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夕阳一寸寸走向小石桥,一串鲜艳的辣椒火在矮矮的鱼棚檐下燃烧。鱼棚里走出一个圆脸的年青村女,她从岸边鱼叉架上拿起长竹杆罩鱼兜,伸手俯身往架在河中的网里罩鱼,几支白条鱼和几个小鲫鱼在大网里蹦跳着。她咬紧牙齿,踮起脚跟,扭着圆臀,紧身圆领短袖衫露出裤腰边一溜儿白嫩嫩的肉,她穿着细花点裤衩,两条腿象剥了皮的杨柳条光洁透亮。
她把小鱼倒进河边竹笼里,重重坐在鱼棚的竹榻上,重重地叹口气,她觉着空虚无聊。
新月如豆芽升起,河两岸影影绰绰,岸这边几棵稀落的绿柳似消息树静立着,夜风里有河水的腥味,土尘的躁味,暖和的春风轻轻拥抱她,轻拂她的额发,轻揉她的ru*房∮,使她的心在春夜里颤抖着喘息着。
从早到晚,一年三季她在鱼棚里扳网、罩鱼、煮饭。两年里,她靠扳网生活。她是翻越许多山背从四川盆谷里嫁到这江南水乡这个濒临长江的小村的,她恨当初,没有听爹娘的话,刚刚十九岁便嫁了个30几岁的男人,她恨丈夫是一头凶猛的野牛,从远方出差回乡,就把她象猫咪捉捏在手里肆意玩弄。
她在鱼棚竹榻上伸开四肢躺着,隔10几分钟,便扳一网。她点亮蜡烛,这是在家乡的习惯,她看看手表,眼睛呆呆地看着棚顶一个大蜘蛛在网上跳舞,两颗晶莹的泪盈出。
鱼棚在三岔河滨里,离村子约一里路,极静,黑夜很少有行人,起先往这鱼棚时,她胆小地哭,一夜到天亮不敢睡着,怕河里爬起个河鬼,红眉毛绿眼睛白胡须的把她从竹榻上拖下河,丈夫陪了她一星期便去出差,十天半月也不回来,他忙嘛,承包了一只大砖窑,买煤销砖要他在外头转,窑厂就在河对岸,但她从没有去过。
现在,她的胆气渐渐大了,她买了一只收音机,钱是河对岸窑厂那个安徽小伙子的,那个安徽佬还送她一条黑狗与她做伴。
几天前,丈夫去徐州出差弄煤,徐州弄不到还要去山西,又要许久不回家了。
中午,那个小安徽佬到鱼棚来买鱼时,她对他说:夜里头过来陪我说说话。他是满脸笑容离开的。她喜欢那个小安徽佬,娃娃似的脸,剃光头,才二十岁,春上刚从安徽和村上伙伴搭了来这窑厂做工,打砖坯、挖泥、进窑,活累些脏些,但一月挣二百多块。他象自己四川家里那个弟弟,他常到鱼棚来玩,帮她扳网罩鱼,她哩,便给他在煤炉上烧些好吃的,鱼汤、煎饼、面条。她对他讲,活重,自己赚钱要吃好些,身子骨正长看。
鱼棚是她丈夫用拆的旧屋木椽搭的,木板和石棉瓦铺顶,床脚是柳树打的桩,蓬勃勃长出小树叶,竹榻一米宽,勉强能睡下一个人。
夜极静,她屏住呼吸,听着是否有声音从远处传来,她开始恨那个小安徽佬,耍得她心烦意乱。
终于有脚步声朝鱼棚传来,她听得出是自己男人的声音,厚脚板穿平底鞋啪哒啪哒响,她放在蚊帐睡下了,心卟卟地跳,他昨的提前回家了,安徽佬来了咋办?岸边没有人影,鱼网下的河水银银闪光,汗珠渗出象蚯蚓般在她胸窝和额头游动。
咚的一声,男人从黑黝黝岸上跳下,壮实的赤膊汉子,猴脸,突起的颧骨和浓黑的粗眉衬了一对凶眼,射出阴沉沉寒光,他到了竹榻床前,撩开帐,象饿狗见着肉包一样扑上去,刚健的双臂搂住她,毛刷子似的下巴在她嫩脸胸乳上磨擦:“哦,小宝贝,你不晓得我会回来吧,几天不见你,我熬不住啦。”
竹榻床在痛苦地呻吟,吱吱嘎嘎叫喊,明亮的河边有蛙子悲鼓,有夜虫哀鸣。
二
