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块玻璃片,一付镜架,就是它的一付尊容。它就像一座拱桥一样,巍然架设在人们模糊不清的双目之间,将眼睛的视野调整清晰。它使人的面目变得古怪,使人将隐秘的心思藏在反光闪烁的镜片之下,使偷窥者觉得这是一种机械的可厌的伪装。人的容貌之美会因为戴上眼镜而覆盖,任何一张戴上眼镜的脸都是一种缺陷,不是眼睛的缺陷,而是整张脸的缺陷,是容貌的畸形。一个戴眼镜的人是一个不言而喻的不自然的家伙,一个包藏秘密的人,一个拒绝公开自己真相的人。
戴着眼镜,这副眼镜就表明着身份和爱好,这很自然,因为就是一副眼镜也有着一切商品的特点,它的材质和设计,做工和镶嵌,规定着它的价值,尽管使用价值几乎是一样的。除了隐形眼镜能在外表上使人几乎毫无察觉以外,有镜片的眼镜,都要在人的鼻尖上搭脚手架,才能安放妥当,尽管本人会觉得相当自然,而人们看一个戴眼镜的人,总觉得不那么舒服,这就是为什么幼儿喜欢动手去抓父母的眼镜,当父母取下眼镜时,他们会忽然睁大他们的眼睛,并露出惊讶的表情的缘故。
戴眼镜的人多半有点聪明,脾气执拗,显得很深沉。大部分近视眼都是拜义务教育所赐,当然也有一部分是遗传的天赐,所以,人们就认为一些孩子戴眼镜是读书读多了,把眼睛读坏了,的确,读书可以将任何人读成残疾,如果,他不懂得阅读并一张一弛学会休息的话,他的近视会日益加深。这说法很有道理。
墨镜虽说是隔离阳光和保护眼睛的,包括各种变色镜在内,给人的印象却是很神秘的。似乎直接表明自己是个自我主义者,或者是一个自恋的人。其效果和一个戴着假面具的人是类似的。配上某种严厉的表情,还能给人一种冷酷和凶狠的感觉,就象黑社会里那些专做见不得人的坏事的家伙,他的眼睛总要躲在有色镜片的暗处窥视,给人一种不可相信值得怀疑的印象。
最令人怀旧的眼镜莫过于老先生的如同怀表一样带着发光金属链子的单脚眼镜,装在磨得光溜溜的皮套子里,照例有一块柔软的黑色的擦镜布片。他对着镜片哈着冬天的空气,镜片上就凝上一层水汽,这是最好的擦去污迹和尘灰的溶剂,动作是那么自然,甚至是很悠然的,就象士兵擦拭自己的枪。
我是高二那年才戴上眼镜的,平时不好意思戴,上课时才戴来看黑板上老师潦草的字迹。后来,见着戴的人多了,也就戴成了习惯,如今是戴成了自然,除了照相时难得一戴外,平时是很少取下眼镜来的。洗澡和睡觉是坚决彻底地不戴的。
我看见女人戴眼镜就觉得很讨厌,这种感觉真是不好公开说的。尤其是胖女人戴眼镜简直让我极其反感,怀疑自己有病。就是迷细眼的女人也比睁着大眼睛的戴眼镜的女人漂亮,这种成见在我简直根深蒂固。戴眼镜的女人都有着一种细细柔柔的神经质,容易出汗,然后又不停地擦汗,取眼镜,擦镜片,弄来弄去,真是觉得繁琐之极,不快的感觉真能折磨死人。尤其是看着镜片后边的眼球转来转去,模糊不清地眨弄,我就有一种落入陷阱的感觉,真想冲过去,扯下她的眼镜,一脚踩碎。女人戴什么眼镜,女人还是自然得好。
眼镜似乎是知识分子必备的装饰。没有戴眼镜的所谓学者是很令人怀疑他的学识深度的,如果说学识的广博只是万金油不值一提的话。戴的眼镜越厚,给人的印象越深沉,如果镜框是大黑边的,就更使人肃然起敬了。当然也给人一种蒙蒙痴痴的滑稽感。我欣赏那种学有专精的人,这种人有一副特大号的黑边眼镜,将整个脸埋在后边,嘴角完全是一副自负的神气,眼光从镜片里射出来,聚焦在事物的内部凝视,这就象激光一样,能切割到事物的结构深处,所以他常有着非同寻常的明慧的见解。
什么都一知半解,只懂一点点皮毛的人,会选择博士伦隐形眼镜或者昂贵的镶金边眼镜。因为这种人蜻蜓点水,最需要时髦华丽的装饰,甚至不惜代价。这种人完全意识到自己身量轻微,所以,需要花大价钱来提升,好让别人觉得自己是名副其实的,外表怎么样,内里就应该如何,这是感觉论者的实用证明。
