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州。与湖南交界的狭小县城。

入城地方有条宽50米左右的河流，河水微呈绿色，城中建筑沿河而建。大都是三四层高的楼房，岁月剥蚀，陈旧外壳上挂满招牌。沿河的大多是些小型批发店铺。烟酒，手工制品，包装简陋的食物，衣服。衣食住行，杂乱不堪。有新开的ktv，整天放在嘈杂刺耳的流行音乐。交通混乱，不绝于耳的喇叭声，粗劣的脏话，完全没有交通规则。只因这个狭窄的十字路口，这里被称做十字街。

在这里，我生活过了萌动的四年。因为求学。

一

初中毕业后，我从乡下中学考入县城第二中学。

这里在我看来已经显得有些豪华。人来人往，车水马龙。我不时的停住脚步，留恋地看着各种小摊上新奇古怪的玩意。母亲一直拉着我的手。报名时候，母亲送我。从小是乖巧内向的男孩，不善言辞，学习优秀。在家时候亦是忙活各种农活，惟独性格古怪离群，缺乏自立。于是第一次到县城，要由母亲引领。

城郊有接连的三条河流，依次排列，没有名字，桥却有名字。从城里向城外依次叫做一二三板大桥。年岁久远，桥身破旧，班驳的岁月痕迹。干枯的青苔上有无数陌生人抚摩后留下的层层油腻。熙熙攘攘的人群，夏季的炎热完全没有褪却的征兆，已经是阳历九月了。车停在十字街的入口处，像我们乘坐的面包车并不进城中心的汽车总站。人群混杂的地带，我蓦地感觉到，我要开始另外一种生活了。

来回奔波办好手续已经到下午5点。母亲便急冲冲地往车站赶，这个时候只有车站的公共汽车。最后一班是5点半。只送到校门口，母亲回头摆手，回去吧，记得好好读书，别想家。母亲的背影在人群里七窜八下，一瞬间消失在视线里。

习惯了初中时候的形单影只，到了新的环境却也止不住有些戚戚然。学校在县城中央，旁边便是县教育局，对面是新修葺的商品房。都是高大林立的建筑，学校矮小的门牌被完全淹没。只是来来往往成群结队的学生透漏出学校就在附近的信息。面积狭小的学校，环境却是幽雅。一入正门是坐矮小假山，许久不曾更换池水，水面漂浮一层灰色，水底绿油油的布满青苔。有成排的桂花，整齐划一，绿意森森。树下有凳子供人休憩。教学楼与宿舍成七字排列，都是年代久远的建筑，白色瓷砖上有一层厚厚灰色。这就是我将要生活三年的高中。

行李简单，潦草的堆在宿舍简陋的铁床上。二十平方左右的房间，被六张油漆脱落的床占去大半空间。南方阴湿天气，宿舍有浓重的霉味。后面是喧嚣的街道，窗户上防盗网锈迹斑斑。正对着窗户有新开的发廊。一长张陌生的面孔，吵闹的自我介绍。打扫好之后默默的坐在床头，拿出烟点燃时候发觉被注视的目光。高中抽烟的男子，以落魄冷漠的形象完成的自我介绍。习惯孤独，不渴望交往，于是走出宿舍。我想起桂花树下的凳子，它们适合我。

二

课程开始。

班主任姓蒋，单身的中年妇女。言辞和蔼。第一节理所当然的点名，自我介绍。看见一张张笑容满面的陌生面孔，依次起立的走上讲台。这是一个大的班集体，差不多一百人，拥挤的课桌被分成三组，留下两条逼仄过道。因为身高，我坐在倒数第二排。同桌是长发及臀的女生，早已经和周围同学熟稔。鉴于我的寡言，不曾有言辞。轮到我。走上讲台，拿粉笔在黑板角落里写下名字，转身回来。同学一片嘘声，老师满面惊讶。让人印象深刻的自我介绍。只是不想过多言辞与虚假的笑容。

