶喝茶。”四毛泡着茉莉茶,整个屋里弥漫着郁香。
“儿女们大了,也该享享清福了,是吧,这事让我慢慢想着,一定把你们的关怀记在心上。”阿狗摇摇头,心头涌起一股吃了酸菜后滋味。
“春天,要抓紧,征婚手续我帮你办,你这条件,爱的人多着呢。”村妇女主任爽脆甜蜜的声音在阿狗耳边回响着。
村书记方士杰正在看电视,他削了一个苹果给母亲,母亲是半边瘫,已经三个月了,医生说,这种瘫痪是神经性的,好的机会有,不会病变,需要多锻炼,孝顺的儿子买了一根不锈钢管横在床头,用软皮胶缠紧,让母亲锻炼用。
地方电视台播过中央电视台节目后,是市里的人大会议专题新闻,忽然屏幕上出现了市长和张二苟握手的镜头,方家老太惊异地对儿说:“如今,阿狗也出风头了啊。”
“市大代表致富典型。”上头领导现在鼓励呢。
“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风水轮流转,从土改评为地主成份到摘帽正好是三十年,三十年后阿狗开了个花轿出租公司就开始有钱了,现在的阿狗可是扬眉吐气了”,说着话方家老太端起床柜上一盆盛开着的水仙花,放到嘴边用鼻闻着,回想自己年轻时候,止不住叹了口气,“到了享福的时候,倒成了个孤老头。”
“娘,听说你从前和阿狗搞过对象?”
“那时候敢自己搞对象吗,要明媒正娶的,要是真允许自己搞对象,就没有你了。”
“其实,这么几十年了,看不出阿狗有一点坏处。”方士杰说。
“是他这许多年改造的吧?”方老太有意识地问儿子。
“不不,本质就好,说句老实话,阿狗也真不容易,让人同情。”
“儿啊,他是讲究个地位,名份的,我嫁给你爹,直到你十五岁爹死去,他没有上过我方家门,可贵啊。”
“我记得的,我爹死,你让我去叫他帮忙,他在我们家三天没说一句话,只知道干活。”“那个时候,他的地主帽还没摘,还有揪斗他的时候。”
“我知道是地主帽子把你们隔开了,我父亲死的第二年当上红卫兵,因为他家里私自养兔养羊被作为复辟资本主义的坏分子关押在大队里,轮我们红卫兵站岗放哨,你让我捎去了两盒友谊饼干,我就看得出来,知道你的心思。”
“你从小就是个机灵鬼。”
“妈,我早熟!”
“越大越不正经,你也四十几岁了。”
“回忆回忆过去,和现在简直无法比较。”方士杰离开时替娘掖了掖被子,娘问:“今晚上宝贝孙女儿要回来。”
“我好久没见着她来,让她坐出租车回来,就几十块钱,晚上一个姑娘家安全些,电话打了吗?”
“娘,放心,打电话告诉她了。”
方老太的记忆闸门不需要谁提醒就会象月光一样流进她心田,在心灵深水泛起丁淙的泉水。土改时,她刚20岁,她叫秦玉英,是村里唯一读过农中的漂亮姑娘,留两只辫子,她父亲在乡上当干部,她跳的忠字舞数一数二,她常常把自己喜欢阿狗的内容写进信里,存放在阿狗送给她的印有荷花戏鹅的手绢包里,几十年了,一直压在那只樟木箱底层。
她三十六岁时就死了丈夫,当乡干部的丈夫是农业学大寨的水利工地当突击队长时累死的。从此,她带着一双儿女开始了寡妇生活。
寡妇就象一条美丽的小木船,搁浅在岸边时,正是丰满、浑身散发出自然美气息的时候是远近美丽的风景,寡妇的门对想结婚的男人都是敞开的,秦玉英不这么想,她只对阿狗人敞开,阿狗的政治地位太低了,不敢上她的门。她坐在朦胧的侧厢房里听门外的声音时远时近,看春天的绿树冬天的树叶轻而飘远。
