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温故一九九一牧马天山

发表于-2007年08月27日 凌晨0:31评论-1条

温故一九九一

陶锋

我们这儿牧区和乡村的人,发出的感叹是藏式的:啊啦啦呸!意犹未尽的县城人在后面加了两个后缀:啊啦啦呸!啧啧!前面的充满着牦牛奶子的浓郁实在,后面的洋溢着黑白花牛奶的冗长,清淡。

李文化看了最后一眼上了四年的大学,轻声一叹:啊啦啦呸!啧啧!满怀惆怅和痛快地坐上了火车。火车徐徐开动,几个相好的同学挥手道别。

“再见啦,李才布旦!”“来信呀,哥们!”

董小小跟着火车跑着,手儿不停地挥着,嘴唇抿得紧紧的,任泪花在脸上翻飞;李文化哽咽得只是机械地挥着手:别了,我的大学生涯!别了,我的好同学,好哥们!别了,我的小小!

一条横幅一晃而过,上面的“到最艰苦的地方去!”几个字也一晃而过。一群“骄子”们满腔热忱地哭哭啼啼。

“他们是暂时的离开,我是永远地回去!哦,诀别吧,我的小小! ”李文化悲哀地想。

“借光借光,劳驾您让让!”一个扯着京腔的柔柔地说。

李文化这才想起刚才一个窗户一个窗户的往后挪着和董小小告别,已走出自已的座位了。他连忙向自个的座位挤了过去。

他看到自已的座儿上粘着两个人。

“劳驾您让一让,这是我的位子。”李文化给他俩看火车票。几年的北京生活,使他的杂面味儿很浓的方言得到纠正。

……

哎,让座啦,二位!

"我们买了票呀!”一个晃着根烟说。

“谁坐不都是个坐哇!”另一个瞅着窗外。“妈的!”

“他妈的,给我起来!”李文化骂人的话跟当年的全国通用粮票一样。

“呵,小子,欠揍是不?”

李文化给逼急了,一张口就是青稞炒面的味儿:“你个杂疙瘩!你阿么哩!”

几个操着西宁口音的年轻人,磨掌擦拳地围了过来,俩小痞子一看人多势众,立刻说着讨饶的话,又是让烟,又是点火地拎着包儿溜了。其中一个小声嘀咕道: 好像是日本人呢!

李文化和同乡们一路说话喝酒地到了省城西宁。

李文化没敢在西宁多呆,第四天搭上班车往县城赶,到县城已是下午。

他走进“伊人饭馆”,要了碗羊肉面片,是加肉的。上高中时,他常用省下的伙食费到这家饭馆来。县中的学生灶伙食太差劲了。炊事员患着和天下大师傅一样的的毛病——哆嗦病。这一哆嗦都是根据递进来的饭盒和碗判断的。到了最后一学期有个新来的大师傅,几乎每天早饭都做西红柿面条,同学们把这叫糊涂汤。

“伊人饭馆”原先叫“索菲娅餐厅”。这个索菲娅不是马均“花儿”里面的那个索菲娅,她是老板的媳妇儿。她不干杂活,她只管收银,有时给食客们倒茶添水。

李文化刚坐到板凳上,服务员赶紧给他倒了杯“热物茶”。这茶水清香中透着咸味,是用伏茶、青盐熬制的,可以化腻解乏,增加体力。

墙上挂着营业执照,照片上面一个秀气的戴着黑盖头的回民小媳妇,一双眼睛露出清澈的神采,显得小家碧玉式的可人。她叫马晓蝶。

面片端了上来,里面的羊肉捉迷藏似的躲着他,粉条倒不少,跟澡塘子脱衣服洗澡的人一样,不时冒出来。面片咬在嘴里,厚厚地粘牙。

吃完饭,他站在街边瞧县城不远处的雪山。在记忆中,这座雪山的背阴凹处,有千年的积雪。山顶上有他上高一时插的红旗。但现在什么也看不见。一群暮归的乌鸦向河边对岸的山上飞去,几只麻雀落在电线上,叽叽喳喳地吵个不停。

