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禾苗青青山鬼哭月

发表于-2007年08月29日 早上8:36评论-1条

这里是乌蒙山里的一个小镇。几十户农舍顺着大茅山脚参差错落的排过去后,在山腰里跌落下来的山泉那里又顺着另一面山脚折反过来,形成了一个普普通通的“v”字。

不知是在哪个朝代,这里的先人们用毛石在“v”字中间简简单单加了一横,这“v”字便成了一个倒写的“a”字,于是,这里就有了一个清彻见底的池塘。

如今,塘的周围长满了高大的刺槐。每到插秧时节,一都鲁一都鲁雪白的槐花会将片片农舍裹在阵阵的幽香里。也许正是这个缘故,这个深山小镇便有了一个十分好听的名字——槐花林。

苏嫂是槐花林李家的姑娘。三天前,时隔将近二十年之后,她从嫁出去的石板哨搬回了娘家。

此时,她正透过密密层层的槐树枝,看着大茅山垭口那儿延伸下来的、时隐时现的小路。

随着太阳经渐渐西沉,青石板路由明晃晃的乳白变成了灰黄,随后又变成了蒙蒙的灰黑色。

她感到有些坐不住,于是便走到场院边上,伸手拨开遮挡视线的槐枝,一个劲的想看得真切一点。

可是,不管是远处的还是近处的,所有的地方渐渐地只剩下一个青黛色的轮廓了。唯有那个池塘象一面镜子,将渐渐升起的星星拥进怀里,在那儿发出幽幽的白光。

苏嫂叹了口气,回过头坐在场院边从小就经常坐的条石上,慢慢的想起自己的心事来。

苏嫂自记事时开始,她就记得,在她嫁到离此地三十多里地的石板哨之前,这里只是个仅有二十几户庄户人家的小村落。

她娘家就在泉的附近。

她记得,还在做姑娘的时候,她就经常坐在现在这条石上,看着半山腰里的泉如何落下来,看着它如何粉身碎骨,如何汇成小溪,如何穿过石板搭成的桥,如何汩汩的流进了门前这口池塘里。

她忆起塘边慢慢捣衣的日子,池塘里常有好些小鸭游来游去……

出嫁那天,听完父亲那句“他是有文化的后生,跟着他好好过吧。”之后,她便带着对槐花林的所有眷恋,跟着那个脸上总是笑岑岑的汉子,顺着山脚的那条小路去了石板哨。

她感到今生的命运,注定是和槐花林永远连在一起的。

时至今日,她还清清楚楚的记得那个晚上。

那天,他带着一脸死灰回到家里,见面的第一句话是:“义军他妈,给我买包烟。”

他从不抽烟。他曾说过:“乡下人穷,玩不起那东西。”

那天,他一支接一支的吸着烟,点上第五支烟时,他抬起头说:“义军他妈,要好好待义军啊!”

她惊鄂的看着他,不知如何回答。她感到,义军他爸一定心里有事,要不,他不会抽烟,更不会说这种话。

“你要记着,就是再苦再累,也要让义军读书,要让他出息。”他用一种带有乞求的眼神看着她。

那天,他把义军揽进怀里,将他的脸紧紧贴在自己的腮帮上。随后,他又直愣愣的看了义军好一阵,末了对义军说:“娃,你一定要出息……”

吸完最后一支烟后,他叹着气说:“你们吃饭吧。”

那天,他连晚饭都没吃,就那么先睡了。

第二天清晨,他被人拽走后没能活着回来。

她为什么就没想到,他是天天都要被人推来攘去批斗的呀。

那时候,她就想过要回槐花林。义军他爸去了,日子异常艰难。

可是,乡下女人只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她的一旦根扎进石板哨的土地,要再挪移就不容易了。

……

池塘里、田坝里,藏在草从里的蛙开始高一声低一声的鸣叫。听着蛙鸣,不知怎的,她竟想起了决意要回槐花林来的原由。

十一年来,她把义军送入了小学和县城的中学。这一路是怎么走过来的,她已记不得了。她只哓得,一定要记住义军爹的话,让义军出息。

三个月前,她回过一趟槐花林。准确的说,应该说是槐花镇了.

十几年过去后,这里已有上百户人家。

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有的农时舍已掀掉草顶,盖起了两层的砖房;就连娘家门前的这条路,不但已经拓宽到池塘边上,而且来往的人也一天多似一天。

她看见,不但县城过来的人会在娘家的门口歇脚,就连石板哨过来的庄户人,也少不了要在泉的那里抹抹脸、洗洗汗。

苏嫂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她决意无论如何也要回到槐花林。

“我想搬回来。”有一天,她对娘说。

“想会就回吧,你在那边也太孤单,义军又不在。”

“孤单倒没什么,我是想来这里开个店,你说好不好?”