现代人的生活仿佛一个极其近视的人,在他的生活中失落了他的眼镜,摔碎了,所以,他生活在盲目的摸索中,因为看不清世界而习惯于朦朦胧胧地看待一切,或者,过量的信息裹挟着无数纷乱支离的感觉,使他的视力显得更加朦胧晦暗,他不但缺少一副眼镜,而且缺少必要的理性思维,因而他的双眼仅仅是一对摆设,他看不清事物的意义,同样,也看不清词的意义,在枝节上看不见事物的纷纭状况,在整体上更是投上一瞥的能力也没有,所以那种懒汉似的唯心的感觉充溢全身心,似乎艺术的真正秘密就是为自己一时的感觉倒模,为自己寻找一副从自己的床底下翻出来多时未用的劣质眼镜。
我们戴近视眼镜的生活还表现在我们需要一种虚伪的变色镜片来看待我们的现实和我们的灵魂。没有任何踏实的理论可以做我们精神的基础,所以,我们是眼镜店的常客,要经常把我们的镜片置换来置换去,以适应紧张变化的没有来处也没有去向的现实。我们经常透过新闻记着的报道镜片来观看现实情况,完全接受记者们随心所欲的结论,甚至那种吞吞吐吐的风格也学来了,长久积淀,变成我们无视现实状况的一种本能,学会了戴着遮蔽生活真实的有色眼镜看待一切,并心安理得,心境平和。
我们透过电脑电视的万花筒镜片所看到的,只不过是一种伪现实以及和我们虚伪的存在真正相配的伪精神和伪意识。我们拼命夸饰自己的生活是美丽的,可从未在那种美丽的生活中呆过一天,我们处心积虑地营构自己的精神是富于智慧的,可我们总是低声下气地为权势和金钱卖命,将理想扔进垃圾筒,热烈地拥抱实用的人生智慧,象一个卡耐基信徒一样暗示和鼓励自己,否则,自己的推销员的信心立刻就将全面崩盘。别骂别人是麻木的看客,自己所过的何尝不是看客的生活,也许看客的兴奋心理丝毫不亚于那些在楼下围观并大叫那个正准备跳楼的厌世者,因为透过镜片看,已成为我们不假思索不必反思的习惯本能了。
我们是否想过我们有能力将我们的全部的虚伪生活推倒重来吗?我们能够将我们四周处处都能碰到的近视眼的人完全恢复他们正常的视力吗?我们能够在对一件事物的层出不穷的说辞面前保持良好的透视力和洞察力,并靠自己的天然眼力瞧出事物的真正意义吗?这不单是一副眼镜的问题,这反映了我们全部生活的糊涂性质,我们应该怎样看,如何去思考,才能获得精神的真实,而不是为虚伪的生活寻找漂亮的说辞,为自己的灵魂寻找高档化妆品,将自己里里外外涂抹得一塌糊涂。
我们的文学是一种戴着近视眼镜的文学,就是自己的生活现实状况也看得朦朦胧胧、模糊不清的人,却企图写出极其感人的文学作品。廉价的激情,疯狂的欲念,漫不经心的生活态度,唯美的意识方式,足不能踏遍世界,就用夸张和想象代替,用模糊和抽象覆盖,作品中没有作者的血,也没有作者的肉,没有灵魂的影子,只有粗俗的游戏的文字追摹着自己放纵的身影,干涩的笔触勾勒着自己肤浅的生活感受,或者借助假肢义腿,凿空自己,在巨人们的眼光汇聚中获得引人注目的荣耀,似乎自己是其中一员似的。其实,自己只不过是象一位魔术师似的,包袱里放着各式眼镜,以利于迅速巧妙的置换,达到更隐秘地哄人的表演效果而已。
对于戴着近视眼镜的所谓文学文字,我总提不起劲去当一个看客,对网上那种神神鬼鬼,趾高气扬,故作清明,伪装高尚的死了也要爱的文字也时常感冒到怒火中烧,尤其是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小资杰作,其腻味之感总要绕梁三日才能散去。如今的文学网站将文学的神圣光环弄得彻底的如同小学生的作文课本,造句练习册,一种浅薄的矫揉造作的感觉刷屏游戏。灰尘堆积起来了,终于把我们的生活,它真实深刻的内涵给埋葬了,活在这个时代真值得庆幸!某位先锋作家说,文学死了。我想他没有说出全部的真相,他戴上了一副特别的眼镜。我说的这最后一句话,完全是某些记者的惯用风格,而我是另类记者。
本文已被编辑[文清]于2007-8-31 15:38:25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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