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花嫂比我还小两岁，之所以把叫她嫂，是因为她嫁了表姑的儿子张世龙。有言道：龙生一子定乾坤，猪下一窝毁墙根。表姑父张五汉是个贼溜子，三个儿子也都不学好，老大死于抢劫，老二命丧贩毒，老三张世龙更是三亩地长了一棵高粱——蹩苗子，端庄秀丽的槐花嫂是被他威逼成婚的。那一年，张世龙和邻居雷安然为一棵树的归属发生争执，秉性凶残的张世龙竟将雷安然杀害。杀人抵命，张世龙很快被公安机关镇法，张五汉却拿把牛耳尖刀去雷家寻仇。雷家只有雷安然的妻子和不满三岁的女儿小多了，张五汉杀气腾腾，冲进雷家先把一只羊戳翻，雷妻有心脏病，当下惊悸身亡。不懂事的小多抱着妈妈啼哭不止，张五汉欲杀小多绝其香火，槐花嫂迅速反应，抢过小多藏了起来，张五汉追着槐花发横：“不交出孽种连你一起汤锅烩！”槐花嫂知道张五汉是把白铁刀，用了个金蝉脱壳之计带着小多逃离纸房镇，张五汉不依不饶，手持凶器四处追杀，被公安局以危害社会治安罪羁拿。从那以后我再没见过槐花嫂，也没见过贼溜子张五汉……

2005年的冬天，妻子和女儿不幸遭遇车祸，我处于极度悲痛中，就是古城降落的这场大雪，也没有使我郁闷的心情得一释解。这天早晨，我推开阳台上的窗户，神不守舍地向远处望去：大雪纷扬，天寒地冻，街头巷尾的行人少了许多，但在百米开外的垃圾台上，一个拾荒人手脚不停地正在忙活。辨不清是男是女，只看见那根大铁钩仿佛一把钩镰枪直刺垃圾堆中，然后奋力一拉，垃圾便四处开花。开了花的垃圾层面露出纸箱、破布、塑料袋、酒瓶、易拉罐，拾荒人像发现宝贝似的将它们分门别类装进不同的编织袋中……雪片在其背上盖了一层被，这人全然不知；北风呼啸着扑击脸庞也是全然不顾……我禁不住热泪盈眶：在这个物欲横流的世界上，有一掷千金的款爷；也有为只啤酒瓶不辞劳苦的穷人。我是记者，有扑捉新闻的习惯，拾荒人的忙碌使我顿感振奋，于是拾步下楼，向垃圾台走去，想在这个人身上挖些新闻线索。然而，当我走进垃圾台，才看清拾荒人是我十多年没见过面的槐花嫂。

我的眼睛一下子瞪直了，痴愣愣站着不知怎么才好。槐花嫂也认出我来，惊慌地把脸迈过去，可又很快转过身来叫了声：“梁珩，怎么是你？”我回过神来，三步两步抢到她跟前把那些破烂抓了，一件一件往板车上装：“这么冷的天，就不怕冻坏身子骨……”槐花嫂不说话，两滴豆大的泪水从眼眶里涌出来……

我帮槐花嫂将破烂装上车，停放在我们住的那栋楼下面，叫她上去暖和暖和，槐花嫂看了看板车：“放这里保险吗？”言下之意是怕人把她的破烂车拖走。我苦笑一声：“一车破烂谁会要？”槐花嫂低头不语，跟着我上了楼。

我住150平米大的房屋，装修考究，十分现代，槐花嫂站在门口不敢进来。我催促几次，她才蹑手蹑脚地走进客厅，但还是不敢在红木沙发上打坐，站立一阵，见屋地上有张小木凳，才扯过来坐在上面。

我心中很不是个滋味：当年多么美丽俊秀的槐花嫂，只可惜鲜花让猪毁了落得一身凋零……槐花嫂用眼光扫视一阵，禁不住问道：“梁珩，你今年42了吧，咋不见媳妇和儿女？”我惊喜槐花嫂还记着我的年龄，但又不得不告诉她妻子和女儿遭遇车祸已经走了的残酷现实，槐花嫂一把一把地抹泪水。我避开这个话头，问她怎么捡起了破烂，槐花嫂一怔，随之笑颜逐开：“梁珩，甭下看捡破烂这行当，利大着呐，一斤纸箱卖一块，一只酒瓶卖三四毛哩，有了这些钱，我和小多就不愁吃穿……”