每日三点一线的生活形式，平淡的开始。与初中时候并无太大差异。依旧喜欢独自一人。认真学习，生活规律。总在下课半小时后，拿着陈旧饭盒去饭堂，然后坐在桂花树底的石凳上，一边吃饭，一边呆楞着望着碧蓝天空下飘荡的白色云彩。生活平静，仿佛流水静静地，感觉不到，却兀自的行走变幻。凌晨时候，会光脚穿上破旧球鞋，围着桂花荫蔽的水泥小道跑步。对身体有刻意的要求，喜欢一个人的运动。班上有篮球队，因为我的身高，体育委员再三要求，我只是摇头。女生对沉默寡言的男生天生存在排斥，有的或者只有好奇。男生在我拒绝加入篮球队之后日渐疏离。完全孤立。预料之中，这原本如自己所期求。

只在周末时候出去校外，去城郊的香山寺。这是县城里唯一还算称的上景点的地方。可以爬山。说是爬山，只不过是修葺的阶梯。寺里建筑破落，有座塔稍有气势却因年代久远失修而逐渐废弃，已经禁止游人进入。树阴隐蔽，大群小鸟来回飞舞，不知疲倦的鸣叫。年过古稀的老人，手提着收音机，步履蹒跚的顺着山上阶梯往上爬，山脚有大群跳舞的人群，放古旧属于她们青年时代的音乐，手里拿彩色布扇，自得其乐。寺庙隔壁是县城另外一所中学，有大量学生会在清晨起来爬山，在山顶时候会大声嘶吼。嘶哑的声音在风中会飘到很远。会在山脚时候便歇斯底里，山上不久便会传来回应。喜欢这样。距离搁置，无法辨别对方，甚至不知道性别，却能相互回应。略带虚幻的联系。上山遇见的任何一张陌生面孔，依稀都是回应你的人，于是脸上便会有少见笑容。对方亦笑容温暖。偶尔遭遇同学，亦是冷漠，擦肩而过，并不招呼。与人之间的关系永远的疏离。却喜欢陌生人沉默温暖笑容。

期中考试到来，还没来得及勾下手指数清楚过往的日子。全班第一。发成绩单时候，同学投过奇异的目光，仿佛奇迹发生，一个落寞离群的人，上课时候心不在焉的男生。除去数学，其余科目都是全年级最高分。上台领成绩单时候，班主任笑容灿烂。位置需要重新安排，这是这所中学由来以久的传统，从第一名依次往下，可以任意选择座位。于是从倒数第二排辗转到第一组第三排。座位选择持续到一半，身边依旧空空荡荡，这在意料之中。和男生并不交往，女生更是如此，没人愿意坐在一个冷淡无趣的人旁边。但位置总是要有人选择，后来时候，一个个子矮小长发及肩的女生，捧着大捋书籍。书籍太多，摇摇欲坠，一不小心全部跌落下来，稀里哗啦全砸在我身上。

“对不起，对不起，我……。”

出乎意料的变故，她吞吞吐吐，说出对不起后，一句话说不出来。并不言辞，只是躬身收拾。

“你好，谢谢你愿意做我同桌。你叫……”

我并不知道她的名字。呆楞许久，通红脸上露出尴尬笑容。

“我叫珍。”

三

如果说有朋友的话，她算是第一个。县城里的走读生，住在沿河直上的飞鸾桥。骑一辆年久陈旧的兰色自行车，傍晚时候会早早来到学校，是爱好学习的女生，成绩却并不优秀。可爱的嘟嘟脸庞，有灿烂笑容。之于班上其他同学，几乎全都叫不上名字。自从第一次出乎意料的交谈之后，相处日久，珍原先对我的畏惧渐渐消失殆尽。她亦是言辞稀少的女子，待人和善，有良好交际，并不像我这般的形单影只。会在下课时候沉默的看着我微笑。傍晚来到时候，多半沉浸在厚厚的教材里，事倍功半的学习方法，却乐此不疲。我沉浸的却多半是其他课余书籍，喜欢日本小说，雪国，千纸鹤。里面有悲戚的爱情故事，更喜欢文字的排列组合，奇特的发出光芒，吸引人靠近。常会在我入神时候拉我手臂，然后递过不懂习题要我讲解。从不看重结果的女子，喜欢在过程的追寻中需索乐趣。

