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异化
——读卡夫卡《变形记》
卡夫卡《变形记》写了一个旅行推销员一觉醒来,变成甲虫的荒诞故事。人变甲虫,这是多么不可能的事啊,但读下去,我们会看到这个外表荒诞的故事里,包含着真实的人生底里。
人是什么?这是个古老的话题,从柏拉图“人是无毛两足动物”开始,有说人是群居的动物的,有说人是会思想的芦苇的,有说是万物之灵长的,有说是社会关系的总和的。这些说法都有局部的真理,但人其实就是人,并不是什么别的东西,本身是动物,不过比一般动物多了些智慧而已。灵与肉,人性与神性既然结合在一起,人就是矛盾的统一体,有时不免自己跟自己打架。为了肉身的存活,人得跟一般动物一样,要为欲望(即所谓“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而搏杀。但人是生活在社会里的动物,他满足欲望的方式自然与一般动物不一样。比如要“男女”,得先举行恋爱、结婚的仪式;要吃饭,得先向主祷告,等等。小说中的主人公格里高尔,为了吃饭,为了替父母还债,就得“长年累月到处奔波。……在加上还有经常出门的那种烦恼,担心各次火车的倒换,不定时的、劣质的饮食,而萍水相逢的人也总是些泛泛之交,不可能有深厚的交情,永远不会变成知己朋友。”在这里,责任、工作、食宿、友情等一系列的现代文明人应有的东西,全成了主人公的孤独之根、烦恼之源。小说当然还写到其他的方面,如上司的讯斥,同事(秘书主任)的监督。除外部压力外,还有来自主人公自身的面子、自尊、先入之见等主观因素。内外夹攻,人就变得不像人,而成为“非人”。这就是人的“异化”。马克思主义是从政治、经济的角度,说资本主义使人一切向钱看,变成了金钱的奴隶(所谓“商品拜物教”)。卓别林的电影则表现现代大工业机器生产,人逼迫跟机器竞争,“异化”为机器。
西方之所以觉得人为衣食而劳作,是不正常,是“异化”,是因为他们对“人本来的样子”有了一种理想的模式。这个模式在《旧约•创世纪》里表现得淋漓尽致。那书(信徒们谓之“经”)上说:上帝按照自己的模样造了人,即亚当,让他在“伊甸园”(一种理想国)里无忧无虑(那时没偷吃智慧果,只跟一般动物一样)地生活,因为自己没脑子,也就无所谓烦恼。而生理的反应只是肚饿,但园里的果子尽够吃的,且没别人来争;气温似乎也不冷不热,遂衣食无忧,身得极乐。坏在上帝会以己之心度人之腹,以为亚当寂寞,给他造了配偶夏娃。夏娃意志不坚,受蛇的引诱,两人偷吃了“禁果”,于是人就懂得了羞耻,懂得了物、我、彼、此,有了思维,被发怒的上帝驱逐出了“伊甸园”,流放到人间,并罚要在土里刨食吃。所以,照西方人看来,人从一生下来就是个罪犯,是犯了“原罪”的。人生的目的就只有一个,即努力求得上帝的宽恕,取得一张通往天国的门票,好在“末日审判”的时候得好日子过。如此,人间就是苦海(佛教略同),人间的一切都无意义,世界是荒诞的,人生是苦恼的,价值在天上,人的“正确”活法也只有在天上。持此标准比照人间,当然人间的一切都不足数了。所以,他们看“旅行推销员”的一切,都可鄙。如果照我们东方人乐观的看法,旅行可全国各地走动,欣赏风景;推销可接触不同类型的人,广交四海宾客,何乐而不为呢?老子说:没有吃过苦,不知道甜的可贵,因为苦乐相依,美丑相形,离开一方,都不成世界。但西方的理想主义,使他们觉得的是“旅行推销员”吃不饱,穿不暖,收入没保障,心灵无所归。他们没听过东方圣人“食无求饱,居无求安”“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之类的教训。他们厌恶竞争,痛恨机器,但机器是他们发明的,竞争也是他们自己挑起的。我们东方人主张人要“役物而不役于物”,知道外物不能满足自家欲求时,绝不强求,而是“天薄我福,吾厚吾德以求之”。别人吃鱼肉熊掌,我吃萝卜白菜也能活;别人住摩天大厦,我的蓬壁何尝不能生辉?“斯是陋室,惟吾德馨”。别人有“奔驰”“宝马”,我有“面的”;别人有毛皮帽子毛皮围巾,我则可以晒晒大布犊鼻衣……,总之,天无绝人之路。当然,这不同于“阿q精神”,也并非鲁迅所批评的那种“金人有狼牙棒,大宋有天灵盖”之类的自欺之谈。东方的哲学,用冯友兰的话说,是既出世又入世的。它视平凡为道,把西方人的天国拉回人间,不把理想设定在“天国”或“将来”,解决了人如何在这个美丑杂陈的“现世”生活的问题。
