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与白是自小出生的兄弟。同一个城市生活,同一个地区看夕阳的黄色,同一所孤儿院长大。他们总是手牵着手,一起看月亮、抢东西吃,最后还一起被驱逐,做了乞丐。都市的繁华看成就不了内心渺小的世界,他们仿佛是隔着苍纱的一缕画面,朦胧般呼唤却无力。
强与白揉着脏兮兮的泪眼,一年又一年从陌生人的身边匆匆而过。许多年后,他们的乐趣依然是淌着口水,在街道旁透过毛玻璃,看着里头的人大口大口的吃着大肉饺子,总是香喷喷、油滋滋的。强听说常来吃饺子的是一位作家。强歪着头想,能当作家,天天吃大肉饺子,该多好。
夜晚,微风把小巷内灰蒙蒙的广告横幅,吹的摇曳。强与白依旧在垃圾桶旁背靠着背、摇着脑袋,看着绿绿的星星,侃着天南地北。狂风吹斜垃圾桶上绽放的玫瑰花瓣,花瓣上还挂着枯朽的戒指,照亮夜间飘渺的银汉。强心不在焉的说着说着忽然停下,嘴唇不自主的舔来舔去,明亮的眼瞳放出光彩,寂寂飘向北方。
“喂?”白推了推他,“你想什么呢。”
“我在想,如果我是作家,我们就不用乞讨了。”
白咯咯的大声笑起,笑他太天真,不知当一个作家,有多难。
“再难也不怕,有朝一日。我也要请你吃大肉饺子!就是那种一咬会流油的那种。”
“呵呵。那好啊。想想都觉得馋死了。”
“嘿嘿,请你吃好大一碗,大概……恩。有你的头那么大一碗!”
“啊?我的头才多大啊……”
白看着天上的星星笑道。两人憧憬着今后开心的日子,仿佛明天就会得到大肉饺子一样,乐此不疲。就这样你一句我一句,说着说着就睡下了。
那夜后,白的身旁就少了一个人。他自己迎着一望不尽的茫茫沙尘,在流水的闹市中,孤零零的乞讨,孤零零的捡垃圾,夕阳照射出的背影,远远留给昏黄的大地。深夜,他总会一脸伤痕的回去,右手紧握着薄薄的笔记本纸片,左手是一天捡来的食物。风依然在小巷里肆无忌惮的吹着,吹得右手的纸片沙沙作响。他凝步喘息,抬头浩渺。这明月之外,又是怎样的星辰?
强问他:“没有我,以后你遇到跟你抢东西的坏人,该怎么办啊。”
白用脏兮兮的手划过脸上结痂的血痕,强笑一声。
“你小子少啰唆了,好好写吧。你还欠我一顿一咬就流油的大肉饺子呢!”
强也跟着不自然的笑了。他在明月垂泪的夜晚,借着小巷里微弱的灯光和漫天绿星,不停的写,疯了般改。以后的多少夜晚,他心痛的看着疲惫他睡着的样子,忍着的泪水常常在眼圈内转动不止,渐渐滑过。他提起小笔头,要写的东西很多,他要倾诉给他的读者……某某夜晚,有两个乞丐,他们是最好的兄弟,一起长大,比亲的还亲。有一日。一个乞丐忽然异想天开的想当作家,想吃油腻腻的饺子。他最好的兄弟便爬好远好远去乞讨,然后还要去被鄙视的地方捡笔记碎片和小笔头——他以为他被欺负的事情会隐瞒下来,可是那脸上清楚的血痕,却在风的吹拂下,显得那么刺眼……
夜深了,他不自主的扶了扶被沙子激发的眼泪,仰望着浩瀚的天空,竟不知哪里是现实,哪里是虚幻。
叶子黄了又落,落了又黄。经过三年的春夏秋冬,强终于完成了第一本小说,书的名字叫:《一生友谊》。他颤巍巍的捧起一张张杂乱不堪的黄页子,兴奋的递给白,递给他日日夜夜流感泪水的情感。小巷里零零落落的黄枫叶,被轻风吹起,在空中漫舞苍白?白看着空中的枫叶,生涩的低下眼皮,抱着黄黄的叶子,凄凉的摇了摇头。碎碎的叶子飘满了他的头发,艰难的头却怎么也抬不起。
“我不懂字,强。你还是寄给出版社的好。”
坚强的白颤抖着说出这句话时,仿佛一樽破碎的透明玉观音,孤独的在月光下亮着。那缭绕在心海上的孤雁,一种窘迫、一种恐惧、一种悲伤。淡淡的说不出来为什么,只觉得他不再需要他了。
强微微的看着他暗色的瞳仁,凝视片刻。用力点头,转身走人。影子渐渐从垃圾桶边消散,微弱的灯光也许再也找不到熟悉的背影。那久久的枫叶,畅怀在寂寞的灯旁,望着一个人的小巷,望着今后熄灭温暖的后背。忽然风猛,白也猛地抬头,大声朝着不见的背影吆喝。
“喂!我会等你,等你接我去吃大肉饺子!记着!是一咬就流油的那种!”