县城家庭的女子，经济富足，家里有座三层的楼房。除了三楼之外，其余全部出租出去。收入也算相当可观。有个正准备升初中的弟弟。两房一厅的房子，并不宽敞。她的房间靠近背后田野，靠窗地方摆一张大床，翡翠色窗帘。书桌上堆满书籍，有一件未织完的白色毛衣。透过窗可见到不远处奔腾的湘江。污染严重的江水，漂浮一层墨绿苔类。远处的铁轨上不时有呼啸的火车，喧嚣的鸣笛与刺耳的车轮铁轨碰撞声响。第一次去她家，只遇见她母亲。与她一样温顺和蔼的中年妇女，看着我漏出温暖笑容，不久便递上新泡茶水。

随便坐，房间很乱。她说完才发觉房间里根本没有凳子。我见她环顾四周略显尴尬的样子，在床边选了个角落坐了下来。会织毛衣？没事时候，做为消遣，刚学会不久。你这里环境很好，只是有点吵闹了。我看着窗外不远的铁轨。心情烦躁时候会觉得喧嚣

，不过都已经习惯了。我不再说话，看着房间忙碌收拾的她。

她说，平时很多同学会过来。或者是因为家在县城的缘故，周末不回家的同学都喜欢抽空窜门。没处可去时候便会到她家。性格温和，母亲亦是好客的人，只呆在厅堂里，从不打扰她们的交谈。中午时候便下厨给她们做饭。

那你不是经常得收拾？

不是拉，只是你第一次来，不想让你觉得这里太乱。

我微笑。不是都看到了么？或者如我这般沉默寡言的人，看过去总会让人感觉整齐干净。

午饭是家常小菜，煮了一只刚买来的鸡。她母亲言辞不多，脸上总有笑容，和蔼的让人感觉不到陌生。有种近似家的感觉。她只是不时看过来，见我并不拘束，就会心的望着我笑。傍晚我载她回去上课，她只轻轻拽住我身后单薄的衬衣。遇见同学时候遭遇到好奇打量目光，我回头看她，她不置可否，这一切仿佛都不曾看见。

这是我的第一个同学里的朋友。

四

深秋时候，中秋转眼即至。校园里开满整树整树淡黄色花朵，清香扑鼻。有年轻情侣在树下相拥，听见脚步声时候豁地分开。在高中谈恋爱是不允许的。看不见他们表情，猜想多是满面怨恨，似乎恶意破坏。从没有过女友，却并不觉得好奇，心里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爱情观念，无形中便有禁锢，会默默地衡量。在我看来,珍是这样一个值得去爱的女孩子。善良贤淑。善解人意。而更让人无法拒绝的是孝顺。那件白色的未编织完的毛衣，线条粗糙，却也一针一线，一丝不苟的持续。

人一生下来注定和两个人脱不干系，那便是父母。无论何时何地，总会牵挂你的的人只会是他们。被父母善待的太久，心中总有报答之念，却苦于心力不足。于是便缠着母亲教会我这编织毛衣的手艺，平时看母亲为我们编制时候似乎轻松自在，到手却全然不是那么一回事。不过纵使手艺粗糙简陋，母亲自也会开心，不是吗？

她在织毛衣时候，手艺并不熟练，说话时候便不得不停歇下来。双眼直视对方。

心底蓦地被感动。

窗外火车经过，车轮与铁轨的摩擦发出刺耳声音。

慢慢长大之后才发觉，曾经停留过的那么多地方，唯一也是总不能搁弃的便是家。而这也不过因为父母的缘故。太多的擦肩而过，能在生命中永远留存的，举目四望时候，只有日渐年迈的双亲了。只是自己从来都固执偏颇，背离母亲的意愿，这确是种不孝。

中秋节临近，高中没有假期，依旧一成不变的生活，除了晚间偶尔回去桂花丛中散步之外，几乎不外出。日记坚持每天继续，只是生活近乎死寂，没有太多能够记载的东西。后来才发觉自己的日记当中不知不觉中多出了一个角色。这完全出乎自己的意料，而自从发觉之后，感觉在彼此的相处之间情感在微妙的变化。是珍。后来才发觉这情况的发生完全是理所当然的结果。或者是种喜欢。有追她的男生，在高中附属初中的初三学生，在下课时候会从相隔不远的另外一栋教学楼跑过来找她。这完全是一个混混模样的年轻男子，轻浮粗鲁，言辞下流，珍大多时候对他不管不顾，任凭他在外边几几歪歪。有次他突然抓住珍的头发，硬把她拉过窗户那头。我竟然只是静静的看住，完全没有冲出去的冲动，心里亦没有太多情绪涌动。