如今,六十好几的人了,脸上纵横的皱纹是不幸和心灵折磨过的真实写照。多年来的忍耐和心理压抑,使她变的非常谨慎,有时甚至很自卑。现在儿子当了村书记,原本庄重的神色显得坦然多了,为了保佑唯一的儿子不受任何邪恶势力的欺凌,她在房前屋后插上了棕黑色的桃木。面对春风拂柳的漫漫雨夜,她一遍遍梳头,刺激麻木的神经,她有时敞开着大门,让外面的烟味飞进屋熏一熏阴凉潮湿的地。她娇嫩的身体衰老下来,只有那双大眼睛里含着的悲哀和忧愁始终象袅袅秋烟甩不去,她与缺少男人味的房间,那张老式的雕花床相伴了二十几年,儿子长大成人在农中读书时成绩名列前矛,开始为她赢得了名声,她等待着安度余年,也恪守着寡妇的贞节。
每当阿狗的身影从她家前门的石桥走过,她决不低头看一眼,夜深时分,却对着映照窗帘的月光流泪。
清明节,她跪在丈夫的坟前一哭就是半天。所有的委屈、不平和痛愁比春雨还连绵,只是她没有耻辱要忏悔,真切凄凉的悲惨后依然笑脸相迎回家的儿女,她用慈母的一脸感情和全部力量抚养着儿女们。
她唯一感到欣慰的是熬过了寂寞和孤独的冬夜,做下一双双虎头棉鞋,绣着枕套龙凤,可以在日益兴旺的集场去卖去换取日常用品。
年纪大了,她却有过重新再嫁,和阿狗住一起做做伴的念头,要不是自己瘫痪在床,可能她已把这件事对儿子提出来,她希望的是儿子和媳妇不要伤害自己,看见阿狗,她的泪还会源源不断流出来。
宝贵的岁月已经过去了,还树那个贞节牌坊做啥。她想让孙女回家后把阿狗请到家里来,和他说说话减轻身躯的麻木。
阿狗花费30万元在镇上买了三间二层门面房,这是一九九八年冬天的事,他在花轿出租公司下设吹鼓手、军乐队、轿工队、红白喜事门市部,生意越来越红火。
第二章
江南的村镇大都是沿着河港一溜铺排的,村庄有绿树簇拥,河港两岸长满了青柳、桑树和柳杨,有码头的地方,麻石条或水泥板一级级朝上垒,高低错落,有宽宽的台阶,窄的台阶象挂着的云梯,店铺一律是长木门或有鱼鳞纹的长窗,朝霞里或夕阳下假如你看见有一个少妇或大姑娘推开门下到码头上来,无论是汰衣或洗菜,挑水或刷竹席,你就会看见一幅幅在城里或山区看不见的风俗画,那简直是一幅一幅动人的中国画,低头汰衣的少妇上扬下漂散开衣裳床单,河风鼓起胸衣,厥起的大臀显得硕圆,假如是夏天看见前胸里粉红或洁白的奶罩会让你产生浪漫的遐想。那挑水走上石级的姑娘,大都穿一双布鞋,刚洗过脚,赤luo着白白腿肚,姑娘甩动手臂的姿态妩媚极了,原本很秀美的脸衬托得更加动人,傍水一边刚筑了花坛,刚铺上草坪,石驳岸两边停着两只装化肥的驳船,外地来的菜船和水泥船一年就抓住春秋两季,河再宽敞也就显得拥挤,傍水人家还没有改变种扁豆、丝瓜的习俗,几个绳子在风中荡漾着嫩绿的叶子,而桥是江南的特产,有了桥小镇才有智慧,有了秀丽的女人,小镇才有灵气,这南北长三公里东西长四公里的小镇有着明清以来600余年有历史,小镇的风情尤为浓烈。漫步镇上街巷阡陌,河港纵横,街桥相依,园水相偎。香樟杨柳和站成风景的桂花树玉兰在春风里释放着芬芳令人心醉。从石驳岸的缝隙间长出的芦花,特别的显眼,但同样美丽,虽贫穷拥有春风的人们也觉得欢欣。阿狗拥有乡村里甜蜜的生活,他孤独的心常渴望到人群族流,有着辽阔水域驮着风帆,木桨声汩汩的小镇上来,河流的弯处,春光象银一样泛着光亮,圈圈漩涡旁有长嘴水鸟围着船做着优美动作的歌舞,阿狗伏在桥栏上痴迷地盯着,耳边仿佛响起纤夫的歌声,他陶醉在自己的梦中。