“哞——”一群晚归的牛在公路上走着,不慌不忙,不急不躁,神色安然自若,仿佛吃饱了在街上消食遛弯;前方是座五十年代苏联人帮助修建的大桥。由于正值下班时间,这截路就像蛇吃饱了青蛙似的,变得鼓了起来;喇叭声此起彼伏。两辆相向而行的手扶拖拉机停在路中间,司机谈得热火朝天。爽朗的笑声惊得落在电线上的麻雀飞向天空。一名身着交警服装的人拎着捆菜向家中走去,后面跟着的小孩诚慌诚恐地小跑着。

第二天,李文化到县人事局。上二楼时,碰到了正下楼的宁哲。宁哲的神色流露出得意和戒备。李文化和宁哲是一个小山村的。宁哲的父亲是县上一个局的局长,全家人也跟着出来做起了城里人。宁哲很笨。考试一老抄李文化的,宁哲有一个藏族名字叫扎西才让,是改的。李文化看宁哲改了民族,自已也改了个名字,叫李才布旦。李才布旦这名字可是花了本钱的:一个麝香的代价。人们都说清水沟村风水好,不是出官,就是出大学生。

宁哲说,“我操!你回来啦!分哪儿啦?”我们这儿的人不大说我操,在外面呆久回来的年轻人都会说这句,挺时髦的。

“我刚准备上去,还不知道呢!”李文化上了两步,超过了宁哲一个台阶。这样,宁哲就得仰着头看李文化了。

“嘿,我操!你先去,我还忙着呢!我操!”说完,一摇一晃地下楼去了。

南山根里的白云彩,清风儿吹着个雨来;

妹妹好比个嫩白菜,一指头弹出个水来。

一个“砂娃”躺在一辆“东风”汽车上,睁着眼对着一个过路的少妇唱;少妇转过身,用眼睛恨恨地剐了一眼。车上装得满满当当,上面好些“砂娃”呢。“砂娃”就是金农。

白玉石栏杆青玉石桥,桥底下的呆桥;

尕妹子怀里睡一觉,贵德梨儿的味道。

另一位“砂娃”又漫上了一首。

“呸!”那少妇回头啐了一口,走得更快了。

李文化向前走着,去赶回家的班车。班车在北街头停着。它们一般不在车站停靠。车站的班车只发往省城和外省。

少妇迎面而来,脸色绯红。他瞥了她一眼,有什么地方和董小小像。一个跑步的中年人,跑着跑着跑到街边的墙根,掏出家伙,“哗哗”地尿开了。一个老太太,从菜铺买了些青辣椒,急匆匆地往家赶去。老太太看见那个尿尿的,低了头,步子迈得快快的。青辣椒在网兜里一抖一抖的。

“得买些细菜哩。”李文化瞅了一眼和“东风”车挨得不远的班车想。他想到刚上大学,有一次到食堂吃饭。他看见饭桌上不少同学都在吃肉片炒辣椒,走到窗口,递过菜票说,“来个辣子炒肉!”厨子伸伸头说,“没有辣子炒肉,只有肉片炒青椒!”厨子是地地道道的北京人,他认为应该抓住每一个细节调教这些吐字不清的外省新生。“青辣子不就是青椒嘛。”李文化说。“两码事!新同学。辣椒分青椒和红椒。辣子是方言,青椒炒肉片,您来份?”想着想着,他笑着向菜铺走。

“东风”车上的“砂娃”这会儿安安静静的。他们的脸上写满了迷茫和憧憬。

班车司机叫冶长福, 是个回民,家住在乡上。他看到李文化淡淡一笑:“上哩嘛。你从省城逛回来了吗?”李文化点点头,笑了笑,把东西放好,找了个空位子坐了下来。回头看有没有认识的人,看到了赵永利。

过了半个小时,等人挤满了,冶长福才开车。

汽车撒着欢儿跑。公路边的石崖下面,废弃的金硐不时闪过。载满“砂娃”的汽车和手扶拖拉机不时地在公路上出现。淘金的人们从东部疯涌而至。“砂娃”们衣衫褴褛,面色黑红,丑陋不堪,一脸的憔悴。

王文化从干得动活时,每年假期都是在村子边的河里淘沙金、到山上挖药。他的学杂费都是自已挣的。那年高考后,他仍然在河边的山崖里淘金。金邮政拿着录取通知书在公路边喊,“李积善,你家先人烧了辘轳状的香啦!李文化考上大学啦!”王文化刚从仅容一人的矿硐里背着多半袋矿砂出来,刺眼的眼光和喧嚣的河水声也抵挡不住金邮政的声音,他箭一样射了上来,使劲在裤子上擦净泥土,拿过录取通知书,颤抖着看了三遍,跳起来喊,解放啦!

