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老鼠药。死了的猪不破肚不出血,那年已经六十六岁,江南人习俗:父母六十六,女儿要送肉,他早已吃过肉,一个月吃了两只猪大腿,平均每天一斤多肉,他吃得身强体壮,力如老黄牛。他是趁着月光把肥猪扛到长江边沙滩上去的,他在猪脚紧紧系了尼龙绳,绳又系在江边松树林里的岩石上,然后把猪推入了江水里。他怕大肥猪被江水卷走,守候在离猪几十米远的地方整整七个昼夜。一头肥猪花了六百多块钱,他想,舍得孩子才能套得到狼。
然后,疯疯颠颠在江堤上走着。这七天七夜里,他看着大肥猪被江水浸泡,先鼓胀肚子,再发出臭味在江水里象被煮熟了的水饺翻滚。看着浑身雪白,活了似的涌在波浪间的肥猪,阿苟想了许多,假如自己被扔进了江里也是这个样子吗?第七天傍晚,他拿了一根晒衣长竹杆,走到江边用竹杆一捅,肥猪象被水下的啥东西托了一下翻了个身。
他一步步向江里走,慢慢地拉住尼龙绳。把肥猪拖上了沙滩。他不顾腥臭,把肥猪朝水缸里一掼。大肥猪立即破了肚皮,只有猪尾巴硬翘着。破了肚皮的大肥猪涌出一团团的银丝,银丝就是鳗鱼苗,在水缸里娓娓游动,闪闪烁烁的银丝。阿苟看了浑身起肌皮疙瘩,这就是阿苟的绝招,江鳗最喜欢吃腐朽的腥臭的东西,过去村里人常传说,从前长江捕捞的大鳗鱼,剖开肚子里面常有金耳环之类的东西,那是大鳗吃了人尸的缘故。还有许多鳗鱼苗朝外涌,不顾臭气熏天,他用手伸进臭烘烘湿热的猪肚里朝外掏,鳗鱼苗沿着缸边朝上窜,阿苟咄着粗气脸上露出笑容。傍晚,两个广东人来到阿苟家。阿苟说,照斤两算双方不吃亏,八千块一公斤,足足称了四公斤。
“要现款”。阿苟向客人提示说。他怕拿支票上当受骗,广东人把鳗苗放在清水里过滤后放进装满水的塑料桶里时,他还在盘算卖价的高低。阿苟这手绝活又有谁知道,阿苟原打算再找个婆浪,想想年纪不饶人,村上有人对他说,阿苟无忧无虑子孙满堂再找个老伴吧。阿苟没吭声,假如晓得阿苟有几万块钱,给他做媒的人还要起劲些。
d
阿苟坐在江边喝酒,下酒菜是刚捕捉的虾米和泥鳅,芦苇里的螃蜞,山坡随便采挖的野葱,他吃的有滋有味。江凤吹过来,把他的裤子吹的象个气球,他没有扣紧裤扣的习惯,经常敞开着。为此,村子里的年轻女人们说他是“流氓老头”。他嘻嘻一笑,“那事我想也不想,你们提起那事,我倒又想了,谁愿意介绍一个娘们给我睡几夜,钱,我有!”说着从一块牛皮纸包着的小塑料袋里亮出一沓厚厚百元大钞。
因为吃了江边鲜活的鱼虾,也活的鲜活,他已经习惯了江风和长江气息的腥味,七十几岁的人,看上去满脸皱纹,心却没有老,江水里有飘浮的污油,他就骂那些狗杂种坏了一春江水,破了他守侯江边等待鲥鱼的好心境。
他便一边哼着《四季歌》一边拉二胡,这把腊黄发亮的二胡已经伴随他五十个春秋,他会用左手弹拉弦丝学猫叫狗叫,弦丝发出的声音真象猫叫狗叫也是他一大绝活,村子里的老头儿就喜欢他这一招,如今村子里的老头死的死跑的跑,活着的去中山公园麻将馆或者听评弹看摊簧。到了享受的年纪,政府还给每人每月发几十块烟钱,市内坐公共汽车还免费,老人们开心着呢?