“汤圆、牛肉粉丝、豆腐花”,这是小镇所特有的叫卖声,声音响宏,抑扬悠远,象铜板落在麻石上发出悦耳的声音,不敢是老头农妇,他把手一招“来一碗”。他吃着其中的一样,眼睛早已盯住另一样,“再来一碗,换换口味”,他很快活地露出儿童似的天真。经商热风把小镇的人们搞的耳热心跳。小贩的叫卖声里,他感觉到暖融融乐滔滔,这是贯通了阿狗血脉中存有的体恤、理解、友爱或慈善。他也喜欢吃从外地引进的南瓜馅饼,新嫩的玉米棒子,意大利式剪饼和假冒的北京烤鸭,油炸鹧鸪,马铃薯条和咖啡奶,他说,我胃口正好,我真渴望回到童年时代。
这是早春三月,桃花刚开的傍晚,通向小镇的街路碧绿的杨柳,黄杨碧绿清雅,人们仨仨俩俩漫步在优闲的情绪中。小镇没有城市的风情万种,豆蔻美人确有着一种清纯,穿牛仔裤,短皮裙的女人和休闲裤的男人也随着夕阳落进河港而多起来,连绵的春雨里人们觉得烦腻浮燥,雨过天晴,人们的心头骤然涌起一种春游的念头。西落的太阳从云彩缝隙里洒下的光芒象炼钢炉里倒出钢水一样灿烂绚丽。霞光照在小镇塔楼,翘首的屋檐和钟楼上、桥栏、码头和人们的脸上涂上一层金色,春雨后,眼目清亮的儿童和练功的人们在河港边小跑着。河水缓缓地流,流到桥头没有惊涛拍岸,只有小小的浪花散落在水边的洗衣女裙上,近处的河面被夕阳染成一幅幅彩缎,飘着向东而去。温柔斯文秀丽的河流你就这样亘古地流着,而我就要老去,假如有一天,我平静地躺在河面上,随着鱼群一起流向大海多好啊。
手机忽然响起:“啥?啥!从城里抬回一个老板娘多少钱?”
“二千块!十几公里,八个人一个来回,至少三小时,你不会算帐?”阿狗站在河边回电话声音宏亮,引的行人看他。
“八个人抬轿,可真威风,那是巡按大人,一品大员的待遇啊。哪家鬼丫头钱烧的慌。”阿狗把手机关上时说,“你们自己处理。”
阿狗钻进门口搭起帆布的“春风茶馆”。
见是阿狗进茶馆,茶馆里几个熟客向他打招呼。
“阿狗,市人大代表,管得了村长书记镇上的科长吗?说话管不管用?”
“顶啥用?可以发几句牢骚有人听。”
“开个小茶馆,七大姑八大姨都来要这个费那个费,你管不管?”歪脖子店老板说。
“该交的还是要交,生意这么好,茶叶一角钱一袋,自来水二块钱一吨,你还亏本?”
租花轿的是石油管道件厂老板娘,一个风骚的30几岁女人,刚刚在城里买了别墅,她别出心裁要坐一回花轿,10几公里的路出价2000元,招摇过市买得一欢乐,她对村上人说:也要偿偿巡按大人八人抬轿的滋味。
在古镇和新建的经济开发区交界处有一座石桥,石桥是南宋时期的产物,宽不过两米多,八人抬大花轿与乡长的“蓝鸟”小车相遇。
江南鱼米之乡,小桥流水,青瓦白墙的房屋镶嵌在田园风光里。古镇的石子街石驳岸、小弄堂、石级码头古色古香沿着河港溜溜铺展。临河错落有致的木门和雕花窗里开着副食店水果摊和梨膏糖的木柜,从乡长来的方向是古镇,从花轿来的地方是开发区和一幢幢花园别墅,只有到了镇上,才能呼吸到清新的气息,依稀触摸到岁月的印痕。
虽然街对岸,石桥那边有着高楼大厦,宽广的大道四通八达,守候在小镇的人们依旧怀着怀古的心理寻觅着那梦一样的清纯年代,依旧盯着江阴去东乡常熟的轮船,企盼着一种悠然自得的坦然笑声,石桥南着一大片桃园和油菜花不见几年了,那乡路田埂两旁开放的紫色黑点的蚕豆花没有了,地丁花和红花草连同蜜蜂早已没了影。石桥沿河还有香樟树枝繁叶茂,象塑料一样翠黄色的新叶在阳光下闪着油亮。盛开的泡桐树花在风中在风铃地声摇荡,悠着清香。古镇还是古雅质朴,坦荡纯真,自然美的韵味象一个穿印花布的吴国俏妇,但小街小巷对公路汽车替代货船水运的到来,已没有回旋的余地。
