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的青藤沾满了厚厚的尘埃，有许多东西在我们成长的过程中，不知不觉掩埋在岁月的深处。偶尔，被记忆的风掀开，当我们想重温那些曾经的美妙时，蓦然发现，世事变幻，沧海桑田，消逝的东西，纵然找回，也是面目全非。

突然间想起乘凉，是因为今年夏日一个晚上猝不及防地停电。躺在黑暗中的我，感觉到房间的每一个缝隙就象一张张贪婪的口，一点点吸收着空调残余的冷气，顿觉烦躁。我翻身坐起，便有了到外面去乘乘凉的想法，随即起床。

拉开门，一股热流旋即扑面而来，让我措手不及。我茫然站在院落里，看着周围林立的高楼，一方狭窄的星空，感受着水泥地面一浪高过一浪灼热的气息，仿佛深陷在一个绝望的墓穴里。我悲哀地发现在这个现代的都市里，我已无处乘凉。

这便深切地怀念起记忆中那散发着泥土清新气息的大院，家中一张因年代久远而呈暗红色的竹床，几张似乎不堪负荷的竹椅，还有妈妈那一把用碎花布包裹着边的芭蕉扇。怀念起那些曾那么亲近我的生活，却又渐行渐远的记忆。

我的父母是教师，年轻时，工作常调动。打我记事时，我家搬家，最大的家什似乎就是一张四条腿都用铁丝捆绑的竹床。竹床四脚朝天往地上一放，家中的箱子，被子以及书籍甚至于我们兄妹都可以安放在其中，当时，一张竹床就能放下我家全部家当。

那时，夏天别说空调了，连电风扇也少见。家家都用芭蕉扇扇凉。一把芭蕉扇，总是夏天还没有过完，用来固定的一圈竹丝就散了。于是，妈妈便在家找了旧衣服，撕成条，用针线重新缝了边。经妈妈这样缝制后的蒲扇，在当时，按现在的说法，不仅上了档次还经久耐用。

在青山中学时，我家和另外三户老师住在山脚下的一排平房里，学校当时象征性地用土在四周垒砌了半人高的围墙，围墙外便是农田。我们住的那排房，房前有一片开阔的场地，除了学校种了一排白杨树外，家家还在自己的门前用竹竿树枝搭了葡萄架。不知道是品种还是水土的原因，葡萄结的少不说，成熟了也酸的咬牙。即使这样，那一小挂一小挂或青或紫的葡萄，在那时却真实地快乐了我们的心情。

夏天的晚上，我们家家都在院落里乘凉，大人们不用大声说话就可以随心所欲地交流，谁家有什么鸡毛蒜皮的新鲜事，都拿出来说笑。那些好动的孩子们就在院落里跑来跑去，一家一家叫着同伴玩耍。

傍晚，妈妈和另外几家教师家属一样，用一把竹丝扫把，将门前的场地清扫干净。爸爸便从学校西边的小河里挑来一担水，用一把金色的葫芦瓢舀着，一瓢瓢呈弧形地泼洒在轻尘飞扬的院落里，既沉淀了灰尘又降低了温度，空气中到处氤氲着一股泥土的清香。葫芦瓢是葫芦成熟后切割出来的，该属纯天然制品，没有任何副作用的。

忙完这一切，爸爸从家中搬出白天靠在墙壁的竹床，将它放在绿茵茵的葡萄架下。便坐在那看书，爸爸的坐姿通常是一条腿曲弓架在竹床上，一条腿垂在地面，一手拿着本书，一手拿着把蒲扇，悠闲地摇着，摇着……直到妈妈在家中喊：“饭好了，赶紧回来帮忙。”

于是乎，不仅爸爸，我们兄妹三人，听见喊声，都会赶紧从各处跑出来，各人端着一把小竹椅，围坐在竹床边，等候爸爸妈妈将饭菜端来竹床上。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就着咸菜，喝着稀饭。爸爸不时抄起芭蕉扇，对着满头大汗的我们忽悠几下。倘若此时另外几家也正好在院里吃饭，遇到哪家有了新鲜的菜肴，总不忘吆喝一下其余的几家过去尝鲜。在我的记忆里，妈妈用黄泥腌制的咸鸭蛋，用面粉拌葱花摊出来的煎饼，用大钢精锅熬煮的绿豆稀饭，是夏天最美味的佳肴。

吃过饭，妈妈将竹床收拾干净，吩咐我们兄妹几人洗澡，洗过澡后，才是真正意义上的乘凉。

我家兄妹三人，小时候，我独受父母宠爱。洗澡后，我家唯一的竹床，便成了我的专用。我躺在竹床上，爸爸妈妈总是一左一右坐在我的身边，拿着蒲扇，轻轻在我身边扑打着，也不时对坐在竹椅上的哥哥弟弟拍一拍，驱赶着蚊虫。那时侯，萤火虫也很多。一到晚上，院子里到处飞舞着流萤，葡萄架上星星点点，我们就想捉了来玩，但妈妈不许，妈妈一向是良善的人。她对我们说牛郎织女的故事，指点我们看天空上哪是银河，哪是牛郎，哪是织女。妈妈略带乡土味的声音很好听，她是音乐教师，黄梅戏唱的好，直到现在，我都还能完整地唱出妈妈当时教我的牛郎织女选段《到底人间欢乐多》。

那每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我们置身在此起彼伏的蛙声里，感受田野的风跨过围墙，捎带着稻谷的清香，也传来不远处的村庄，孩子们在月光下玩着好大月亮好卖狗的嬉闹，那清脆的童谣夹杂着几声欢快的犬吠让近处栖息在白杨树梢的知了也声声附和着鸣唱。记忆中，夏天的夜晚，一开始并不宁静，当忙碌与喧嚣随着夜幕的深沉渐渐沉淀后，爸爸妈妈便将睡眼惺忪的我们兄妹抱回家中早就垂下了蚊帐的床上。

现在回想这些，就为我的儿子遗憾，他的生活少了很多乐趣，我从来没有这样带过我的儿子于夏天的夜晚在星空下乘凉。说实在的，到处是拥挤的高楼，阳台上巴掌大的空间还正对着对面住户的空调排气扇。城市里的喧嚣，嘈杂以及污浊的空气，让人无处可遁。乘凉就这样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

我不知道那样的竹床，那样的芭蕉扇，在这样现代的城市里，还有没有容身之地？我不知道还有多少人能接受并从中体会到其中的乐趣？我只知道，我们越来越依赖现代科技带给我们非自然的享受；我们躲在自己灰色的城堡里，用光怪陆离五颜六色装点着我们单调的生活，用一道道坚固的防盗门坚守着我们日益贫穷的道德与情感。我们筑起一道道围墙，隔绝着人情冷暖，隔绝着自然的亲近。心的堡垒越筑越高，人与人之间的隔膜越来越厚，我们的惶惑与恐惧也越来越多。我们一边依赖着先进科技带来的享受，一边又诅咒现代科技破坏了我们自然生存的环境。我们在日趋恶劣的生存环境里挣扎，灵魂找不到出口，有没有一方净土可以栖息我们疲惫的身心？

那些久远的记忆，那些曾那么亲近我生活的东西，就这样在夏日一个停电的夜晚，强烈地撞击着我的灵魂……

本文已被编辑[千山我独行]于2007-8-31 14:22:18修改过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