“石板哨的地你不种啦?”娘用惊讶的眼神望着她。

娘的这句话算是点到了她的痛处。那片承包的山地,是她和义军的命根子。

十几年来,他在那片山地里摸爬滚打,那一天不是一身汗,一身泥。就连义军到县城上中学后,每个星期六也要走上二十多里赶回家,为的也就是这块地。

义军总是在天黑尽后才能到家。

第二天整整一天,他和她就在这片山地里为那些庄稼陪土、薅草、施肥……

因为他们娘儿俩都知道,这片地就是他们家的屋脊。没有了收成,她和义军就会像那些光秃秃的岩面一样没有了希望。

很多年来,在苏嫂的眼里,那片地种的不是庄稼,而是一种难分难离的亲情,同时也是她殷切的期盼。她认为庄稼只是地里的苗,能让义军考上大学,那才算是藤结了瓜,稻挂了穗,树结了果。

可是,她深深的感到,现在仅靠这片地,她会难以成就自己的期望和梦想。

她隐隐约约地感觉到,现在的娘家就是一块风水宝地。她要借助它、利用它。于是,她把庄稼全部薅过一遍后,打点起必要的行装,搬到了槐花林。

谁也没有想到,就这样一个女子,两天后就打开一扇临近场院的窗户,卖起油盐酱醋和日用杂货来。出于她意料的是,两天下来竟然有了十几元进帐。她想把这个喜讯告诉儿子。

……

月亮从大矛山的丫口渐渐升了上来,眼前的池塘仿若一面明镜。稍远一些的田坝,再远一些的山上的庄稼,全渐渐的又清晰起来。从县城过来的、穿过大矛山丫口的那条石板路,此时也反射出一种令人牵肠挂肚的灰白色。

看着这些,苏嫂心里涌出许多牵肠挂肚的事。

开始时,她想到石板哨那些地里的苗。

来槐花林时,她特地拐上坡去,象对小孩一样地对着它们说:“过几天回来看你们的。”

那时,她决心每周回一躺石板哨,该拔的杂草要拔尽,该施的肥一定要施足。她要让这些庄稼感觉不到她的离去。可现在,她觉得它们就象一群被遗弃的孤儿,被她孤零零的丢在了那片深山沟里。她还想到了石板哨的那个家,想到屋后的那棵石榴树;想到了来槐花林之前卖掉的那些鸡崽和猪娃……

她就这样漫无边际的想着,后来,她渐渐感到,在她的思绪里还有许多更深的东西。

这是她搬到槐花林后的第三天,也是她在槐花林过的第一个星期天。

昨天是星期六,照理说,义军是要回来的。如果他来的话,那是一定要经过这里的。从县城到石板哨,娘家的场院是必经之路。

可昨天一整天没能看到义军,自今天一大早开始,她心里就开始空落落的了。

此时,她明白,自己对那些树、那些苗、那间老屋、那些猪娃和鸡崽的思念,全都是源于对自己的儿子的思念。多少年来,儿子和她相依为命,难离难分。

苏嫂后悔在进城打货时不该不去看义军,更后悔不该不告诉儿子自己搬到槐花林的事。

原本她是怕,怕儿子不同意她的想法;但想得更多的,她是想给义军一点惊喜。

可是,义军始终没有出现。她不敢设想其中的原因,心里开始涌出莫名的慌乱。

……

乌蒙山下盛夏的夜晚,有人说它热闹,也有人说它宁静。此时的槐花林,除了连成一片的蛙声而外,悉蟀和纺织娘也嗤嗤的唱着。吃过晚饭的人也开始坐到门前的场院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聊起了家常。

此时,山泉哗哗声从岩面反射过来,听起来十分清晰。

山风摇动树叶的沙沙声,能让人分辨得出山风是从哪里来又向哪里去。

苏嫂没心思吃饭,她想着儿子。

以往的星期天,这顿饭总是娘儿两一道做一道吃的。那时候,义军总是要在吃完这餐晚饭后才会顶着晚霞返校。走时还要看看水缸挑满没有,柴火劈够没有。

她心痛儿子,他刚满十五岁。要知道,从石板哨到县城有二十二里,义军至少要走十几里夜路。

在那些弯弯曲曲的山路上,谁能预料会遇到什么。就算什么也不遇上,可周围也是冷清清、黑糊糊的呀。

有一次她对儿子说:“义军,往后吃过中饭你就回校吧。”

“妈,你要赶我?”

“走夜路你不怕?”

