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父亲得了痴呆症

父亲参加工作时十八岁，退休时五十八，退休后的父亲和母亲独住，一直以来，父亲是家里的骄傲，也是老家人民心目中的大人物，家乡以他为荣，县志里有关他的文章就有3篇之多。尤其是他刚回老家的那些年，机关，学校，工厂常常请他去讲他的成长史，可最近几年，已经很难再出现那样的场面了，父亲很寂寞，一日，母亲来电话，说父亲恐怕得了老年痴呆症。

那时，我已经结了婚，回到家里，父亲一把拉住我的手说：“儿呀！我跟你说你妈不是好人，她不给我吃饭。还不让我看电视，我跟你说，你如果今天不来，明天就见不到我了。”

尽管我不承认父亲老了，并且得上了老年痴呆症，可是，岁月真的不饶人，皱纹和白发，莫名其妙地猜疑，使父亲变成了一个老小孩，他会无缘无故地骂人：“高改琴，你这臭婆娘，你想害死老子是不是？”

饭桌上他还会和孙子辈争嘴：“高改琴，你这死老太婆，你管管你的小崽崽们，他们不让我吃花生。”

吃饭时，怎么也难以下咽，我给父亲挟了一块肉，他看看我，脸上露出了孩童般地满足，我眼睛一潮，想起了他年轻时俊朗强壮的模样，想起了不久前他还搀扶着母亲去幼儿园接外孙的情景。

眼前坐着的分明是我的父亲，却怎么又不是我的父亲了，才一晃眼的功夫，雪花怎么就染白了他的头？风雪怎么就浸蚀了他的心？

父亲头上的雪花，父亲脸上的笑，分明刺痛了我的心！

一晃十年过去了，父亲的痴呆一天重似一天，除了母亲，他不认识任何人了。溯本回源，那一个博学多知的父亲怎么再也回不来了呢？

（二）父亲和母亲

说起来，我真是一个不孝顺的儿子，为了生计，我常年在外奔波，在父亲患病的这十年，只有母亲守护着他，母亲习惯了走到哪将父亲带到哪，她像训练婴孩一样每天无数次叮嘱父亲，早晚要刷牙，饭前便后要洗手，过马路红灯停绿灯行。前几天，临近父亲七十大寿，和妻子商量着回家，妻子心疼路费，随口说：“省下三个人的路费，还可以多给他们寄点钱，照样是尽孝呀！”我白了她一眼：“我老爸都七十岁了，人到七十古来稀，你也不想想，他还有几年好活。”妻子自知理亏，二话没说就同我回到了山东。

家的几天母亲挂在嘴边的几句话是，你爸最喜欢吃这个；你爸最喜欢穿这件衣服；你爸最怕下雨；……这些琐碎的细节，在别人看来也许只会令人叹息与摇头，可在妈妈看来几乎是她生活的全部，她可以因为父亲今天多吃了一碗饭高兴半天，也可以因为父亲咳嗽了一声，心疼得掉眼泪。

回家的这些天，看到母亲给父亲洗脚，看到母亲给父亲系皮带，我都会忍不住地流泪。妻子笑我太脆弱了，我总是不言语，她哪里知道，我内心像一条河，泥沙俱下，奔胜不息。

我母亲进城时四十五岁，我最大的姐姐已经二十岁，排行老五的我也七岁了，在农村母亲里里外外是一把好手，她一个人为我们撑起了一片绚丽的天空，四里八村提起母亲，人们总是竖起大拇指说：那女人真厉害！

进城后的母亲明显地不适应，她不认识字，不敢一个人去商场买东西，不会用家里的电器，而那些年父亲始终为公家的事奔波着忙碌着，母亲暗地里掉过许多泪，但是她从来没有抱怨过，她总是对我们说，你爸爸为一份能够保证全家安稳生活的薪水，很累，很累……

做了半辈子家庭妇女，母亲没有抱怨，也就没有了争吵，日子像宽阔的河流一样，平稳而迅速地流逝。眼看着我们都一个个成家了，父亲也到了退休的年龄了，可是退休后，父亲了却患上了老年痴呆症！

从前，吃过午饭后，总是父亲给母亲读一段报纸，或者讲一些笑话，或者教母亲写写字；如今天却是母亲教父亲数数，从１数到１００，父亲记不住，但她还在一天一天地耐心地教他，十年来由于母亲的耐心和爱心，父亲的记忆力才不至于衰退地这么快，他可以认清家里的每个人，还可以叫出每个孙子，外孙的名字，可是，父亲毕竟是老了，他的痴呆一天一天的严重，这次回家，他已经不大认人了，他不叫人碰他的东西，他的屋子对任何子女都是设防的，但是奇怪的是，母亲却可以随便在他屋里出入，父亲还将我妻子送给他的礼物送给母亲。吃饭时，只要不见母亲，他就会着急的问：改琴呢？怎么不见改琴呢？

