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巨冰倾斜的现实大地上蹒跚地行走。生活的阳光与风暴都从圣洁遥远的天空垂直地洞彻在我单薄的躯体之上,而它们在我体内进行的光明与黑暗温暖与寒冷的交锋,更让我感到一种心力的疲竭。在这烈火与冰凌轮回的生命旅途中,我把自己的脚趾紧紧地扣紧灵魂,在诗意地栖居的桥梁上努力攀登。
桥梁在摇晃。在超过我生命能够企及的高度之上剧烈地摇晃。可我依然在坚信它不会塌陷。因为我的根早已深深地插入了我灵魂的大地。哪怕是在自己目睹了海德格尔的“世界之夜”的隐喻时,也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对人类,更确切地说是对自己生存的空间感到疼痛,除了现在。正如那段缄言一样的语句所说,“从三位一体(赫拉克勒斯、狄奥尼修斯、基督)远离了世界,世界之时的夜晚就已经趋向夜半。世界之夜弥漫着黑暗”这段简短的言说以不可抵挡的力量,包含着故去与现在的双重消息,将人类用来遮挡真实生活的福音之布决绝地撕掉,把人类逼入绝望主义的哲学深渊。也许我这么来描述自己现在的生活现状多少有些矫情,但事实却又恰恰如此。翻开那些随手涂鸦但却记录自己当时的某种心情的文字时,我发现,疼痛的烙印在文字之中越来越鲜明,更隐有泛滥之事。
疼痛,对于我来说,不止是一个辛酸的词。每次想起它,在我的胃里都有一种食不果腹的苦涩。就拿今年的生活来说,在三月那个充满生机与希望的季节里,在我的生活中却失去了有关春天的感觉,有的只是秋天般的萧瑟与冬日一样的酷寒。在三月的月末的近一个星期之中,我每天都靠一包方便面来维持饥饿的胃口,直到后来我的女朋友给我寄来五百块钱的时候我才做到一种咸鱼翻生,这段日子,已经深深地刻进我的生命,不会忘记。不是为了岁月的苦涩,而是让我女朋友对我的爱来温暖我渐呈冰结的灵魂。让我时刻都记得从伤口出发,与生活展开搏斗,把梦想和春天,在心中慢慢地复活。
四月,我终于放下了所谓的面子,进入了以纯体力劳动为主的生活状态中。
我所领到的第一件劳动工具是独轮车。独轮车,顾名思义就是由一对车把一个轮子所组成的这个世界上最简单的车子。当然了,有的独轮车会根据特定的需要而安装了一个盛装东西的铁斗。比如说我现在使用的劳动工具就是这样的一个按了铁斗的车子,而且在铁斗的下面且靠前的位置焊了一根铁管子,并把一根粗细相仿的钢筋穿进铁管子里,目的是使腿车子的人在将车子推到目的地的时候,可以很轻松省力地将里面盛放的东西翻倒出来。
领到车子后,力工班的班长王哥让我去后台和三四个同龄左右的哥们儿给搅拌机上料,推沙子和石子。我的身材虽然算不上高大,但是却得在这独轮车面前深深地弯下腰,才可以推动这一车沉重的泥沙或者石子。它简洁地说出了我面临的生活:必须要独自推着面前的重量向前方行走。或许,只有劳动者在他从事的劳动面前虔诚地弯下腰,在他面临的现实生活面前弯下腰,才可以与他从事的劳动或者面对世界达成默契。
忽然之间我发现和我一起推运物料的这几个人都很自然地保持着和我大同小异的姿势,这是一种谦卑的姿势。看着这些比我还朝气的兄弟,我似乎明白了什么,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种劳动是在趾高气昂中进行的。生活,就是人对世界的叩拜与皈依。
但是生活不是诗歌,不是单凭一些感悟与感受就说自己是在生活的。事实也恰恰如此。关于生活的真谛,我们又能知道多少?却总是写下了满把的文字,充当一个知情人。这是我现在最大的感受。
真实的疼痛,让肉体整夜醒着,催促着生命的眼睛一再地返回故乡。
