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心里话,我不想用这样的题目,可是我实在又想不出什么很好的文字来。
一直想为姑母写点文字,可是就是不知道应该从哪里起笔。最近有位老人突然来访,说为了纪念我们县在解放战争中出生入死的那些人们,他写了一本以我姑父和姑母为原型的战争题材的纪实小说,一是想让我看看,同时想让我为姑母写点文字。
老人在农村,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听他自我介绍,他只有小学文化程度,厚厚的一摞稿子摆在我的面前,先不说内容,单就是要写下这么多的文字都已经很不容易了,老人既然提出这样的要求,我实在是没有理由回绝。
答应下了老人的要求,我的大脑也就开始了不停的回忆。说起姑母,我也是在十九岁那年才见过第一面。尽管小时候我的那些还算有点档次的衣服和玩具都是姑母给买的,可是姑母当初在南京,后来听说去了承德,当时为什么去承德我不知道,不过姑母从解放以后从来没有回过家乡,一直在我的心中是个不解的谜。
记得我曾经问过爷爷,可是爷爷当时没有正面回答我,只是说我还小,将来会知道的。不过当时爷爷告诉我,说姑母是个老革命,很年轻的时候就做地下工作。抗美援朝在朝鲜呆了七年时间。其他的爷爷就再也没有对我说什么。
不过后来我年岁增长了,从家里人那里知道了姑母解放以后的一些事情。当时她是和姑父一起去的朝鲜,回来就在南京工作,可是由于当年彭德怀事件牵扯进了他们,结果就被送到了承德深山里的一个种子站里进行锻炼。在那里他们有怎样的经历我就不得而知了,只是后来彭老总平反昭雪他们也跟着沾了点光,姑父做了承德市林业局局长,姑母在当时的承德市房管所当了个负责人。
八十年代初,我去北京当兵,好像也就有半年的时间,一天突然家里打来电报说爷爷病危,让我马上回家。要知道,我从小就是和爷爷奶奶在一起的,听到这个消息,我赶忙去和首长请假,还好,首长听了我的解释特意给我批了十五天的假。
当时我临走的时候给家里打电话,当时父亲说我姑母也要回家,让我在北京等上两天,和姑母一起回家。本来我是应该和姑母一起回家的,因为当时姑母已经六十多岁了,而且身体不好,父亲的意思也就是想让我在路上能够照顾姑母。可是当时我心急如焚,没有等住姑母就先行离开了北京。
回到家,爷爷的病已经很严重了,一会儿神智清楚,一会儿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不过说来也是奇怪,当我来到爷爷身边的时候,他竟然就象成了好人,也不再大口大口的喘气了。好像就是在第二天姑母也回来了。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姑母。爷爷这次病重,好像所有的亲人都回来了,也许就是宿命,就在姑母回来的第三天早晨爷爷就很安静的走了。
开始大家都痛苦欲绝,我发现姑母一人呆呆的站在一边没有哭。当时我心里还在想,莫非姑母出门早了,和爷爷的感情疏远了。可是当大家都开始去忙碌的时候,我发现姑母突然一下子跪在爷爷身边,放声大哭,好几次都要晕厥过去。我赶忙上前搀扶,姑母说话了:“军儿,你就让姑姑哭上几声吧,你不知道,你爷爷为了我,为了这个家,可是受尽了苦,受尽了磨难。”
姑母说这样的话我理解,当年她做地下工作,后来被国民党发现,她去了延安,可是家里就成了赤色分子的家属,听奶奶曾经给我说,有好几年家里人都不能出城,就是地里的庄稼也只能求别人给代种和管理。那一段时间,家里真的很苦,不过爷爷却从来没有埋怨过谁,他就在城里给人上鞋底挣点钱维持生计。