蓝鸟车终于没能飞过大花轿,因为蓝鸟没有翅膀,或者说根本不是鸟,无法和大雁、鸽子、飞燕相提并论,“蓝鸟”载着主人退向石桥下的时候,引的乡邻们轰动大笑。
长寿桥接着清明桥,长寿桥是600多年古石桥,在南首是一大片老街石板路,七拐八弯沿着沿港铺排着几百个摊位,人流如潮。清明桥朝北是个水泥大桥,1951年新建,从乡长提拔为县长的解放后首任乡长题名清明桥,有他的用意,大体是指清正廉明的意思,连在一起的两座桥是小镇奇特的风景,初恋的男女,相隔远方的情侣们结婚约会地点便常常选在这里。
这天刚好是周末,又是小镇一年一次的集场,真是人山人海。
花轿由北向南,八人抬花轿抬着的是小镇最在的高压钢管件厂总资产有五千万的老板娘,她趁着集场显耀自己千万富翁的荣光。巧的是抬轿的大毛因为胆结石动手术住了医院,是高中将毕业的四毛顶替着大毛抬轿。镇长坐的“蓝鸟”小车由南向北进乡政府,刚刚去荷花村落实了一个中外合资的项目,和外商老板商谈产品外贸出口的事,中午陪客商喝了点酒。
花轿和小车是在长寿桥头相遇的。轿和车全被隔在人群里,进不了退不得。花轿的八名轿夫们大声的有吆喝,小车的驾驶员鸣着喇叭,一场好戏就在小镇的连心桥之间演开。
“没长眼睛,没见哪个坐的花轿?”高压管件厂老板娘探出头来,她火气还真不小。
“狗眼鸟珠不识人,看看车里坐的是谁?”小车的驾驶员怒气冲天。
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
“现在的暴发户啊,真不得了,有几个钱连亲娘老子都认不得了。”
“村风民风就是被这些人搞坏的,你是乡长,大小也是个父母官,我下车去看看。” 驾驶员借着主人的身份地位,当然不把群众放在眼里。“啥人碰上乡长都礼让三分,你们的胆子真不小,还不赶快朝后退。”
“我是人抬轿,你是车坐人,你退一退啥事都没有,仗势欺人不行。”轿夫们说。
老板娘坐在轿里对着轿夫们说:“别停下,朝前挤,后退没有路,重要的是面子问题,我有钱,怕她啥,谁怕谁!”
乡长没有下车,老板娘不肯下轿。
“这是花轿出租公司的,打电话给张二狗,不象话。”乡长拿起车载电话。
“看情况不是轿夫的事,是那个妖女不肯下轿。”驾驶员无可奈何,他听着乡长的指示,他是习惯见机行事的。
“这还了得,打电话给派出所,让交警队来个车,看看谁让谁。”乡长说。
“是这个样子,那边桥宽地方大,我们后边是石桥小弄堂。”驾驶员拿起的手机被乡长接了过去:“派出所吗,石勇忠在不在?马上叫他到长寿桥来一趟,太平乡就是不太平。”
派出所警车到桥头时,张二狗从茶馆里也出来了,他是接到乡长电话赶到的。坐花轿里的老板娘打通了厂里办公室的电话,接电话的老板正在和东北来的炼油厂洽谈弯管产品的事,他很有风度地对妻说:“这是小事情,你自己看着办,我们厂里造三通四通,你就不会变通变通?!一通百通大家发财么。”
“这不是高压管件厂老板娘么,我和杜老板可是老朋友。”阿狗说,火急急赶了过来。
“不要套近乎,快让吧,我又不认识你,我家是硬档档私营企业,只管上税。”
“火气还真不小,我是新来不久的乡长,总得给我个面子。”乡长说。
“面子?你这是长自己的威风,灭别人的志气,我是阶级敌人吗,叫来那多多警察。”老板娘发怒地说。
“不是,不是,好好,我让你,好官不跟民斗。”乡长手一扬,警察们驱散着围观的人。
“官不跟民斗,民也不和官对,有财也不能和官斗么。”阿狗对着花轿里的老板娘说。
“笑话,啥时代了,和官斗就怕啦,没看到电视里民告官吗?”