她是被人贩子骗嫁到江南的,她在家中排行老三,上有兄姐,下有弟妹,象一只砖缝里的耗子两头受气,有时兄妹吵架,她被打出家门挨饿,她听说江苏是个鱼米之乡,天真的心想飞出山村,她带了几件换身衣服便坐上了火车。是的,江南有的是高楼,宽阔的街道和城市、有的是高烟囱工厂和戴钢丝镜的白面书生。她没能进工厂,她被介绍到砖瓦工地当了烧饭女;住在窑场的芦席棚里,枕巾上落下了一串串泪,她被窑场的承包主看上了,她被装饰一新嫁了人,公婆为30几的儿子娶了一个娇媳妇感到脸上有光,渴望媳妇的屁股里立顿象鸡婆滚出个蛋来,公婆把媳妇当作掌上明珠,不让她走街串门,暗地里跟踪她,怕她象小鸟一样飞回她家巢。于是,除了吃喝便在屋里,躺在沙发里看书看电视,十九岁的少女心啊怎能关得住?家人越是把门关得紧,她越是要走出家门,她要找同龄的男女说笑,她要自由自在地在山坡竹林里,树林间,青草荫荫的田野奔跑,哼她的小调和牧羊山歌,关在屋里一年多,她不仅没生下孩子,发现她红光光的脸蛋变得苍白,身子越加虚弱,怕她受不住生活更多的重压,她不愿象只小母鸡被男人从沙发里拎起狠狠掼在床上,她心惊肉跳,她对男人说,她要劳动不愿“白吃饭”。实质上,她要松散脑子散散心。男人从镇上供销计买回杂木,在窑厂对面盖了一个鱼棚,让她守在孤岛上做一个渔女,唯一的通道只通向河边坐一条小船到窑场,但那儿有一群群小伙子都效忠她的男人。她不敢去窑场。
三
江南的小河,冬浅夏深,但从不干涸,小河道低洼的水坑里有小虾小鱼,拿到镇上保管能卖几块钱.三岔河两岸架起渔网,每天有二三斤.保准吃用不愁。扎紧大裤档土改裤的老头常常是油炸鱼虾侯着,捡两串白条鱼到小酒店换酒换烟。李老头是个破落地主,靠着儿子发了福凸起肚子,拎一只鸟笼有时到鱼棚转转。我家儿子有出息了,儿子小时候光着臀跟在老子后头赶鸭的情景,小脚娘一辈子都记着,如今,儿子当了窑主,承包期一订又是五年,足够把腰包垫满,李三大新近又要去河南招几十个棒小伙到窑场卖苦力,李三大租用几条机帆船,几台拖拉机,他觉得完完全全象个人了。明年,他准备买一辆小轿车坐坐,一辆“上海”不就是七八万元么。
看着竹榻上疲倦地睡着的少妻,心里美滋的,他觉得没啥不知足,只要貌美的少妻围着自己转,有钱给她花,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象城里女人,还怕她走么?他不懂得20岁女人的心。她似悠悠白云,朦胧得无法使男人猜透心思。李三大的小脚娘告诫儿子,小羊羔关在圈栏里,慢慢便温顺了,尽长肉养成小肥羊尽管享用。徐州有一位能弄到煤的老兄,是他烧香的偶像。逢年过节送礼去,去年两条鲥鱼足足花了一千块才从张家港买到。那位老兄虽长着如煤焦一样粗丑的脸,却暗示李三大替他找个南方年轻女人给他尝尝鲜,几次暗示和提醒,李三大有苦难言,他忽然把目光移到自己少妻身上。
被叫作川妹的年轻少妻却盼望着李三大出远差,那样,她的心便象竹篮里的鱼放到水里活蹦鲜跳,她的脸便会象月季花一样开放。
李三大一般不到鱼棚来,交欢情语在静夜里会惊心动魄,他怕窑场那些打砖坯光身子的安徽佬和河南蛮子,他把她带回家,每次都送她一样东西,他把她举在肩上不关门也不拉灯重重把她扔到床上,发疯地抠她捏她,使她恐惧和厌恶。他说,“乖乖听我的,我给你在银行里存了万把块”,他把存单交给她保管。
她惊喜又胆怯地看着男人,她确实需要一笔钱,只是不用这么大的数目,只需回家的路费就够了,她出来两年了,极想回家一趟。