喜讯喜鹊般飞到清水沟村。村东头的宁河田老汉追着金邮政问宁哲考上了没有。“不知道啊,宁阿爷。”金邮政擦着脸上的汗一边推着那辆破旧的“幸福250”一边滑着一边说。他的摩托车又不着了。

靠路边住的疯子赵永利,下午跑到李文化家,要文化给自个儿平反昭雪。“你是公家人啦,和上面的能说上话呢!我给你磕头了。”李积善把他拉起时,赵永利的头上起了一个大包,脸上却是诚慌诚恐的高兴。“你们先忙,我去去就来!”说完,一溜烟跑了。

赵永利一手攥着几只鸽子般大小的小鸡,一手端着一盆白莹莹的鸡腿磨菇往李文化家跑来。那小鸡还年轻着呢,奶声奶气地叫。

赵永利家在公路边盖了个小卖部。公路要扩建,公家让拆,赵永利说这块地势是我的,五十年不变,邓爷爷说的,这才几年呀,我就不拆!

修路的工程队的施工速度快得很,眼看要到赵永利家的小卖部了,赵永利还不急。

乡上的干部来下最后通知,赵永利的嘴依然硬得跟鸭子嘴似的,心里却是慌慌的。

乡农机站的推土机哐哐哐的开了过来,赵永利这才真慌了。

推土机是“东方红”牌的。平时用它的时候,就跟病驴上道一样,不是脱轨,就是自重轮突然掉下来自已乱跑,甚至骨折似的扭断拐轴罢工。而那天精神得像头骡子,雄纠纠,气昂昂地到来后,被司机撒着欢儿来了个原地1800大旋转,随即突突突的吼了几大声。“从这推还是从那推?”司机说。

“赵永利!赶紧把货往出搬,给你1个小时时间!”乡上的干部说。“把车先熄了。”又对司机说。

“这堆土机换了坦克的零件呢!”王大河说。

“从战场上替换下来的,有血腥气!”当过兵的尼玛说。

一个小时很快过去了。

行动!乡上的干部挥了下手。

汽油机引擎啪哒哒的声音,机枪似地响,挺着的铲刀,向那房子直挺挺的刺去。

我的小卖部哇!赵永利“咕咚”一声栽倒在地,起来就疯了。从此,落了个毛病:上访。

李文化快走时,把亲戚乡邻请了一顿,五十斤散酒喝了个精光。赵永利还惦记着那天的小鸡和蘑菇,那天也跑来了。又对李文化说要和李文化一块儿到北京上访去,还要酒喝。二哥社教晃着拳头说,推土机来了!吓得赵永利钻到猪圈里面不敢出来。

李文化到家已是下午了。

四年了,家里变化不大。石头垒的墙上长出了青苔和野草,透出苍凉和陈旧的气息;斑驳的铁大门锈迹斑斑;可以赛跑的房子上面稀疏地摇晃着几簇青稞;窗子换成了四扇的,奶黄色的油漆涂抹着对历史的掩饰——这是县城人家淘汰的家伙。钢窗在县城已过时了,铝合金门窗已流行开了。

院子当中,圆形的花园墙里伸出着开得鲜艳的金黄,淡黄的金丝莲,一看就是精心呵护的结果。猪圈旁的杨树下,卧着一条白色的藏狗,藏狗正睡得香。

“你是卖啥的?”一个五六岁模样的小女孩,好奇地问。“你是娟娟吧!”李文化走的那年,大哥的娟娟不到两岁。

“哎哟,文化回来啦!”大哥喊道:“快叫叔!”他点了娟娟一下。“长这么大啦!”李文化已走进屋里。

“看你说的。三年的活儿没影子,三年的娃娃提笼子哩。”李积善夹着一根壶梯山,笑咪咪地说,“快倒茶!先喝上些。”

娟娟忙着从茶几底下取出一盘炒大豆,大哥已把茶水放到茶几上了,那热气,腾腾地往上飘。

“妈没在家?”李文化洗着脸问,“二哥呢?搞副业去了?”