我这才想起槐花嫂救走的那个小女婴，问她孩子多大哪？现在干什么事情？槐花嫂脸上挂满欣慰的笑容：“过了这个年，小多二十岁喽，今年暑期，她考上市里的大学，孩子乖得很，一到学校就给我来信，让我不要再给她寄钱，说她利用课余时间打零工，做家教能养活自己。可我哪里忍落？忙了打工还怎么学习？便住进城里一边捡破烂一边给她做饭……”这么说着，槐花嫂从身上掏出一方手绢打开来，把一堆毛票展现给我：“这不，放寒假前的生活费基本攒够了……”

我的眼睛潮湿了，槐花嫂手中的毛票最多二三百块，可她看起来十分满足。前不久一家企业请我们报社编辑吃饭，一顿饭花去一万多，横竖一比，这人间有多不公……我不说话，抬头去看天花板。

槐花嫂以为惹我生气了，就把手绢包起来静静坐着。我抹了抹泪水说：“槐花嫂，我并不嫌你打开毛票，我是想你过得太苦……”槐花嫂讪笑：“苦什么呀？比以前好多啦……”我问她小多上大学一年的学费少说也得万把元，怎么凑齐的？槐花嫂把头低下去，好长时间才说：“那年逃出纸房镇我和小多成了黑人黑户，便在长寿山找了个窑洞落脚，没有土地耕种就去煤矿背煤，上石料场抬石头，小多拿到录取通知书后钱还差一点，我卖了几次血把头一年的学费凑够了……”我打断她的话，问她现在的男人干什么？槐花嫂苦涩地一笑：“这些年带着小多东藏西逃，哪有找男人的心思……”

记者的职业习惯又一次使我冲动，槐花嫂不是佛心无量的护花神吗？而她庇护下的小多……我说想认认小多这个未曾谋面的小侄女。槐花嫂激动地说：“这样更好，小多正愁没有亲人呢，要不现在就走！”槐花嫂在附近的收购站卖了破烂，便和我一道向小多的学校走去。

道路上早结满冰溜子，出租车失去往日的狂野时速超不过二十迈，我想拦辆车让槐花嫂坐进去，她“喷”地一声笑了：“我这样的人坐什么出租车？何况还拉着板车呢！”这么说着对我温柔地一笑，好看的眼睛里溢满纯真：“梁珩，你坐出租车头里走吧，在南门十字等侯，我很快就赶上来！”我苦笑一声：“还是一起走吧……”话没说完，脚下一滑，“扑”地摔倒。槐花嫂慌忙扶起我，掸掉裤腿上的冰渣：“摔疼了吧？”我说没事。槐花嫂却摁住我的腿揉搓起来，一边揉搓着一边说：“你走不惯溜滑的雪路，干脆坐板车上我拉着你！”我说不行不行，一个大男人怎么会让一个弱女子拉着在雪地里行走？槐花嫂嗔怒地看了我一眼：“亏你还是个大记者？”容不得我推辞，槐花嫂已将我推到车上拉着走了。我神情恍惚地坐在车上，看着槐花嫂双腿像拨条似地向前移动，禁不住泪眼婆娑……

我们来到南郊不到中午十一点，槐花嫂说小多正上课，叫我先去他租住的房屋坐坐。槐花嫂租住的房屋在西柳营，是个小乡村，我们拐了一个大弯来到一面山坡下，道路上却躺着一个人。这人被大雪覆盖了，看样子不是受伤就是病倒。槐花嫂慌忙停下板车跑上去把昏倒之人扶起来，等我挪动肥胖的躯体从板车上走下来，槐花嫂已嗐天呼地地惊叫起来：“怎么是你？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

躺在雪地上的人是表姑父张五汉，张五汉那年被公安局羁押后判了十年徒刑，罪名是危害社会治安和逼死雷安然的妻子，出狱后表姑过世，贼溜子恶习不改，纠集几个品行不端的人贩卖婴儿。昨天晚上蹿进一户人家偷盗幼婴，被主人发现暴打一顿扭送派出所，但老奸巨猾的家伙中途逃脱，由于身上的棍伤不轻，走了一段雪路便昏倒地上。这些情节我和槐花嫂并不知道，见他伤痕累累，就送他上医院治疗。