清晨,天刚亮便起了床,趁着早晨潮水大,她不到二个时辰便有了收获,三条鲫鱼就能卖五块钱,可是她今天不卖,男人说,要她补补身子。男人又走了,她觉着男人说的话也对。
她把鲫鱼倒在地上,拾一片锋利的瓷碗碎片划破鱼肚,把鱼洗干尽放在砂锅里煨着。她拔几支岸边的青葱作佐料,于是,诱人的香味从砂锅里开出,弥漫河两岸,太阳刚从网眼里灼灼升起,旭日映在她脸上,妩媚动人,脸蛋似五月里“白桃”,一对酒窝亮闪闪透着细绒绒的汗毛。
“川妹。”河对岸窑场那个小安徽佬叉着腰喊她,她抬头看他扬扬手,她喜欢他的憨劲。小安徽佬没有名字,说是叫“阿二”。他个子不高,结实.象条泥鳅,是个高中生,说话甜脆脆,是个讨人喜欢的那种男孩。
“啥子嘛?是猫子闻到鱼腥味了。”春夏交际的午时,她穿着男人给她的名叫“牛肚”的白裤,红三角裤紧绷着大腿,站着时极诱人。
“我要喝酒嘛,咋啦,不肯给俺喝嘛?”他学着她的口气。
“你过河来嘛,当然不是现在,等天黑了你来嘛,有好酒还有好烟。”川妹说话时下了河堤,蹲在河边汰碗筷,圆硕的臀斜搁在石条上双腿站在水里。
江南春晚的小河边很迷人,偶尔有几个朝家赶的生意人。
河水清清,“阿二”脱下汗衫裤子举在头顶从河对岸游过来,他要试试河水能不能游泳,水温还行,但上岸时夜风还是寒丝丝的。他赤脚进鱼棚里打了个冷颤。
“快,解解胆,去去寒。”川妹从竹榻底下拿出一瓶洋河大曲。阿二仰起脖子咕噜噜喝了半瓶,酒后,身体从冷颤中暖和起来,心律加快,脑子却越来越糊涂了。“川妹,给俺买几瓶放着,我常过河来喝。”
“只要我那僵男人不在家,你就过河来。”她挟了一条鲫鱼放在他嘴边,“要喝,喝个痛快。”
“你陪着我喝,存下半瓶每人一半。说老实话,我们这帮穷兄弟在这儿替你家创造财富,受你们剥削。”阿二气喘吁吁坐在鱼棚前的树墩上。
“咋的你们就愿意挨这块的男人剥削,不会自个想办法回家乡开个窑厂。”
“你跟我想到一个点子上了,这几个月没白和你好。”他红着脸趁她不备,抱住她的脸,咂地亲个响吻跑向河堤。
“棺材,让我家男人看见了,剥你的皮。”她追逐他,两只ru*房从圆领衫下蹦跳着。
“川妹,这几天打的鱼都卖给俺们,俺穷兄弟也想喝鱼汤,三天没开荤了。”
“一帮鬼伢子,都想开荤,猪猡!”她痴呆呆看着他,从头到脚。他打个酒嗝、目光停在她耸挺的胸上。他嘴唇抖动着,他张开双臂,热烘烘的双耳在她脖颈上厮磨,河两岸很寂静,河对岸的窑场有打夜工的人干得真欢,他俩拥抱着在河堤下打着滚。
“快回窑场去,上回的事我记着,我亏不了你。”
四
一轮圆月,星星闪烁,河道上没有人影,鱼棚的灯熄了,是个重阳节,川妹包了粽子,煮了鸡蛋,请来阿二。
阿二上了堤岸便抱住川妹。
“不要慌张,不要大声咋呼,不等天亮你就走开。”川妹的声音极低,兴奋地颤抖,越是紧张反倒感到越甜蜜,她没动,泪珠在眼窝里打转,任凭他那双粗糙的大手抚摸。
远处的河道拉响了汽笛,阿二额头的汗水象露珠滚落在川妹的肩上,川妹闭着眼,幸福地把头扭向河堤。
“阿二,你要快些。”
“待我攒满了3000块,就带着你走。”。
“钱,我已有一万块,到时候都带上。”
“不要,川妹,俺挣来的钱用得实在。”
她煎了一碗鱼汤端给他。“喝下去,提提神。”
鱼汤下肚,两人的心和全身又热起来。
“以后,少喝酒,你年纪还小,以后,我不叫你不要来。”
“川妹,我巴不得天天来一回。”他躺在她怀里,闻到她乳窝里的香味象桃,象苹果,他捧住双乳象小时候躺在母亲怀里那般幸福温馨。
“川妹,你真的愿意跟俺到安徽老家去?”
