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许多次都想提笔把表弟生前那段日子写下,可每次不是因为心情过于悲伤,便是思绪太过纷乱,无从下笔。直至现在,那份悲伤渐渐淡却,甚至于表弟的面容也日渐模糊了,我才能够平静地记录下那段往事。
每次篮球赛时,看到那沉甸甸的球在空中轻盈地划过一道弧线,落入篮框,我便会想起表弟,想起他生前那个极为漂亮的灌篮动作---一记超远三分的进球。那个强健萧洒的手势,在我心灵的底片中,定格成一种永恒的美丽。
表弟是在家乡的村子里长大的,所以特别怀恋老家。每年放长假,总是要赶回来,看望爷爷奶奶,和家中一起长大的兄弟姐妹们,重温童年的欢乐。那年,他却意外地在春雨绵绵的季节回到家乡。
2000年的四月,表弟在检查患了恶性淋巴肿瘤之后,回到了他日夜思念的村子。在表弟被医院宣判了死刑后,舅舅便让舅妈带他回老家,看看有没有什么土方子,全当是死马当作活马医了。
我们是怀着沉重的心情把表弟接回村子的。表弟的脸上却看不到一点死亡的气息,那青春的身影仍充满阳光。只是人瘦削了许多,一米八多的人整个瘦成了一杆细竹,脖颈处凸出的一个硕大而怪异的东西,把他那张原本英俊的脸撑得扭曲变形,让人不忍细睹。表弟的情绪比我们料想的要积极得多,我们问起他的身体状况,他笑着说,挺好的,只是一不小心就会感冒。亲人们都沉默了,因为大家都清楚,这正是晚期病人共同的症状:身体瘦弱,抵抗力差。看样子,表弟可能并不十分清楚自己的病情,他仍像从前一般谈笑风生,只是不时会用手捂着那个怪异丑陋的肿瘤,可能他也觉得那东西会让人看着不太舒服吧。(直到后来,我才知道,他那手势原来是因为疼痛。)看着他这种情形,我们越发痛心了,这样一个青春朝气的孩子,咋就会患上绝症了呢?
在村子里住下后,表弟各方面都还好,胃口也不错,只是整天疼得厉害,连止痛片也失效了。白天什么疼得坐立不安,晚上更是痛得彻夜不眠,仿佛他的字典中只剩“疼痛”一词了。我向一个医生朋友询问,有没有什么更好的止痛药可以缓解他的疼痛,朋友说只有一些进口的药物可以减轻一点痛苦,可是价格昂贵,只有市级医院才有。但那药物对他的病情毫无帮助,也就是说,表弟已经走到了死亡的边缘了。我的那个朋友说,可能支撑不到两个月。我的心悲痛到了极点,眼泪汹涌而下。我真的无法相信,和我一块长大,一起玩耍的那个阳光男孩,很快就要离我而去了。因为无法克制内心的悲伤,我甚至害怕出现表弟的面前。
那天下午,表弟意外到我的学校来了。大概是几天没见到我,有点想念我了吧。他的到来让我很是惊喜,以前他常到学校来打篮球,这让我突然产生了错觉,仿佛他又是那个矫健敏捷的阳光男孩了。他的出现却让周围一些人感到惊异,大概是他脖子上的那个怪物让人望而生畏吧。我怕那些的眼光让他不舒服,便赶紧要把他领到自己的住处。而表弟却笑笑说,不去你那让人闷气的屋子了,我到操场看看篮球吧。哦,我差点忘了,表弟是一位狂热的篮球迷。我笑着说,我去放书,随后来陪他看球,他点点头。
我来到操场时,表弟已经伫足在篮球场外边了。他的目光追随着篮球,双手不时为精彩的进球而鼓掌,一副忘我的样子,连我走到身边了,他也浑然不觉。只等到中场休息时,他才回头发现了我,便兴味盎然与我谈起了篮球。表弟说他是学校篮球队的队长,球打得可棒了。就在他患病后,他也每天坚持打几场比赛。后来,脖子上的肿瘤大得实在有点吓人了,老师和同学纷纷相劝,他也仍不肯休学回家,因为舍不得他挚爱的篮球队。直到学校领导下逐客令,表弟才无奈离开了校园。他津津乐道与我讲起这些事时,脸上焕发着青春的光彩。夕阳的余辉给他苍白憔悴的脸渡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芒,连同脖子上那个丑陋的东西也被染上迷人的金黄。我默默地看着表弟,耐心听着他的叙说,心情时喜时悲。
突然,场上的篮球滚到我和表弟的面前,打断了我们的谈话。表弟弯腰拾起球,熟练而潇洒地拍了几下,然后举起篮球,双脚腾空跃起,手腕用力把球弹了出去。篮球在空中划下了一道优美的弧线,稳稳地落入了篮框,一个漂亮的空心。表弟的这一连串动作,让所有在场的人惊呆了,随后,人群中发出了热烈的掌声。表弟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健康俊朗的笑容,焕发着无与伦比的光彩。
那一刻,所有的人都为这笑容所感染和震撼了,每一个人都被这炽烈的生命光辉所照耀。表弟用笑容告诉大家:生命真美,活着真好!
那之后,表弟再也没来过学校,再也没有摸过他钟爱的篮球。他只能走十米远的距离,这意味着他已经在一步步地走向死亡了。可谁也没有听过他的一声叹惜,和对死神的一丝恐惧。是他一直不知道自己的病情吗?不,我一直坚信人对自己的身体是有先知先觉的。也许他的内心也曾害怕过,可他自始致终都以一种无畏的快乐感染着我们。只要有精力,他便与周围人说笑。他这种情况常常让亲人们产生错觉,仿佛他只是生生病,并不会真的绝尘而去。而舅妈的哭泣,又让人不得不相信这个残酷的现实。
我们费尽周折地找到一些乡下郎中,做过一些迷信愚味的治疗。大家心里都清楚,那是一些毫无作用的手脚,可谁也没有停止过努力。那时,只要能有一线转机,那怕明明知道是自欺欺人做法,也要去尝试一番。因为,大家能做到的也只能这些了。
之后,表弟的病情又进一步恶化了,被送入了医院,继而又送回福建江门。三个月后,我们得到表弟去世的消息。那年,表弟十九岁,正上大二。
这过程中一些具体细节,已经被时光剪成了支离破碎的记忆。唯有那篮球在空中划过的美丽的弧线永远烙在我的心中。那道弧线宛若流星飞坠,让我看到了一个生命最后的飞翔与燃烧;那道弧线诠释了表弟对生命的热爱和眷恋,和对死亡无畏与从容。
那道眩目的弧线告诉我:只要心里不害怕,死亡其实也是美丽的。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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