“无担一身轻,轻担让重担,这是乡里流传了多少年的风俗习惯,你听不出来,我这是帮着花轿你们家公司说话,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阿狗说。
“这些刁民,越来越不象话,乡下的农民就是素质低。“驾驶员愤愤鸣不平。
“这花轿出租公司,硬是凑热闹,这张二狗,为几个钱也不注意场合,这种东西出现不正常啊不正常,为什么没有严厉的措施处理一下呢。”乡长气鼓鼓地下车爬上乡政府高高的台阶时还在思考这个问题。大门口一对大石狮脖子上系着的红布,石狮也好像在说:“为啥还不把我脖子上红绸布解开,我已经系在脖子上两年多了。阿狗也是石狮。”
刚坐进办公室里的乡长,听到电话铃响:“你是谁?杜天生!”
“请我晚上喝酒,陪礼道歉?”乡长说。
“不必了,财大气粗么?天生就这个脾气?”“杜老板啊,我说这是你在床上惯成了她这种脾气,我不会生气。”乡长的话很有分寸,语言含有铁质,艰硬而又柔和,那是掺进了多种元素的合金钢,俗话说:“好官不与财对,在这经济大变革的时代,要官运亨通,一乡之长缺不了财团做支柱,何况他们是乡镇企业里的中坚力量。他心里令人难以费解的是,管件厂老板娘,不识几个字只会收钞票的风骚娘们儿,竟然在精神上打败了自己。我这个吃公家饭挣公家钱,住公家房看公家病吃喝拉撒,生老病死公家全包的革命干部为啥被她看不起呢,这不完全是一个群众的素质问题,金钱是万能的钥匙,金钱能使鬼推磨,金钱让我这个父母官让了道。他感到心里不是一种滋味。
花轿在杜老板家门口停住时,风度翩翩的杜老板已经在守候。
“象只母老虎么”,杜老板和老板娘开玩笑说。
“这些绿豆芝麻官,不给点颜色看看就是不行,我们赚钱干啥,就是要树树威风,压压嚣张气焰。”
“好了,好了,够狠的了,快把钱付了让人家走。”
“我今天每人付100块小费,听说了吧,阿狗老板的小儿子四毛还是个大学生呢,提前半年包送上大学还是新鲜事啊,大学生给我抬轿档次够高的了。”
“四毛留下吃晚饭,一起聊聊,我刚买的一幅画,三十万呢。”老板娘的激动和盛情让四毛无法拒绝,本来轿夫们够辛苦的,拿了是小费高兴的事,四毛说:“好,大家先回去,我看看古画,我们小小乡下也有收藏家了。”
“我是在南京买的《春泉图》,说是明代唐寅的。”
“我对古画略知一二,但是不是真画,我不会鉴赏,唐寅的画现时可是行情看好的画,只记得他的一幅《春风洒盏图》在1992年美国纽约以70几万美元成交,三十万人民币买真的唐寅幅可能性较小。老板娘,你有这方面的雅兴,可以收藏一些现代当代的名人作品,质量和档次也不差的,价位也不高。“
“喔唷,看不出来,四毛,你有这方面的天才,大学毕业到我们公司来干,定会前景光明。可你现在,干力气活,别把身体累垮了。”
“我不想上大学,我想先找工作,大学的大门敞开着,自学考试,职大电大都可以取得大学文凭,中国的情况,以后的大学里太多,说不定连宾馆酒店里连扫厕所的都是,我想学会英语电脑和驾驶这是年轻人生存和发展的根本,我已经十九岁了,我不想再依靠爹爹。
“有志气,就应该这样,我也没有文凭,还不是一个人闯天下,不过,我认为,文凭有时还是一张不可缺少的门票,比如我们和国营大企业,国外大财团开会,商谈合作,对方很在乎我们企业领导的身份,技术职称,企业资格证书,我们坐下喝口茶,探讨一下。”
老板娘早已上了红木楼梯的房间,换上一件桃红旗袍裙,有点性感后的妖冶,她泡了两杯茶:“喝,喝我这新茶,放在冰箱里一点没跑味。”