饭后，母亲拿出棒棒糖，父亲便会和我三岁的小女儿争着吃，他夹杂在女儿甜甜地童声中，不断地吵着：“改琴，我要红的，还要一个绿的……”女儿也不示弱，“奶奶，我也要红的，我也要绿的……”看着一老一少，两个孩子围着母亲大叫，我和妻子笑得前府后仰，母亲也笑了！

（三）８／１号０６：３０父亲失踪

８月１号是我回家的第十天，我依如往日一样，在０７：００起床，这时，一阵急促地敲门声响起，打开门看看，原来是母亲，母亲一脸煞白，说话声音分明带着哽咽，她开口说得第一句话是：儿子，我把你父亲弄丢了。

我扶母亲在沙发上坐下，感觉她的手颤抖的厉害，再细看，发现眼泪模糊了母亲浑浊的眼睛，我有二十年没看见过母亲哭过了，母亲的神情说明了事态的严重，妻子和儿子也相继起床了，我们默默围坐在母亲身边，等她喘过气来，才问清

事情的经过。

母亲带着父亲买早点，她让父亲在一旁等她，谁知道今天买早点的人特别多，等她买完出来，父亲已经不在原地了，母亲找了几条街都没有看见父亲。

我看着桌子上那些散发着诱人香味的狗不理，气不打一处来，我辟头盖脸地将

三岁的小女儿臭骂一通：“都是你，要吃狗不理，这下将爷爷弄丢了，看你怎么办？”

女儿哇地一声哭了，边哭边说“报告警察叔叔呀！”

我白了妻子和女儿一眼，拿上摩托车钥匙就往外走，在快关门时，我叮嘱了妻子一句：“一个小时后，要是还没有老爸的消息，你就报警，然后再通知小姐和小姐夫。”

骑上车，沿着母亲描述的地方找了三个来回，未果。我心里便开始害怕了，万一父亲被车撞了怎么办？万一他遇到坏人的怎么办？

这时手机响起，妻子来电话说，她已经报过警了，还打电话查询了交警，目前还没有车祸发生，妻子说，你沿北边找，姐姐和姐夫沿东面和南面找，妻子还想说什么，但是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搁了电话，我在心底默默地祈求老天：求老天爷开恩，求你还给我一个完整的父亲，求你！我泪流满面，谁说男儿有泪不轻弹，我看只是未到伤心处。

才早晨十点钟，明晃晃的太阳已经照得人睁不开眼，我的脸上，身上，湿透了，我索性脱下背心，光着膀子疯了似地四处找，在街角的转角处，突然看到前面五百米处走着一个身穿白褂，头戴凉帽的老人，我心里一喜，那不是老爸么？我奋力追上去，眼看就要追上了，老人一回头，我又凉了心，我目送着老人消失在人海中……泪一次又一次地划过脸颊，我停下车，呆立在十字路口，不知道下一站去哪里找。

老爸，你知不知道，家里有人为你担着心？老爸，你明不明白，你才是全家的主心骨？

（四）２０：３０老爸失踪９小时

２０：３０时，老爸已经失踪９小时，和姐姐姐夫会面时，我们心痛的已经不会哭了。老爸呀老爸，你究竟到哪里去了？你知不知道你的走失苦了自己也痛了亲人的心，天黑了，飞了一天的鸟倦了，回巢了；玩了一天的孩子们，带着疲倦的身体和笑声，回屋了；忙碌了一天的人们，也都奔波在回家的路上。一盏盏的灯亮了，女人们开始了晚餐的忙碌，不时的从家中传出男人与孩子的笑声。而，你，你此时又在哪里？我的心越来越不安……我迈着沉重地步子回到家。

母亲看着被太阳暴晒了一天滴水未尽的我和姐姐，心疼地说不出话来，灯光下母亲脸上的皱纹显得很深，但是她一直在淡定地笑着，她给我们讲着一些过去的事情，她没有流泪，她没有抱怨，而是劝我们，没事，你爸一定会平安返家的！

母亲愈是这样，我愈是不安，我和她做了三十多年母子，我明白她想些什么，她一定是在想：如果你老爸不幸遇难了，我也不独自存活。

在老爸失踪的这个不眠之夜，在这个难忘的日子里，我和妻子，姐姐和姐夫，我们第一次长时间陪老人聊天，我们聊天的内容，大多数都是在说父亲。大多数时间里，都是母亲讲，我们听。

母亲甚至说起了她和父亲结婚的情景，她脸上漾着甜蜜的笑容：“结婚头几天我们在屋里吃饭，小孩子们在外面偷看，看见你爸给我夹菜，给我找手娟，他们都咯咯地笑起来。”

“妈，嫁给我爸，你后悔过么？”妻子问。

母亲说，没有，我从来没后悔过，尽管你爸年轻时粗枝大叶，不太关心人，但是，他还是一个很顾家的人，一个月二十多块钱的工资，他自己一分都没留过，全部寄回来给了我。我记得有一年，他还托人给我捎了一件蓝底白花的衣服，那件衣服尽管不合身，可是，它毕竟是你爸的一片心意……