在我的身体下肢,那支撑着我躯体平衡的一双腿啊,已经渐呈失蘅状态,每一步路走下去,都仿佛在诉说着我必须面对的真实生活:坎坷而艰难。
此刻,我坐在一把冰凉的椅子上,发现疼痛来临的感受是那样地手足无措。疼痛已经形成狂潮,在我未来得及喊疼时便把我一举湮灭。让我不由地想,疼痛的词,恰如一件精美的瓷器,仿佛轻轻碰触就会破碎。
生活啊,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这样的句子是介于地狱与天堂之间的感觉,也是此时我的身体现在对我说出的语言,这是一种软弱而又让我心生羞愧的话语啊,这种清晰而深刻的死去活来的感觉,构成火焰的物质深含的文字,代表了一种生活的隐喻。
真实的疼痛,对肉体发出一轮又一轮的攻击,未曾间歇,所有的星子都发出芒刺,让记忆苏醒,沿着时光的隧道痛悔:如果我当时注意一下就好了。可是,在皮肤的下面,另一种磷火在体内明明灭灭,黯淡的光线,不易被外人发觉,我的脸上也不会有着让他人察觉的迹象。我的血液流动着这种液体,期望可以减轻我所承受的痛楚。
这是一种麦子翻过山冈,穿过狭长的河流,来到平原来到生活与我们和睦相处,还有成群的牛羊如同日升月落,可是我却背离了这种生活的初衷,对它们帮助我抵抗忧郁与贫穷的努力视而不见,只是固执地背上行囊,伴随着火车这条长龙喷吐出来的人群,浓烟一般地从甬道里前伸,然后在广场之上骤然散开,最后跟随着都市的风向,如同一颗尘埃一样每随着气流的裹挟而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
在都市的一隅,我希望可以寻到栖身的地方,不让风吹雨打,可我最终的命运却是只能如无根的浮萍一样,做着一次次身不由己的无奈迁徙,从这个城市的东面搬到城市的西面,又从城市的表面搬到城市的背面,把卑微的生命放置在高高的钢筋水泥之上,为那些脸泛红光的都市人搭筑梦想,来换回那薄薄的几张青春折旧费。虽然这一栋栋经过汗水洗濯的高楼,每一块砖上或许都留下我们血汗的烙印,但是过后的豪华与高档却又分明成为民工与狗不得进入的翻版。
一栋又一栋的高楼离我们而去,大街宽阔异常,却无法躺下我们卑微的身躯。每一次走进商场,目睹红红绿绿的天价衣物,纯净的目光总被火辣辣地刺痛,只有象受伤的野狼般迅速逃离出来,躲在都市里被人忽略的角落,用自尊舔着自己的伤口。
我的兄弟啊,左肩挑着太阳,右肩担着月亮,汗珠子掉在地上摔了八瓣,换来的只是泪珠子往肚子里咽。除了汗水,我们实在拿不出什么,除了钞票,这个所谓繁华的都市,与家乡相比又能够好到哪去呢?今天,我和你们一样象候鸟般穿梭在家乡与城市之间。
在都市里,阳光如同朴素这个词汇一样,都成了一种陌生的气味。这里的生活,教会了我一个词:怀疑!面对阳光,我怀疑这还是不是阳光?因为它不是我常见的那种可以沁入人心烘暖心灵与庄稼的物质,而是一种只贴在表皮上白晃晃的反光,而这种反光在都市里却又是如此地随处可见。高楼的那华丽的外表有这种反光,喧鸣的汽车有这种反光,甚至人们脚下的路面也有这种反光。就连那些可以称之为同类的都市人的脸上也有这种反光。
置身都市,的确象置身于银光熠熠的梦境一样,只是并非所有的梦境都可以成为现实,银光熠熠的都市并没有把我托举到梦的位置之上,我也没能把自己做颗种子种在都市的田园里。或许这一切都要缘于种子要发芽生根就不能离开泥土的缘故吧,而不幸的是养育我的又被我背离的村庄拥有这种随处可见的物质,而灯红酒绿楼宇参天的都市里却只有钢筋水泥。都市是都市,村庄是村庄。