“我觉得爹活的太让人同情,太没有价值,我想搞些自己的实业,各人有各人的活法。”
“此话一点不错,这样吧,我看出你有活力,是个有作为的年轻人,我们签个协议,也可以说叫合同,你去上大学,费用我全包,还可以每月付工资,只要大学毕业到我公司里工作,三四年时间眼睛眨几下就到了,以后主要和外国人做生意,这些钢管弯头都是为国内零散电厂,码头炼油厂配套,获利虽高,都要面临淘汰,以后公司要转行,需要外贸和信息人才。”
“杜老板,你不是一般的乡镇企业老板,你有远见,你干什么都会成功的。”
“当然,我现在有三千多万作资本,打实了基础。”
“四毛,我还为你今天抬轿不怕鬼不怕人的勇气,为钱干杯。”杜老板家中存放着香菇,木耳和海产品,随时随地可以拿出来,这让四毛惊讶。
“喝xo还是茅台。”
“我不喜欢洋酒,喝茅台吧,长长国人的志气。”四毛觉得温存,糯绵的茅台酒是一种生活的享受,他第一次喝就喝了半斤,他终于醉了,感到树木在对他笑,房屋象地震似的摇晃。杜老板用“子弹头”小车送他回家时,他把头探出车窗外,但没有要吐的意思,他控制住,觉得自己已经是个男子汉,更不能在杜老板面前出丑,人有时候是要争面子的,他理解了爹,老板娘和乡长。
清明桥和长寿桥古今相交,跨在历史的长河上,清明桥边的石缝里爬满了长春藤。当流水在黄昏里清静下来时,桥影和桥孔就合成了一轮半明半晕的月盘儿,船就象从月亮里浮出,船上的船夫手掮竹篱弄出倩影和水声时,顺风唱出了串串好听的歌软糯糯的《四季歌》。桥堍,新开的美容店和阿庆嫂茶馆,常伴有小小锡剧、沪剧和苏州评弹。茶馆两侧街沿上青石,应时随市排满了菜摊,有鲜绿的莼菜,银闪闪的刀鱼,红鸭蛋萝卜,蟹们吐着唾沫,爬着闹着,黑鲫鱼水条和活跳的虾子在木盆、篓子里等待着小市民和农民,卖老鼠药的,修皮鞋做伞的凑着热闹,花猫乱蹿,盯着小鱼叫着……
阿狗在小镇盘桓了一个上午,铺着彩色道砖的街道显得有些狭窄,店铺里伸出的手可以拉住客人的衣角。有些店铺是清末期间的小楼,灰黑的墙,门板有张长的裂缝,长满屋顶瓦缝里的花草在风中摇曳着向他对点致笑,雕花木楼的栏杆门楣上有着龙凤呈祥和福禄寿的模糊字眼,街道两边折楼房挨得很近,只有几米的距离,从屋沿上一步就能跨过去似的,天空在楼之间的弄堂或小街被分隔成小小天地,斜阳照射,毛竹杆和铁杆上晒着的花衣裙舞扬着象船上的旗帜,沿河边有火辣辣的太阳唱着水蒸气,这狭窄的小街因为有了穿堂风感觉就象有泉水流淌的幽谷一样清凉,人在这清凉里对着街两旁水果店,饼干蛋糕店,咸肉铺,小笼馒头店,缝纫店,休闲茶庄张望。阿狗就喜欢在这种氛围里泡开回忆,原本要做一个小市民多么艰难,现在只要有钱,只要心里想着要实现的东西就能得到,他计划着再在小镇买上三间店铺只要三十几万,生意好,一年就可弄上。他的心已和年轻人接近,想法尤其一致。镇上的房子将来可以邀上几个好友喝茶聊天,乡下的房子房前屋后种花种草养鸡养鸭,人生活在这种环境里就会变的安稳、坦然。街上捧着紫砂壶,拎着鸟笼,泡着浴室,叭哒叭哒吸着旱烟吐着烟圈的都是有退休金的国家职工和乡镇企业老板的爹、岳父之类的。听着老人们幽默的故事,荒诞的传说,善意的嘲弄,富有生活哲理的谚语,他就想加入其中。
第三章
路,也象人身上的血管,连接着故乡的村寨,连接着乡村和城镇,连接着族人和亲友,织成一张生命的网,托起故乡不沉的历史。