背影淡了,终是没有再回过头来,只留空空跫音。他瘫软般坐在地上,孤独的看着曾经两人的星空,不知是开心还是悲哀。垃圾桶上枯萎的玫瑰花朵,戒指不知何时变成灰沫,像尘灰一样复着。风一吹,都散了。
他看着黑黑的天空想,也许他今后再也不会回来了,也许明天就回来。
10月的秋季很深,夜晚的月亮透明而苍白,仿佛忘记了温暖。白和曾经一样,依然坐在垃圾桶旁傻傻的沉默,仿佛是一个又脏又老的流浪过客。多风的季节掀起白颇旧的衣衫,他总会抱紧身体,以便取暖。他想起曾经一起背靠背的日子,那个时候,不会寒冷。
又是一年,好久了。强还是没有消息,白深深的害怕了。他害怕强真的会一去不返。他急忙回头收拾简单的行李,却发现只剩一根长长的竹竿。他叹息一声……强走后,他便忘记了曾经的习惯。黄叶在脚底粉碎,仿佛踩在脆脆的玻璃上。他回头望了一眼这个城市,城市的麦田,还有依偎着一起生活的小巷。默默的走了,可能不再回来。远离了小城市,白一个人孤独的流浪,就像一个失去了眼睛的孩子,流浪在黑暗陌生的世界。
嘟!
“死乞丐,你不长眼睛吗?明明是红灯还扭着头向前跑!撞死你也活该!”
白颔首低眉,连连道歉。他想,若是强和他还在一起,他一定会把他拉出窗户,奏他一拳,然后再踹他一脚,抢了他的钱,嘿。再弄坏他的车!
可强呢?他如今在哪里?自己,又在哪里?