后来想起，会努力找寻其中的原由，自己何以会那般无动于衷呢？但珍之于我的表现并不感觉失望，彼此倒是越走越近，后来理所当然的走到了一起。而那个男生之后也再不曾见过，仿佛从人间蒸发一般。只是在这期间渐渐意识到自己的变化，心神不宁，精神恍惚，学习效果在无形中下降下来，这让我由为感到苦恼。太过年轻，依旧无法分辨何种因素，只是隐约有感觉，这来自于与珍的交往。

中秋节那天，下了晚自习之后，珍回家之后，我去满是桂花的校园散步。学校桂花绕着校内环形跑道种植，中间有一行单独种植的，中间的水泥小道是专门为教学楼后面步行的老师而准备的。这行桂花树与沿着跑道种植的桂花刚好垂直。而我只是在这一行里来回不停的走动。而我却不知道珍那天晚上绕着环行跑道，数不清楚的擦肩而过，却没有一次遇见。这是在第二天在一起时候才知道。我蓦地感觉这其中似乎有宿命的味道。

期末考试之后，我留在学校等成绩单。珍几次约我出去，我都以莫须有有的理由推脱了，我完全不知道其中的动机，甚至于自己只是纯粹的逃避，感觉这原本注定的结果不像想象那般美好。逗留学校的日子，除了逛新华书店之外，便是跑到高中旁边的香山寺爬山，但大多时候只在宿舍睡觉。领成绩单那天，教室因为中考的缘故，桌椅被搬走大半，空空荡荡，班上的人便都站着。我成绩下降许多，现在已经忘记了具体名次。珍跑过来问我，为什么成绩下降了这么多。我微笑，不知道。

我们一起走到校门口时候，珍问我，什么时候回去？马上回去吧，留在学校完全不能干什么事情。能留下来一起出去玩玩么？她挽留。不了，回家不久便要过年，早点回去好。

我转身离开，完全没有顾及到她表情的变化。

五

那年寒假里，迷糊的过去去了一半。日记本不小心被母亲看到。当天便被母亲责问，这让我不知所措。于是在母亲的责问与言辞追究中我答应不再与珍交往。现在想起，我并不怪我母亲侵犯我的隐私，在我看来这一切似乎是理所当，我完全没有反对与背叛的理由。后来的一半寒假变得有些难以消遣。

开学之后，我完全疏远开来她。开始依旧像刚进学校时候，独自行走，独自学习，独自去高中爬山，只是不言辞，甚至在她不止一次的唤我名字时候，我依旧不闻不理。距离在慢慢拉远，我甚至没有去仔细观察她心情的恶劣变化。心里不觉得孤单与愧疚，虽然未曾有过恋爱，但我觉得有些东西该放手就该放手，现实比起爱情远远来的重要。

学期过了一半时候，珍父亲因故去世。她每天双目通红的去上课，无心无思的，这让我相当不舒适。于是征求母亲意见。我可以去她家吗？他父亲过世。母亲没加思考便一口拒绝。这是我到而今感觉最为后悔的一件事情，而且亦因此对母亲开始显得有些背离。或者以后的对于母亲期盼道路的偏离完全与此有关。这件事情的发生，让我备受指责，我能感觉人们在走过之后对我背影的指点。蓦地我发觉我该学会自己决定一些事情了，母亲已经开始不能驾驭我是思想了。

从来之后，我与她几乎没说过话。高三时候，她重新找了男友。隔壁复习班的戴眼镜的男生。只是依旧会有人会想要单独地把我与他放在一起。但我知道这其中的不可能。

开始渐渐忘却她的身影。就仿佛渡边对于直子的回忆，渐渐的只会留下一个模糊的轮廓。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