“妈,世上我只怕一件事,你猜是什么?”儿子皎诘的看着她。

她不想猜,而且也不用猜,儿子只怕一件事,就是怕对不住她。

她知道,义军多呆半天,草就会拔得更尽,肥也会施得更多,禾苗就会长得更旺,秋后的收成就更好。她更知道,儿子是在心疼她呀。

她一直感到,她欠了儿子很多。为此,除了要让山地里的禾苗长更绿更青而外,她还要在槐花林再开一片天地,把欠儿子的东西找回来。

她想看到儿子拿到大学录取通知时出现像他爸那样笑岑岑的模样,不要因为钱的问题而有一丝一毫的焦虑和忧愁。

……

风显然是从石板哨那边吹过来的。

山里刚起的薄雾正轻飘飘的往县城方向移去,天上有几片浓云一片移过来又远了去。槐花林和附近的山坡一下子变得斑驳起来,大茅山好长时间一直没在浓重的阴影里。那条山路也变得只能依稀可辩了。

不知怎的,苏嫂一下子感到有些手足无措。她一下子想到儿子,一下子又想着石板哨的那些禾苗。更准确的说,今生今世的一切,不知怎么一下子全涌上了心头。她感到心里堵得那么慌。可仔细想想,却又是那样空空落落的不着边际。

她把头埋进两手之间,想好好清理一下纷乱的思绪。

她触到了不知什么时候流出的泪,这泪让她想到了她的石板哨,想到了她和儿子种过的一茬一茬的庄稼,想到石板哨山沟里的、象孤儿一样的禾苗……

正在这时,她听见一阵由远而近的脚步,这脚步停在了面前。

她下意识的抬起头来,怎么也不敢相信,站在面前的会是自己的儿子:那宽宽的肩,象刷子一样的发,还有的,就是极象他爸的那副笑岑岑的面孔……。

儿子疑惑的看着她。

她立起身把儿子拉过来,仔细地仰看他的脸,泪不由自主地象身后的山泉那样一串串的奔涌而出。

“妈,怎么哭了?”

“昨天咱个不回来?”

“下午有活动,放学晚。”

“那你是从哪里来?”

“石板哨那边的家呀。”

苏嫂没再问下去,一切都那么明明白白,儿子昨晚一定很晚才走过这里。

从儿子身上她闻到了浓重的汗味。

她知道,儿子肯定又与往日的星期天一样,在那片承包地里忙活了一天。

她急切的要为儿子去做饭,儿子却拉着她说:“妈,不用了,还要赶回学校。”

苏嫂自己也感到奇怪的是,她没有阻止儿子,而是很快的走进屋去,用小包装了好些吃的东西,牵着儿子的手说:“走,妈送你!”

她在山泉那里等着儿子抹了一把脸后,娘儿俩就上路了。

此时,天上的云早已不知去向,月光将整个大茅山照得银白一片。通往大茅山垭口的石板路也在那些巴茅、刺梨、青杠和山毛榉的掩映中,一段一段的显露出来。

不知怎的,苏嫂感到此时的这条路比她下午看到的要明亮了许多、亲切了许多,走起来也踏实了许多。

在大茅山一级级的石阶上,娘儿俩就这么一前一后的走着。

开始时,苏嫂几次都想跟儿子说说开店的事。从昨天起,那些话就已经装在心里,而且是装得满满的。

但到了此时,她的思绪反而复杂起来:儿子会让她这样累下去吗?儿子知道后还会安心读书吗?

她不忍让儿子已不堪重负的身体和心灵上再加上负担,她要让儿子一心一意的去实现他爸“要有出息”的梦想。

她清楚,他们娘儿俩的根在那片地里;她的梦却在身边这颗青青的禾苗上。

最终,她没把开店的事告诉儿子,只是快走到大茅山的垭口时,她想到了那些苗,于是忍不住问道:“军儿,庄稼长的壮不壮?”

“壮着啦,青悠悠的一片,包谷小米都抽穗了。”义军开心的答道。

“啊,青悠悠的就好,长得壮就好……”她长长的疏了一口气,反复的叨念着。

在大茅山垭口那儿,苏嫂停住了。她把包递给儿子,抿了抿被风吹乱的头发,说道:“不送你啦,自己走吧。”

义军将小包往肩头一搭,定神看了看母,随后便带着笑岑岑的面容,掉头往山下走去。快转过一片山林时,他回过头来,向母亲大声说道:“妈,你回吧。难回婆婆家一趟,你就多住几天。星期六我会早点来的。”

看着儿子身影完全消失后,她便回头向山下走去,口里一个劲的叨念道:"青悠悠的就好,长得壮就好……"·

的确,经历了几场春夏之交的大雨后,槐花林周围的水田和坡地里,那些秧苗、那些包谷、那些小米、那些红薯、还有那些种在田边地角的绿豆或蚕豆,此时全都在月光下泛出一片青青的绿光。

很显然,乌蒙山大大小小的山谷和坝子也和槐花林一样,又一个禾苗青青的季节正悄无声无息的来了。

本文已被编辑[仅有余温]于2007-8-29 9:43:40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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仅有余温-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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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发是指文字在第一时间发布在烟雨网。at:2007年08月29日 早上9: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