车走了,留下一股难闻的灰色尾气。
白望了望变成小点的汽车,看着遥远陌生的花纹铁栏杆,微微摇着头就这样继续走着。走着,走着,走到了一个冬季。牙不知落了多少,他在跟大黄狗抢骨头吃时,骨头上依稀的那层肉皮,却再也撕扯不下来。十一月冬季,他扶着秃头的梧桐树,大口大口向外吐着津津胃液,他患了严重的胃炎。白迷惘的擦掉嘴角的黄渍,一阵阵刺骨冷风掠起衣袖和头发,从头到脚混身颤抖,且伴着严重咳嗽。他依靠着长长的竹竿,在陌生的城市里找到了一个满满的垃圾桶,他实在走不动了,慢慢蹲下,蜷缩在垃圾桶旁休养。因为只有这里,没有彪悍的大黄狗咬他,也不会饿死。
夜里,冬风袭袭铺天盖地卷来,他冷的心慌,转身把垃圾桶里的东西向外扔去,准备躲进窄窄的捅里避寒,扔到最后一处,有几张微黄的页子飞在空中,迟缓而落,他中魔般捡了起来,那上的几个字他认识,是强那夜给他的那页。白惊愣住,确认了几遍后,他抱着那些黄黄的纸,嚎啕大哭了半夜,涕泪满面。窗户外平静的夜晚忽视着星星的孤独,一个萤火虫飘来,如秋水的寂静,霎时惊起一片漪沦,变的模糊。
次日一大早,他拖着病体来到城市民警常在的小亭旁,等待熟睡的警察醒来。他想,等警察醒来,他要请警察一起帮忙找找可能成为作家的强,还要请他吃香喷喷的大肉饺子。白紧握黄页子,内心暗自欢喜,忍不住笑了出声。警察被惊醒,只是还没有等白开口,警棍已狠狠抽打在他的身上。警察气势汹汹的一脚踹翻了白,把他压在地上,像殴打犯人那样毫不留情的一边挥舞、一边叨念。
“妈的,一睁眼就看见乞丐,真他妈不顺。看什么看,我打你是你有辱市容,你活该!活该,踏。”
白大声哭了,挣扎着一拳挥在了警察脸上,然后懦弱的爬起,抓住地上的黄页子,飞快的逃离了警亭,一边咳嗽,一边虚弱的向昨晚的垃圾桶跑去。只是,到垃圾桶前,他竟然看到了奄奄一息的强。那一刻,他的心与眼睛彻底麻木,一下了愣了。泪水不知怎么也收不住,他哭着跑过去,摇着他、骂着他、踢着他。
“对不起,白,我一直都在这里,这里是我的家。我试过,可是没有出版社要我的小说,我的小说没人要……”
强抱着白的脚,凄苦的哭着,哭得好痛,肩膀拼命的颤抖。
白苍白紧张的嘴唇松开,眉头的锁释然。他把握在手里紧紧的黄页子还给他,然后温柔的笑了笑,一手抱住了他的身体。
“没事,没事。我们可以再来。作家本来就不好当的。”
强擦干泪水,不再哽咽。他从身边拿出一盒满满的大肉饺子递给白。
“给、给。”
“这,你怎么。”
“昨晚看到了你睡在这里,我趁主人不注意,偷来了饺子。只是有点凉了。”
“偷来的?”
“恩。”
啪!
白碗落在了地上,仿佛粉碎的白玉屏。点点如此泪珠明亮的饺子,滑到了两人的脚旁。白粗着脖子使劲踩碎饺子,直到踩成一片肉泥,油渍渍的汁液湿了土地。他红着脖子,一手抓住强的衣领大喊:
“你说过你要请我吃的,我要在饭馆,吃最好的!不是偷的!”
强拨着一片肉泥,哭得一塌糊涂。那样的冷漠,那样的一天,犹如漫漫的一个长季节,有冬、有秋、有夏、有春,白让强明白,花不会自己凋零,凋零是因为要来年开的更好。除非,它像命运服输,就犹如孤独凋败的玫瑰花朵和成灰的戒指。
黄昏的一年,夕阳把金色洒在两人的肩头。白染上的咳嗽,强一直不知为什么。白依然倔强的挺着虚弱的身子,演着坚强的哑剧,在街旁乞讨、遭白眼、挨打、捡拾黄黄的页子。夜里,他们不再说话,背靠着背,看着天上绿色的孤独星星,一闪一闪。
又是一年。
白在强再次走后的一年后,终于瘫倒在街头。好心的路人把他送到了医院,他朦朦胧胧想起了小时候的日子。医生对路人苦苦摇摇头,胃癌,晚期。没有太伤感,也没有吵闹。和进来一样,他被路人默默的送出这家医院,仍在了街道。白凭着一丝念力,回到寂寞的垃圾桶旁,望着蓝蓝的天,静静的呼吸,缓缓的闭眼。他仿佛听到遥远的路人说,有一个作家出版了《一生友谊》,带了很多的饺子到这个城市,就是那种一咬流出很多油的那种……
他笑了,他困了。
他想:也许他永远也不再回来了,也许明天就回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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