“我喜欢的是你的人,随你到哪,那怕穷得吃草,我也跟着你走。”
“川妹,那就说定了,咱两个过几天就溜了算球,你定个日子告诉俺就成。”
“我男人说,要和我相依为命,公公婆婆还等着抱孙子呢。”
“这个同我们两个没关系,你跟我当婆娘。”
“你不要骗我。”川妹满眼盈泪。
“咋,日他妈,俺骗你?”阿二沮丧地叹气。
“你再讲一遍。”川妹抬起头。
“俺要定你了,有俺吃的,就有你吃的。”他说着回转身便走,奔下河堤,猫着腰扳开柳树丛,黑幽幽的河道吞没了他的背影。
川妹兴奋得发疯,沿着河堤送他:“我找到了更好的男人。”
河水潺潺流淌,小小浪波亲吻河岸和河里她亲爱的人。
五
川妹决定过了夏天再走,她不愿成为网中之鱼。村上的婆婶们常说,女人是杨柳,插在哪地便生根开花生儿育女,是啊,江南有插根竹筷能成竹林的肥土地,有那么多外地女人羡慕这地方。可川妹不是杨柳,但是,她身上忽然有了身孕,谁的骨肉,她无法明白。
中秋节前一天,川妹的男人从徐州回家了,坐着出租小车一直到家门口,引来许多村里的男女夹道欢迎,李三大算是出风头,要知道前几年是没有瞧得起他的。同时从小车里出来的还有一个戴墨镜拎皮箱的中年男人,短袖衫露出的粗壮手臂长满密匝匝的黑毛,一双大脚穿着南方人已很少穿的三接头皮鞋,实足足一个北方大汉,一见他模样。川妹的心不由震动了一下。
晚饭时,李三大摆了整整一桌,鸡鸭鱼肉样样齐全。起初,川妹不愿坐上桌,李三大却比往日格外地热情:“这是川妹,我媳妇”。“咦,细皮白肉的,地道的南方女子。”那北方大汉就说了一句话便一声不吭喝酒,他不习惯南方喝啤酒,喝的是君山白酒,足有一瓶半喝至半夜,李三大和东北大汉都醉成了泥塑像。
“川妹,今夜头,你好好侍候客人,服侍好啰,我们的生意也就做成,我们就发财了。”
“我不去,我怕他!”
“他还能吃了你?去!”
川妹端了热水进客房里,李三大便把川妹和东北大汉反锁在客房里了。她不敢忤逆丈夫,看见大汉她便瘫坐在绒地毯上了,连声音都哭不出,只是抽泣。
“来,小妹子,陪大爷我再喝一杯酒。”大汉把她拉进沙发,她喘得透不过气了。
从此,川妹的圆脸充满着阴影,心沉重,身体更虚弱了。
是秋季了,南方金灿烂的稻田瞬间都倒下了。男男女女的人在责任田里收谷和种麦。李三大请了窑场一帮兄弟在山坡下热火朝天干活,一直干到傍晚。这是一个明丽的月夜,河水浅得只到阿二的肚脐眼。阿二趁着极度劳累的兄弟们睡梦真香时,他赤luo着身子泅水过河进了鱼棚,他从竹榻上抱起已笨重的川妹。“阿二”,川妹惊叫一声。
“别作声,现在就走,我用钱买通了轧石厂的一个伙计,他的汽车就停在窑场西头桥坡。”
川妹点点头,从阿二怀里滑脱出来,不吭声地从口袋里掏出火柴,点燃了鱼棚。
鱼棚在皓月当空的三岔河口燃烧起来,映红了夜空。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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