《变形记》的主题,不过是揭露人的“异化”。但表现的确深刻动人。我们可以来欣赏以下一些段落——
“一天早晨,格里高尔•萨姆沙从不安的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虫。他仰卧着,那坚硬得像铁甲一般的背贴着床,他稍一抬头,便看见自己那穹顶似的棕色肚子分成了好多块弧形的硬片,被子在肚子尖上几乎待不住了,眼看就要完全滑落下来。比起诺大的身躯来,他那许多条腿真是细得可怜,都在他眼前无可奈何地舞动着。”
这是小说开头的一段,描写得相当逼真。但我在教学生时开玩笑说,还有点没照顾到,就是格里高尔的短裤不知哪里去了,或许他是一丝不挂的睡觉。值得玩味的是“他那许多条腿真是细得可怜,都在他眼前无可奈何地舞动着”一句,生动而深刻地展现了人“异化“的程度——自己的腿也不听自己的使唤,更别指望指挥他人了!
再来看一段——
“而且即使他赶上这班车,他也免不了要受到老板的一顿训斥,因为公司听差曾等候他上那班五点钟开的火车,并早已就他的误车作过汇报了。他是老板的一条走狗,没有骨气和理智。那么请病假如何呢?这可是令人极其难堪、极其可疑的,因为他工作五年了还从来没有病过。老板一定会带着医疗保险组织的医生来,会责备父母养了这么一个懒儿子,并凭着那医生的诊断断然驳回他的一切抗辩。在这位医生看来他压根儿就是个完全健康、却好吃懒做的人。”
人生病而请假,是天经地义的事,但格里高尔却认为是“令人极其难堪、极其可疑的”。他的逻辑是:我已工作五年不生病,以后就不应该生病,所以现在请病假,一是我自己没面子,二是别人也不会相信的。人不是机器,即使是机器,机器也会有磨损的,也需要检修。格里高尔的荒唐逻辑,很深刻地展示了人在现代生活压力下的一种病态心理。我自己教书,这两年,随着越来越多新同事的到来,睡梦里常常也会作学生罢课不让教的恶梦了。好在我国的政治是“不患寡而患不安”,我们有着这样美政的阴庇,可以占着茅坑不拉屎,多是站在岸上悠闲地看新来大学生们为争一只饭碗而自相残杀。当然,校长在各自为阵的大好局面下,管理也容易得多。
再看一段——
“‘您听,’秘书主任在隔壁房间里说,‘他在转动钥匙。’这对格里高尔是一种很大的鼓舞。可是本来大家都应该对他喊,父亲和母亲也应该对他喊:‘加油,格里高尔!’他们应该高喊:‘永远向前,紧紧顶住锁孔!’以为大家都在全神贯注地注视他的艰难动作,他竭尽全力,死命咬住钥匙。他随着钥匙的旋转而绕着锁孔舞动。”
格里高尔本来是独自反锁房门睡的觉,现在自然谁也没见着他变甲虫的情况,包括爱他及他爱的父母亲。但他“以为”大家都知道了,“应该”对一只甲虫能开锁的伟大壮举进行鼓励、加油、表扬。我们之所以能认识了解别人,全凭自身的经验;但经验有时是主观的,故而认识也往往错位,主观臆断,成为“先入之见”。这种先入之见,本是人认识理解他人的法宝,经作者生花之笔道出,却显得多么的荒唐无理啊!小说中还表现了父母对“甲虫”儿子的不理解:母亲吓昏死,父亲要打他(而他却因为要为他们还债,才至于变成甲虫)。人的自私自利的天性,人与人的隔膜,当然是理想人生所不容许的,所以作者竭力刻画它。
小说的优秀之处还很多,这里不一一述及。有心的人最好能去读全本,读原作而不是翻译。
2007-8-30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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