这才是真正的浪漫之泉的源头，肥皂剧或者言情小说里面的那些东西跟它一比就黯然失色多了，母亲不相信真有“不再爱了”或者“离婚”之类的事情。她相信牺牲的美丽，忠诚的奇迹和信赖的快乐，她相信诺言，相信永恒，她还相信，老天爷会保佑好人一生平安。她老人家自五十岁后，每每看见街上乞讨的人，统统给人买吃得不说，还要给人钱。老公常常说那些是人都是装可怜专门欺骗老太太的，老人家眼睛一瞪：哪能呢？但凡有一点办法，谁愿意活得没有尊严！更何况人家有没有硬问我要，是我自己硬给的。

（五）８／２号０６：３０　老父失踪二十四小时

８月２号０６：３０半，父亲失踪二十四小时，依然没有消息，我正想着要不要将父亲走丢的事情告诉远在百里之外的大姐和三姐，电话石破惊天地响起，我和妻子同时冲到电话机旁，同时伸出了手，又同时放下了手，最后还是姐夫拿起了电话，电话里二姐说了一句最好听的话：我找到咱爸了，除了疲惫之外，他看起来毫发无损……

母亲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说：多谢老天爷保佑，多谢老天爷保佑！她虔诚地跪在神龛前祷告：初一，十五时，一定多给菩萨添香火。

半小时后，二姐将父亲送了回来，二姐哭着说：“咱爸太可怜了，他看见我就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样，死死地不愿松手。”

母亲和父亲没有拥抱，没有牵手，他们只是互相看了看，眼睛里，有溪水流过。母亲问：昨晚天黑，外面又在下雨你害怕么？父亲不说话，事实上他也不知道说什么，他只是望着母亲嘿嘿地笑，突然他从裤子的口袋里掏出一枚顶针交到母亲的手里，他只说了四个字：改琴，给你！

没有人知道，父亲心里想什么，也没有知道他这二十四小时是怎么过来的，但是母亲懂，她边给父亲擦手边说：你不害怕，但是你找不到家了，心里急，是不是？父亲不说话，我走到父亲身边，叫了一声：爸爸！

父亲抬眼望了我一下，笑了笑，低头将那枚顶针戴进母亲的手指上，我又俯身对着他的耳边，大叫了一声：“爸爸，你知道么，你今天走失了，我和老妈大吵了一架，你骂我罢，就像从前一样骂我一通，说我翅膀还没硬，就学会了嫌弃老人。”

父亲再次抬起头来望着我，笑了笑。那笑容太不生动了，不生动得就像是机械地回应一个陌生人的友好。我木然地站在父亲的身边，固执地在等待着，等着父亲给我一个以前一样的生动表情——那是我和母亲吵架时，他骂我，如果不能兼得一个既优秀又孝顺的儿子，我倒希望你不要那么优秀，而只要心地善良，宽容，明事理，懂仪节。苏学士曾说“我愿生儿愚且驽”。以前，我也和你说过，一个六亲不认的天才，和一个知道敬重感激的笨蛋，如果非要在这二者之间做出选择，我更愿意选择后者。因为，你首先是我们的儿子，然后才是其它。

但是，父亲一直不说话，只是望着母亲笑着，我从头到脚打量着我的父亲。他老了，身体也瘦小了，一双眼里含满了眼屎，更没有了昔日的神采。当我的眼光移到父亲的脚上时，我发现父亲脚上的一双凉鞋穿反了，他把左脚穿在了右脚上。我和几个姐姐同时蹲下身给他换鞋，他笑了笑，只往母亲身后藏。我们全部低下了头，眼睛湿湿的。

父亲，我的老父亲，你是我失而复得的宝，从此后，我要把你牢牢地看好才行。“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我不愿意这种悲剧发生在我的身上，是夜，我对妻子说，我想留下来，我想趁着父亲还活着时好好伺候他老人家。

妻子没有反对，她问了句：如果我老了，也成了老爸这样子，你会怎样对我？我认真想了想，歪着头说：我在你腰里拴跟绳，绳的另一端连在我手上，只要你一动，我就能知道，我给你喂完饭后，就带你上厕所，上完厕所就把你弄到床上睡觉……

你作死呀！妻子丢一个大抱枕过来！

我笑着跑到父亲身边，大叫救命，父亲盯着我看了老半天，说了一句让我啼笑皆非的话：“改琴，这是谁家的孩子，长得这么像我？”

母亲笑，这是你老儿子，当然长得像你了。

不知道父亲听明白了没有，他伸出干瘪的手来来回回摸摸我的头发，就像小时候一样。

三岁的女儿看看我，再看看爷爷，颇觉有趣，她索性也走了过来，依进爷爷怀里，紧紧搂住了他的脖子。

父亲亲了她一口，那一刻，时光分明是逆转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