后来解放了,家里一切都好起来了,可是谁料又因为彭德怀事件家里又陷入了一种莫名其妙的黑暗之中。特别是在文革中,爷爷可没有少被红卫兵折腾。两米的高帽子带过,门板大小的牌子在脖子上挂过。当时我虽说还小,可是也已经能够记事了。说真的,当时我曾经在心里恨过姑母,觉得家里的一切不幸都是因为有了她。
不过爷爷却从来没有说过姑母,反倒是说起姑母的时候总是能流露出一种自豪和得意。当时我不能理解,不过从姑母在爷爷身边的哭声里我似乎明白了点什么。
“我对不起你老人家。”姑母这时坐在爷爷身边,把爷爷已经僵硬的手托在自己的手上说:“你说自古忠孝两难全,可是我……,你走了,怎么能让女儿安下心来呢。女儿这一辈子最愧疚的就是没有照顾过一天你老人家,反倒让你为了女儿受了那么多的苦。”姑母正在说着,突然又痛哭起来,这次好像更剧烈,一下子不省人事,我急忙叫来人把姑母送到医院里。
原来姑母患心脏病也已经好多年了。后来为爷爷送葬的时候,姑母都一直在医院里输着氧气。爷爷丧事办完了,我和姑母都要走,她去承德,我去北京,刚好是同路。临走的时候我对姑母说,让给北京的表哥打个电话,也好让到车站接一下,可是姑母不同意,说表哥工作很忙,不用讨扰他了,到了北京他就直接回承德去了。
我和姑母是从西安上的火车,因为走的急,也没有买到卧铺车票,上了火车我就赶紧去登记,还好,刚好有一张,我让姑母去休息,可是姑母说什么也不去,说她坐着就可以了,说我在家辛苦,让我去休息。当时一张卧铺票才四十多块钱,是姑母给我的钱。等到了北京,我说把她送上去承德的火车,可是她说什么也不肯,说我不要耽搁了归队的时间,做为个军人应该遵守纪律。
就这样,我和姑母分手了。不过当时我总是有一种一样的感觉。本来姑母在当时是国家十三级干部,坐软卧都是有资格的。可是她……说到经济条件姑母也很是不错的,她怎么……,难道说这就是老革命的本色,是我们经常说的那种从战争年代走过来的思想精华!回到部队,我把姑母的事情告诉了自己最要好的战友,可是他们都不相信,觉得社会都发展到了今天,怎么还会有这样的人呢。可是这确是发生在姑母身上,是我真切的经受到的,怎么会不可能呢。
几年的部队生活,我退伍回家了,记得也就是在八十年代末期,我去北京出差,临走的时候父亲让我抽点时间去承德看看姑母。所以在北京办完事情我就去了承德,姑母看到我特别的高兴,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尽管我这才是和姑母第二次见面,但是姑母就是很喜欢我。在承德小住的那几日,姑母天天给我做好吃的。
一天早晨我原想自己起来很早了,可是姑母却已经出去了。听小表嫂说姑母给我去买承德最有名气的卤制鸡翅了。于是我问清楚了地方也就去了。好家伙,看来还真是有名,队排的足有二百多米长。我在中间找到了姑母,心想这么多人,不吃也罢。可是姑母说了,“军儿喜欢吃肉,怎么能嫌麻烦呢。”
就这样,我和姑母一直等了大概有两个多小时,总算买到了承德有名的卤质鸡翅。中午姑母给我做的米饭。因为姑母的菜做的很好吃,所以我就比平日吃的多,习惯了狼吞虎咽,不小心给桌子上撒了不少的米粒。我没有想到姑母这时也没有说什么,而是把我散落在桌子上的大米一粒一粒的捡起来,送进自己的嘴里。
“姑母,你……”
“没关系,你吃吧。”姑母好像并不在乎:“现在生活条件好了,几粒米算不得什么,可是当年我们在延安的时候,好几年都看不到一粒大米。当时我们吃的都是黄小米,那时条件不好,小米都出虫子了,可是大家吃饭的时候都是闭上眼睛来吃;后来养成了习惯,现在吃小米饭的时候,我总是不自觉的就把眼睛闭上了。”
“姑母,是我不对。”我听姑母说了这一席话,顿时觉得自己还真的有些……