张五汉很快恢复健康，他对槐花嫂感激涕零，说他以前是狗，做了对不起槐花嫂和小多的事，望槐花嫂和小多原谅他。最后张五汉提出一个意外要求：说自己六十好几的人无依无靠，希望槐花嫂能收留他。槐花嫂犯难了，张世龙一死，她和张五汉已无赡养关系，拿不定主意的槐花嫂问我怎么办？我想张五汉毕竟是表姑父，何况年已花甲，身边无人照顾恐怕很快就得见阎王，便对槐花嫂说：“你和他毕竟有段翁媳关系，还是收留吧！”槐花嫂听了我的话，哪料我的一时仁慈又给槐花嫂带来灾难。

槐花嫂收留张五汉后租赁了一座空院有两进房屋，张五汉住西屋，槐花嫂住东屋，小多星期天回家就跟妈妈住一起。

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我正在报社编辑稿件，突然接到槐花嫂的电话，说她把张五汉杀了，叫我赶快过去。我惊得目瞪口呆，顾不得多想，拦了一辆出租车急急赶到西柳营，张五汉已经躺在血泊中气绝身亡，身旁站着余怒未消的槐花嫂和惊魂不定的小多。槐花嫂一见我，将扔在地上的菜刀拿在手中说：“梁珩，我用这把刀将老畜生劈啦，自己恐怕也活不成了，我走后希望你能照管小多，她再有三年就毕业……”小多哭叫着抱住槐花嫂：“不，妈妈，老畜生是我杀的，和你没有关系……”

我的脑门“嗡”地一响，立即明白怎么回事了——今天是星期天，槐花嫂依旧外出捡破烂，张五汉见花骨朵似的小多在屋里复习功课，禁不住起了歹念，拿了一把刀子遛进东屋欲对小多施暴，小多条件反射性地奋起反抗，老畜生竟然不是对手。恼羞成怒的贼溜子狗急跳墙，拔出刀子霸王硬上弓，小多迅速反应，从案板上抓起菜刀回击。不知是张五汉老朽无能，还是小多年轻气盛，锋利的菜刀一挥，竟在张五汉的脖子上开了膛，张五汉的动脉血管被抹断，血液喷泉而出倒地死亡……小多吓傻眼，就在这时槐花嫂回来了，震惊一会后即对小多说：“孩子，就说张五汉是我杀的，你大学还没毕业，妈一定要保护你，谁问也不要反口……”

看着槐花嫂和小多，我不知怎么才好，槐花嫂“扑通”一声跪下了：“梁珩，表弟，一定要救小多，她只有二十岁，就说人是我杀的，我替小多去坐牢……”说着用手在地上摸了一把血在菜刀上泚了一周。我知道槐花嫂要把自己的指纹留在凶器上，让警察确定她是凶手，禁不住热泪盈眶，紧紧抓住槐花嫂的手说：“您放心，我会救你和小多的……”

我打开手机向派出所报了案，警察很快勘验完现场，认定菜刀上的指纹是槐花嫂的，但还是狐疑不定，我有生以来作了第一次伪证，说张五汉手持凶器强*小多，槐花气恨难忍，拿起菜刀想吓退张五汉，谁知这家伙竟拿刀子向槐花刺来，槐花奋起反击，防卫过当致张五汉死亡。警察采纳了我的证言，在此后的审理中发现张五汉贩卖婴孩伤害过不少家庭，便以防卫过当判了槐花嫂三年徒刑……

槐花嫂被关在北门监狱，一个阳光灿烂的星期天，我和小多去探望她，槐花嫂抓着我的手泪流满面：“梁珩，感谢你保护了小多，只要小多生活得好，我就是多坐几年也不后悔！”我沉默半天，向她吐露了埋藏心底好久的话语：“槐花，从今往后，小多就是咱倆的孩子，你代小多坐牢尽管与法相悖，但此情此举一般人是做不到的，因此，我决定和你结婚……”槐花痴愣愣看着我，突然号啕大哭。我说三年时间很快就会过去，希望她保证身体。

女狱警押着槐花去了，我和小多呆站一会走出监狱大门。已是阳历五月，道路两旁的洋槐花开得正盛，浓郁扑鼻的馨香使人陶醉，我的眼前不禁一亮：粉嘟嘟的洋槐花多么像槐花呀？于是，攀上大树，折了一大抱洋槐花拿回家插进花瓶。那天晚上我便做了个好梦：花瓶中的洋槐花“扑”地一声鸣叫扬起朦朦胧胧的雾气，端庄秀丽的槐花像月宫嫦娥从悠悠萦绕的白雾中走了出来，扑进我的怀抱……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