他不开心,他不愿这条江没有了往日的欢歌,从前的兴旺。他几年没有看过被人们称为“江中丽人”的鲥鱼了。
一九九九年春四月,老家在扬州的江泽民到江阴视察大桥,扬州就在江北岸,也算是喝一江水的同乡吧,古时候称是皇帝,那么自己是个臣民,到了家乡拿不出家乡的特产来招待,是多么尴尬和遗憾的事。四月里唯一能表示的特产就是鲥鱼。然而,他日夜守候在江边整整一月连鲥鱼的影子也没见着,皇帝也没有口福,鲥鱼是最高贵的侈奢品,不知道江总书记有没有看到,他过江去扬州时仅几千米远的地方,阿苟在垂钓,阿苟用小木船在江边捕捞鲥鱼。
他曾经养了三年的狗看见阿苟的身影追踪到他身边,通人性的狗趴在身旁,阿苟抚摸着狗头说:“城里人不喜欢狗,城里不允许养狗,如今你成了一只野狗四处流浪,委屈你了,我又不愿杀了你。”狗摇着尾巴低声地叫几声,阿苟感动地把大黄狗抱在怀里,狗耳朵竖起来倾听着江边的浪花飞践。
浪花拍沙滩的声向富有节奏和韵律,帐篷里被西晒的太阳照得暖哄哄的,阿苟斜靠在帐篷旁的竹椅上,伸直双腿,脸上红通通,象桔子皮的脸皮油而亮,厚重的眼皮青又黑,打呼噜的声音很嘹亮。脚边茁壮的长着几棵叫不出名字的草,草叶翠绿。有一只小螃蜞从鞋帮上爬上了长满毛的小腿肚,他全然没有感觉。他太困乏了,但又是他乐意的,看见沸腾的江水,他的心才能平静。坐落在花园新村新住房,象总统一样的套房,冲浪浴池,钢琴房、书房都包容在一个大理石的洞穴中,大大的吊灯好象要砸下来似的。他的心受压抑,站在窗旁观看市政大厦和大桥美丽的线条,白鸽、风筝在文明广场飞翔,阿苟的心灵也随之飞翔。他在外没有亲友,没有谁可以打电话。他也看看报纸,唯一感兴趣提希望工程,近来的报纸刊登一篇报道,寻找一个名叫炎黄的人,十几年一个心愿捐款希望工程,他有时一般热血涌起,也想做一次炎黄。不愁吃不愁穿,整天住着大酒店一样每天收费几百元一样档次的房间,他的钱又有啥用?
有一条鲥鱼正向他游来,象和阿苟相约好的似的,这是2000年4月上旬阿苟。生日那一个月,鲥鱼由上海吴松口逆向西游,每天游四五公里,游到张家港区双山岛时她休息了一天,双山岛把长江一分为二,北面是主航道,常有江堤被江水激浪冲击塌坍的危险,岛南是停泊各国远洋轮的内江,水流并不激荡,可以适合于她逆游。刚游过双山岛,她便听见了斜拉桥粗钢索在江面上象弹钢琴的声音,声音象电波洞穿江水波涛传送过来。她兴奋了,她长途跋涉的主命中有一个驿站就是江阴鲥鱼港,虽然的鲥鱼港已不通船基本被污泥淤塞。但那里毕竟以她的名字命名她得到江阴人的尊重,她计划在鲥鱼港外的沙滩湾一个名叫鹅鼻嘴的地方旅居三日,然后一直向西过南京,她不想在镇江的金山寺口外和扬中旅居,从前的许多鲥鱼的姐妹旅居长江中游,如今是车马冷落稀,姐妹们越来越少。况且,这次鲥鱼春妹独自旅行有着极其重要的任务,连姐妹们都不知道,当三个月后回归东海时,她才可以自豪地宣布,她是去产卵的,她为这条名叫长江的河流作过贡献,她繁育了自己的子孙,鲥鱼将子孙不息延绵千年万年。可她没有想到,有一个在世纪之交就要结束生命的老头阿苟耐心等待她已经几年了,乞盼的目光让人同情。信守诺言的旅途上就葬送美好青春的鲥鱼,投进了阿苟的圈套。娇贵的客人没有想到,即将告别人世的阿苟还撒下了最后一网捕获了她,正在产期的鲥鱼是得了龙王的指令请了产假走上这条冤枉路的,她前世和阿苟结了怨仇吗?不,不漠视不对抗自然,与长江赖以生存和谐相处的只有阿苟了,她象情人一样投入了阿苟的怀抱。
e
污浊的油污是天敌,化肥和农药是鲥鱼姐妹的避孕药,色织厂的颜料、造纸厂的秽物是她们的拦路虎。名叫春妹的鲥鱼作了一次旅行,沿途的风景触目惊心。她不明白,导致这一切的后果也将央及民众。水质恶化,过度滥捕使她们绝种了。日益疏远曾亲密往来的朋友,不是鲥鱼的错。因为游荡在天山流下的雪水里,鲥鱼才浑身洁白,晶莹透明。在大海时也是灰黑的胸脯,是和长江的鹅卵石擦亮了她的翅膀,她是四月上旬阿苟生日傍晚碰上阿苟小木船和丝网的。