“没有什么不对的。”姑母说:“你们没有经历过那样的年代,不知道粮食对一个人甚至于对一个政权是多么的重要。不过姑母这个习惯看来一辈子改不了了,平日里你表哥他们也说我,可是没有办法,也许这就是姑母的命。”姑母笑呵呵的说着,我看着桌子上丰盛的大鱼大肉,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滋味。
那次我临走的时候,姑母送给了我一块吸水石,说是承德的特产,让我回家把它放在水里,然后给上边随便撒点什么种子,它都会让生根发芽的。而且最后还特意叮嘱我,说从这吸水石里能感悟出许多做人的道理。
十几年过去了,我一直很认真的呵护着姑母送我的吸水石,现在上边已经生长着一棵有食指那么粗的的柳树,冬夏都是郁郁葱葱的,样子还就是令人遐想。几个朋友都想高价从我这里夺美,我怎么能舍得呢。我知道,姑母送我这块吸水石,是想让我明白珍惜生命的意义是什么。
两千零二年的五月,父亲突然提出来要去承德看看姑母,因为父亲也已是七十岁的高龄,所以我只好陪父亲一同前往。这次姑母搬了新地方,不过当我走进去一看,家具还是原来的,甚至还有从朝鲜战场带回来的炮弹箱子。父亲看到这一切好像没有什么反应,可是我总是觉得姑母革命了一辈子,说什么都应该享点清福。
“姑母,把你的这些破家具都换了吧,我明天给你去买。”我知道让姑母掏钱那是不可能的,于是我就这样说。
“为什么?”姑母笑眯眯的问。
“这还能为什么呀,你现在也算是老干部了,一个月也好几千块钱的工资,再说大表哥现在是少将,二表哥是市保险公司的总裁,三表哥在公安局上班,可是你看你的屋子里都放了些什么呀。”我说:“既然这样,那就让我这个做侄子的给你尽份孝心吧。”
“军儿今天是怎么啦?”姑母仍然还是笑眯眯的:“这和钱没有关系,姑母现在不缺钱,也和你的几个表哥没有关系,这些东西还能用,丢掉不是太可惜了。要知道,这些东西可是跟着我大半辈子了,留着是个作念,也算是对往事的回忆。”姑母说着对老父亲说:“看来你没有留住军儿的心,让他在社会里有些为所欲为了。”
“呵呵!现在的孩子都这样,还有我那孙子,现在才读高中,那思想要是让大姐看了,还不气出毛病来。”父亲说:“孩子大了,不由我们了,还是让他们去折腾吧。”
“那怎么行呀!”姑母马上把矛头指向老父亲:“你这思想不对头,孩子大了怎么呀,再大也是孩子,克儿不是少将吗,那是在部队,在家他还是儿子,咱们这个家容不得社会里的那些乌七八糟,你说是吗?”
“那你给他说吧。”父亲显然是不愿意和自己的老姐姐对立,马上把火引到我这里来。
“军儿,家具好坏没有关系,做人可是要时时更新,时时遵守做人的准则。”姑母大概是激动了,说起话来还就象电影里的老革命,一条一条,一道一道的。
“姑母,我说的是家具,怎么扯上这么多呀。”我知道,走进这个领域,我永远都不是姑母的对手,因为她老人家在血与火的年代里让生命经受了真正的考验,那里象我们现在的这些假洋鬼子,嘴上有时说的还能天花乱坠,可真的要实践一回,还不就象今天把国人折腾的寝食难安的中国股市,谁知道会在那一天把人送进万丈深渊:“我想吃承德那鸡翅。”看来这才是我的强项。
“好好,我把这事给忘了,军儿喜欢吃肉,我这就去买。”姑母说着拿了个塑料袋就要出门。
“让他自己去买吧。”老父亲说:“大姐,你还怎么能走得动呀。”
“不行,孩子看不出来好坏的,还是我去。”姑母说着挥挥手:“这和教育是两码事,两码事。”
看着姑母已经不利索的双腿,我这时真的都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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