萍姐下岗一直是我的一块心病。
细算起来,萍姐下岗应该两年有余了。
萍姐下岗时留给我的文竹,春刚来临就发了新芽。一棵刚出土,另一棵却穿出叶面,大有要长到天花板上去的气势。
萍姐是公司卫生清扫工。
我到公司上班的第一天,她正在走廊拖地板。
当时,我走得又急又快,生怕刚到手的工作会因一个不小心给弄丢了。
萍姐收住拖把,一面给我让出路,一面嘱咐道:
“慢点,小心地滑。”
我急于报道,并未留意她的嘱咐。没想到还真像她说的那样,我一个趔趄差点撞倒她身上。
她在急忙扶住我的那一当儿,带着责怪的口气道:“急什么,心急喝不了热稀饭!”
听这口气,我不禁打量了一下。她约莫四十几岁,齐耳的短发,瘦小的个,身着洗得已经发白的工装。
我不好意思的笑笑,连声感谢话也忘了说就匆匆上了楼。
进公司后,我被分配到总经办,对于我这个学文科的人来说,这不蒂是个求之不得的好去处。可出乎我意料的是,萍姐竟与我同一个部室。
上班不久,我就见她进来向正在喝茶的主任说道:“有扇窗户铰链坏了,是不是换换?”
主任不耐烦的挥挥手:“既然看见了,你就去办啊。”
当她走出去以后,主任愤愤补了句:“婆婆妈妈,真烦!”
那天下午,萍姐一人爬在三楼窗台上,吃力的转动着改锥,摇摇欲坠的窗扇看来十分的危险。我赶紧跑过去,一面帮她扶住,一面向她说:“让我来吧。”
她低头看我笑了笑:“这种粗活不是书生做得了的。”
当天在下班的交通车上,她刚好坐在我旁边,我想到下午这件事,不禁问她道:“公司没有维修工?”
她呵呵的笑着:“屁大个事,要找什么维修工?”
我被她说得张口结舌,无话可说,只好转个方向又问。
“爬在那么高的地方,你就不怕?”
她又呵呵笑道:“怕又咱办,要吃饭呀。”
我和萍姐就这样认识了。
后来我知道,她来自农村,大概六年前到了这单位。对于一个成立不到七年的公司来说,她也应该算是元老了。
在公司,萍姐不仅心直口快出了名,而且节俭也是出了名的。
她每日都自己带饭,从来不吃食堂。就连中午一个小时的午休,她也要在吃好饭后马上酒钻进后山的林子里去。回来时,一个背心袋里装的都是些蕨菜、鱼腥草、灰灰菜、苦蒜之类的野菜。如果有谁问这些菜的味道如何,她就会笑笑说:“香着呢。”
为了证实自己的说法,有一天吃饭时她拿出个小盅对大伙说:“你们来尝尝。”
我敢说,凡吃过的人没有一个会有反对的意见。那些与糟辣、苦蒜绊到一起的蕨菜,瞬间就被我们这些馋嘴猫一抢而空了。
看着我们这副馋样,她笑道:“山上多着呢,喜欢的话,以后给你们天天都拿来。”
随后的一段时间,只要午休没事,大伙总会与她一起走进林子采摘野菜,一路有说有笑,好不开心。
也许就为这,大家就亲昵的称她为萍姐。
萍姐就是这样一个人。
萍姐的工作除了清扫整个办公大楼公共区域外,还要负责几位老总办公室的卫生和整理。再后来,公司绿化完成后,她又多了一个修剪花木的工作。到我接任总经办主任时,她还要求连公司的收发也兼了。
我问她:“忙得过来?”
她笑道:“事在人为。每天都要转到的地方,发报纸也只是顺带着的事。”
尽管如此说,我知道萍姐的工作量已达到了不可复加的饱和程度。
正因为如此,后来午休时,她就再难进到林子里去,有说有笑的美好时光一去不返,我们自然就很少再能吃到那些美味的野菜了。
我在公司七年多来,总经办总是事情不断。一方面是关系户塞进的人员难以承担相应的工作。另一方面,当然就是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明争暗斗了。
我一直闹不清楚,一个小公司就像一个小鱼塘,闹腾半天也没什么龙门可以跳。人与人之间何苦要乌眼鸡似的斗个不停。
总经办的人员中,唯有萍姐不同。她整日都是扫她的地,发她的报,剪她的树,种她的花。对于那些明争暗斗,不知道她是没看到还是没听见,反正她总是说:“我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
说实话,尽管公司的交给她的“灾”越来越多,她也一直在一丝不苟、认认真真的“消”着,可拿到手的“钱财”却一年不如一年。随着公司效益的逐渐下降,萍姐的工资也由公司辉煌时期的一千来元渐渐降到了五六百元。
萍姐不再带饭,每天中午或是两个馒头,或是两个花卷。有人问到时,她就笑笑道:“这样简单,省得麻烦。”
萍姐就是这样一个人……
人们都说:不思进取的话,再好的企业就几年,这话一点不假。
公司走马灯似的换老总,短期业绩自然是追逐的目标,拚设备也就在所难免了。公司经营到第六个年头时,危机频出,不仅设备维修不断,就连产品也因竞争过大而滞销。我接任总经办主任正是这样的时候。
公司开始研究对策,第一首选就是拿人开刀——“减员”。
且不说减员是否可以增效,单从对员工的心理冲击来讲,这样的对策并不亚于一颗十万吨级的原子弹。说得准确一点,它就像当年的“萨斯”那样,闹得人人自危。原来和睦共处的总经办人际关系陡然间也变得异常的紧张。
总经办共有八人,这当然包括萍姐。按照公司规定,减员三人,工作不减,五十岁以上作为下岗重点。
这五十以上的人当中,唯独只有萍姐一个。当年她五十一岁,孩子正在读大三。
且不说萍姐正是需要用钱的时候,也不说对她的工作是否好做,光从工作量来讲,现在在职的总经办人员中,愿意承担她这份工作的恐怕再难找出第二个。
好在裁员后公司推行的是“竟聘上岗”,谁来接替倒不是我该担心的问题。
唯一让我头痛的是,要让萍姐下岗真还有点于心不忍。十多年来,这个元老级的清洁工尽管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贡献,至少绿化区已枝繁叶茂,办公大楼也总是明窗净几。更何况,年过五十的人,叫她再到哪里去找饭碗去?