那天傍晚,蓝天白云,春风荡漾温馨吹沸在江面上,江水映得透亮,春妹原本在江底游,朦胧中忽然有一个念头上来,她想浮上水看看大桥的雄姿,正当她探头的瞬间,她看见了鹅鼻嘴公园的风光,有一艘名叫江上世界的豪华游轮迎面扑来,她赶紧下潜,碰上江边暗藏在水里的巨大岩石,在她头昏脑胀随波逐流时,她撞进了阿苟撒下的丝网里,阿苟是趁着五点左右渔政航管部门的干部下班的空隙里把船划进的江里。
阿苟感觉到撒下的丝网有浪花飞贱,他认定是一条大鱼撞上了网,于是阿苟轻轻移动木船轻拉丝网,丝网拉得越急,鱼就跳的厉害。
把丝网从水中提起来时,阿苟的眼睛睁的老大,他轻声说:“是你啊,鱼美人”。春妹离水不到一刻钟就死了,临死时睁圆了双眼看了阿苟一下,动了感情的阿苟用左手给她抹上眼晴的同时,有几滴泪落在她身上,“想不到几年不见,你还那么漂亮,一见面你又这个模样,我阿苟对不起你,我儿孙满堂,我不应该就毁了你,我这象不象日本人到中国杀人一样”。他想起被三个日本人强j*的十五岁姐姐,越想越气,老泪纵流,阿苟手中的鲥鱼大概有五公斤份量。他把鲥鱼放在水缸里,跪下双腿对鲥鱼说:“列祖列宗,我对不起养育了自己的江啊,我发誓这辈子再也不捕鱼。鱼啊鱼,我的子孙也许以后再也见不到象你这样的鱼了,他们就是富的流油哪怕用黄金做鱼骨、白银打鳞片,宝石镶鱼眼,水晶雕鱼翅也不会象你这般美丽贵重,鱼啊鱼,我这老不死的大糊涂,我是罪大恶及的祸手。”
话音刚落,江边的沙滩忽然刮起一阵大风。
受过风寒的阿苟蹒跚着踩着三轮车,他的背影忽然间佝倭起来,他踉跄地在花园新村上楼时,头昏眼暗,他躺在床上时,儿女回来了。
当小儿子看见一条银白闪亮的鲥鱼躺在客厅大理石上时,惊讶得目瞪口呆,他一一打电话叫来兄弟姐妹,坐了满满二桌。
阿苟坐在床上说:“这是爹的命换来的,好好吃吧,这是最后一次最有滋味的晚餐”。
“爹,这打鲥鱼恐怕可以卖几万块钱吧”儿女们问他。几万块钱能买到这鱼?买一条来看看?!阿苟很是激动,“我欠下了老祖宗一笔债啊”。第二天清早,阿苟骑上三轮车去了江边,他摇起小木船去了江面,风平浪小,春风有甜甜的味道,是山坡菜花和桃花盛开传来的芬芳,山坡上有哭喊声,那是清明前后祭扫亲人的虚情假意,阿苟想道。阿苟的生命与水与鱼有割不断的情缘,傍着长江水而眠,这是一种柏拉图式的享受,阿苟虽然没有文化,也渴望在静谧的寂寞里,让纷乱的思绪滤过尘世的喧哗,获得心灵深处的内省和超脱。
他走在松软如毯的沙滩上,沙沙的脚步声后留下串串足迹深深浅浅,他想念着鲥鱼,惊诧生灵的悠闲清韵和纯情,身子就空灵的要飞翔,心变得清朗而润泽。偶尔有几声鸟呜,也许是江鸥,阿苟拿起二胡上了小木船,凝望月亮拉起二胡,随着小木船在江水中荡漾。他没有陷入沉思,他听不见自己的心跳,他哼起刘天华的《光明行》,二胡却缓慢而从容,他改变了曲子,他坐在芦苇席垫底的船头本板上,思绪象波浪迎向月光一样亮丽。
夕阳染成柔美的红色铺在江面上,江面象一床丝绸的被面,紫红色的天幕飘飞着云和高烟囱里扬出的烟。他好似倘祥在秀丽的田园上。
他的耳边陶醉在幸福中。那时,他是班长,班里只三个人,他一声令下集合起兄弟,号角在远方响起,战士们上了汽车,战友们束紧皮带,装上干粮,汽车驾驶室里,他卸下子弹夹,这时归国。善良战胜了邪恶,生命战胜了死亡,威力无比的志气改变了命运。新中国诞生已经五十年,还需要我何用?
“让我做一条鱼自由自在地游”,阿苟自言自语。绷紧的弦忽然嘣的一声,响起一串激越自豪的旋律,接着有片刻的宁静。然后是永久的小木船拍打江水的声音,江水和小木船接吻的声音。小小浪花推动着小木船调了船头。船上守候着明媚春天的是阿苟的灵魂。
-全文完-
▷ 进入方芳88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