这块土地,我不知道是否能长出我希望收获的庄稼来,我只是和其他人一样从乡下赶来都市,经历着背井离乡,把自己捂在某个淘金成功的梦境里的人。在这样的一种心态之中,我每天都把自己的希望擦拭得一尘不染,并告诉自己一定要相信未来是美好的,并把自己捂在别人那已经成功的梦里,让它温暖自己这孤独而忧伤的心,使它依旧在风里雨里仍搏搏有力地跳动。
真正让我感到疼痛的并不是在穷困潦倒之时一天只以一包方便面苦捱度日;也不是因为要把独轮车推的如臂使指自在如飞而把手掌磨破疼痛难忍;还不是为了多挣一些钱而去新交工的楼区做着最卑贱的工作,把自己弄的连自己都认不出来。而是因为那些在眸子里释放着森森冷芒的都市人让我感到尊重或者友爱这类的字眼已经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谎话。
今天的城市,完全都是喝着全新的西方理念长大。让僵死的灵魂指挥着钢筋和混凝土一样的骨骼,在娇嫩的理想的土地上疯狂地切割。灵魂开始死亡。真善美开始死亡。一切诗人向往的一切都已经死亡。
我和我的民工兄弟们,在十里外的一个地方被一个电话调遣:豪爵花园三号下水井向外冒水,已经把人摔倒了,你们快去解决。收到这个指示,我们都用很快速的动作带上工具,想乘坐一辆线路客车到豪爵花园。却被一张冷得不能再冰的脸孔推了下来,“你们的衣服上都是水泥,别的乘客还咋上啊?”。
六个人,十二只眼睛虽然吐着愤怒的火舌,却无法燃烧。谁让咱们衣冠不整呢。还是等待下一班车吧。又过了十五分钟,在被人拒绝了三次后,我和我的民工兄弟终于坐上了一辆愿意拉载我们的中巴,我们的衣服却因吸足了劳碌与汗水,而散发出众皆掩鼻的汗酸和土腥味,让高贵的都市人都不由自主地选择远离着我们的周围。在拥挤的中巴之上,却被人为地保留了一小块无人区,这是社会的进步,还是心灵的堕落,我已经无法详细推敲。面对着仿似关紧门窗的脸,我和我的民工兄弟都像一只只鸵鸟,把自己的头颅都瑟缩在沾着泥末的衣服里。
车越开越慢,上上下下的都是一样的脸容。
我的一个民工兄弟在把一个座位让给一位上了年纪的老人之后,依旧没有获得应有的尊重。难道乡下人给都市人让座是理所当然?尊老爱幼的传统难道已经不再需要了?当然,我的这个民工兄弟没有想到这一点,或许永远也不会思考这类问题,他依旧站在过道里,与其他的民工兄弟操着浓重的方言互相交谈。或许是我的这个民工兄弟知道自己和都市人相比,是属于身份卑微的一族的。小心翼翼的神情,只能让力气的根须在自己的体内回旋。
车在颠簸。这一辆中巴,象一面筛子,好象要将我们这些打着民工标签的财富的糠皮,筛出去。再一次的颠簸后,我和我的民工兄弟们到站了。这是一个充满泥泞的地方,向外喷涌的水象是在对人们诉说着辛酸的故事。看见我们的到来,被摔伤的住户的一个家属,喷着满嘴的酒气指着我和我的民工兄弟们的鼻子破口大骂。无论怎么解释也是无济于事。今天的城市,喝着西方的理念长大,把道德与尊严都肆意践踏,麻木的灵魂混着钢筋与混凝土的骨骼,在心灵的土地上嚣张地支解着人们的目光与思想。这是我再一次触发的感想。
从最后一只小鸟失去归宿的那一刻开始,城市就从繁华的顶点开始走向废墟的深渊。那些芬芳的梦早已不复存在,只有空洞的想象,被矫情的粉饰层层包装。真善美已经荡然无存。在无声的麻木中,小桥流水渐行渐远,沦为一种纪念与膜拜的图腾。
只是,都市的人们可否会想到:他们失去的除了小桥流水,还有一些更重要的东西么?!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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