可没想到的是,下岗文件下发的那天,萍姐就自动找我报了名。
“想想再说啊。”我违心的劝道。
“不用想了。”她挥手拍了拍襟前的尘土。
“那……”
“还那哪样,你就记下我的名字吧。”她笑了笑,接着说,“天旱饿不死手艺人,怕什么?”
我有些发懵。多年来,萍姐历来是一张抹布一扫帚,手艺从何而来?
接下来的那段时间,我仿佛就像做了天大缺德事那样,见了萍姐就想躲。可她却像没事人那样,整天依然乐呵呵的扫她的地,修她的树,发她的报。
人好像就是这样。到了关键时候,难缠的人要避他三分;干脆的人反到觉得欠她十分了。
宣布减员名单那天,萍姐抱盆文竹放到我桌上。还是那样笑微微的道:“留个纪念,好生养着。”
说实话,当时我真想哭。早知道会这样,打死我也不坐总经办主任这位置。
萍姐就这样走了,走得一点声息也没有。只有惜别,却没有欢送。
后来,只要走进公司办公大楼我就会想到萍姐。
她走后,留下的百十来号人竟没一人竞争她原来的岗位。
此时的整个公司也像这办公楼一样,不但效益不见,而且地脏了,楼空了,人心也散了。
两月后,我带着那盆文竹和萍姐留给我的心病,也离开了那个希望幻灭的是非之地。
有一天,我路过西门菜市,有人叫我。寻声看去,竟是萍姐。
她立在菜市门口的左侧,旁边一张桌,桌上是隔成几层的木架子。不用多想,一眼就可看出,她在卖小吃。
她向我招着手,满脸依然是灿灿的笑。
“来,尝尝我的春卷。”我还未过去,她就忙不叠的撩开了遮挡蚊蝇的纱布。
“呵呵,不饿呢。”我悻悻的笑道,心里依然不能从过去的歉意里走出来。
“不饿也要吃。这是野菜做的馅,很香,快尝尝。”
这时正是开始流行“绿色食品”的时候,山野东西当然不用担心什么污染不污染。出乎我意料的是,萍姐竟会在艰难时刻从这些不起眼的山野东西中寻出了生路。
“儿子现在如何?”我不知怎么突然想到了这样的问题。
“下月就毕业。”
“哦,那就好。”
……
见到萍姐的那段时间,据说公司已经资不抵债,正考虑破产清盘。
我拿着春卷边吃边走。心里一直在想:下岗对于萍姐来说到底是祸还是福?
一年后的一天,我突然接到萍姐的电话。我问啥事,她说去了便知。
我寻着告诉的地址找去,见到的竟是“山里山外”。只见门前人头涌动,有人坐在凳上,有人拿着等候的号牌。这“山里山外”可是当今最火的餐馆哩。
我想:萍姐可能是为儿子毕业后找到了工作请客的吧。
果然,没过多久,我看到小李,后又看到小韩,总之当年总经办的人一个没少都到了。
正当我们这伙人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时候,萍姐来了。
她亲热地与我们又拍肩又拉手,末了手一扬,说道:“快跟我来。”
我们随着她穿过“山里山外”的厅堂来到后院。她指着摆好餐具的大餐桌说:“你们喜欢野菜,今天就让你们吃个够……”
“我们只喜欢你做的野菜。”我实在不想让萍姐破费,赶紧插言道。
萍姐看着我,顿了一会后突然笑道:“呵呵,就是请你们来吃我做的野菜呀。我晓得你们都是馋嘴猫,今天我只管你们这一桌,外面的就让大师傅们应付去。”
我哑然。没想到萍姐竟是“山里山外”的老板。
席间,我们无不感叹。
公司清盘后,大家已如鸟兽散。如果没有萍姐这翻心意,还不知何日才有相逢的日子。
更让人感叹的是,萍姐这样一个乡下女人,竟然能在艰难的生存夹缝中,不但依然发了芽,生了根,而且还长成了一棵婷婷玉立、枝繁叶茂的大树……
夜已深。
回程路上,我看着灯火如昼的大街,一再想到萍姐这个人。
人世间,人的沉浮仿佛并无定数。为何灭过顶的可以奇迹般生还,而灭过人顶的公司却永不复在?
我不竟突然想到了人们经常说到的五个字:天下与人心。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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