阿狗带着儿女们沿着故乡的山路,石桥,从平原旷野的村庄间,从小镇迈向城市。无论春夏秋冬,寒来暑往,努力辛苦走在路上,足音象小鼓一样擂的咚咚作响,那些青石板的足窝盛满了雨水,盛满了雪霜,盛满夜露和月光,盛满的是人世间的沧桑。大毛二毛三毛四毛的脚杆,肌肉绷紧着,静脉曲张着,汗水浸满了老茧厚厚的脚步,鸡眼挖了一个又一个。肩负着花轿轿扛的阿狗有时还凑合短途生意,那虾一样弯着的模样完全是艺术化的一面了。他生命的旅程和小镇的风景和乡野的沉重历史相比较那是苍白的。阿狗象故乡山坡岩石间和小镇清明古石桥缝隙中的无名野花小草一样,无声无息生长着,头颅倔强,长的寂寞。阿狗的发财致富路只是一种原始的绵延了几千年的行走活,抬花轿吹锁钠那是江南乡里人的精魂,体味着力和热情、甜蜜和喜悦。合乎乡民怀旧逻辑思维的梦中狂想曲,就在这即将被延伸的城市包容中传扬着忧愁孤独,短暂的欢乐和久远的期盼。大毛二毛三毛四毛用他们的身歌步,舞步和中学生军训的列队步走过大街小巷村镇角落,空灵悠闲优美,他们遭遇的不全是欢笑,调谐,虽然吹的曲子是《走在乡间大路上》和《二月里来》,也有眼泪苦痛伴随,还要遭受社会世俗的眼光和令人难以启齿的欺凌、折磨和对心灵无尽的鞭打,有时默默忍受,把埋怨和委屈藏在心底,有时便睁圆双眼抡起轿杠,丝毫不作退让。这是周末,又是逢农历初八的日子,生意好,四毛从大学里回家,接过爹的户抬花轿,四毛是个懂事的早熟的男孩。他生在七十年代计划生育抓的高峰期,母亲带着他到一个远方亲戚家躲藏,人已中年的母亲生下他时,还抱着多子多福的祖宗遗训,实际上又能怎么样,母亲没有享到福,生下他的二年后就病死了,那是七六年早春,稻麦青黄不接之际,一个月没见到白米饭,二个月没吃上鱼肉的母亲闭了眼。“世态炎凉啊。”他每晚钻进大嫂的怀里。
大嫂乳汁的芬芳里睡入梦乡,木呆愚笨的大毛常以四毛在床为由被大嫂拒绝进蚊帐进伊甸园。双乳硕大屁股圆实的大嫂有着乳汁的仓库,四毛一直睡到7岁上学,他和侄女同一摇篮同一泥坑里撒尿,他把大嫂看作亲娘。死了娘的四毛历经的事情很多,小时候看着爹给大队给生产队做“白劳工”。就感受到爹的低等地位,总会有一天要寻找一条比爹宽敞的路,以证明张二狗是新中国真正的主人,是这片生养他的土地主人。
荷花村是太平乡最富有的村,有三千亩山地,五百亩水田,风水又好,村里的男女老少在农闲、乡镇工厂里下班后寻求着精神寄托,盼望着能在门头山建造一处寺院,烧香拜佛,荷花村除了张二狗是个致富典型,还有一个人物,暗底里与他较着努,年纪只有四十几,已在太平镇和城里开了两处制衣厂,财大气粗的金老板也是农民出身,每天开着小汽车进镇上城,一副得意洋洋的神态。在村子里盖的房子比阿狗阔气,青砖红瓦的四合院宅子象个将军洋楼,小皇宫的陈设,他和张二狗其实是井水不犯河水走的是阳光大道,金老板不这样想,金老板的老爹年轻时和阿狗年龄相仿,十六岁就到张二狗家放牛,因为调皮喜欢玩耍,钻进河港翻肚皮学狗爬犁,扯着黄豆烧野餐,牛跑丢了也没发觉,张二狗的爹恼火三场,正当夏天插秧季节,没有了牛怎么耕田,金老板他爹当然最能赔啰,于是,这几十年的怨仇这象水流到今天,张二狗想着,这事情其实与自己无关,跑了牛赔牛也是平常事,金老板确是记在心头,按理说文化大革命也该把这件小事摆平了,金老板他爹把戴着高帽,绑着双手的张二狗一脚踢出几公里远,在生产队仓库前的打谷场上,上了年纪的人都知道,如今,金老板看见张二狗发家致了富就心里难受。致富的路各走各的,大路朝天走四方,金老板眼红,看见阿狗上了电视就产生了要复仇的念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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