“唉!你二哥一天喝酒!连家都不着。”李积善坐在炕沿上,抽着那根黑棒。他的头上戴顶泛白的帽子,背驼着,灰白的头发从帽子下往外奓着,就像秋天的霜;娟娟坐在他的身边,手摸着李文化放的包,问,“这是啥呀?”

“这是啥匠人?木匠吗?”二哥扶着门框门问,眼睛红红的,一身酒气。

“啥匠不匠的,是文化!毕业啦!”李积善猛抽口烟,似乎把站在门口的二哥要用烟喷出去。

“唔。老三回来嘛!这——几年,把——城里浪美了呗!呀!——肚子饿瘪啦!”他看到娟娟旁边的包,走了过去,“没带啥好吃的?”

“有哩。专门带回几只烤鸭。”李文化笑着说,“二哥又喝醉啦。”

“别动别动,你别动,”娟娟蹦下来,拦住二叔往一边搡,“有大豆呢 !大豆好吃!大豆好吃!”

社教被搡得东摇西晃,悻悻地对李文化说,“哪天咱哥几个喝一场,啊,公家人。”说完,到西屋炕上睡觉去了。

“三叔,你包里的好吃的别给二叔吃!二叔一天喝酒,还骂爷爷呢!”娟娟瞅着提包对李文化说。

李积善把烟都抽到屁股了,才舍不得地扔到屋子中间的炉子里。

“娃娃家事非个啥!”大哥佯装着挥起了手。“你不敢打我!有爷爷呢!”她又踮起脚尖,跳上了炕沿,坐了下来,左手挽着爷爷的胳膊,右手摸着包又问,“这里面装的是啥呀?”

“阿奶和妈妈回来了!”她看着门外说。

嫂子提了只暖瓶回来了,妈妈抱着一捆草往院子的空地上摊开晾晒。

“三叔回来了!”娟娟对走进来的嫂子说,又跑到外面,对摊撒着青草的阿奶说,“三叔回来啦!带着鸭子肉哩!快回屋吧。”

“文化回来啦。哎呀,渴死了。”她抓起大哥面前的茶杯就喝。

“呵呵,回来啦,文!”母亲抹着脸上的汗珠说“黑饭想吃啥,你说!我给你做!白啦高啦,呵呵。”

“面片吧。面片好。”李文化说,看着母亲。母亲的脸上像只核桃皮似的,嘴唇干干的,手上裂开了些口子,用胶皮缠着。整个人似乎小了许多。眼睛里流露着慈祥,神情倾泻着疲劳不堪。花白的头发,紧紧地粘在鬓角上。“得让父母亲享享福啦!”李文化在心底默默地说。

李文化打开提包,拿出几只真空包装的烤鸭,放到茶机上面。又拿出烟呀衣服啥的,家里人都有份。

狗叫了两声就不叫了,还对来人摇起尾巴,原来是宁哲的阿奶。

“啊唷——,”宁哲阿奶的声音长长的,“我说今儿早上喜鹊子咋对着你们家叫哩!文化回来了嘛!”说话的功夫,人已进了屋。

“啊唷——,腌鸭子嘛!这个东西咸死个人哩!得多烧几壶茶呀!文化分了没?我们家哲哲分到县政府了,还当了个尕主任哩!都快一年了。”宁哲的阿奶瘪着薄薄的嘴说,自个儿找了个地势坐下。

“阿奶,来吃一块儿。”母亲撕下一块烤鸭。

“不吃不吃!这个咸得吓死个人哩!”嘴里说着,手已抓住了。

“还没分哩。过两天我就报到去。”李文化端着碗茶,走过来说。

吴松塔拉乡的书记叫多杰。是个地地道道,货真价实的藏民。在这儿干了好些年了。多杰不吃菜。饭里面有一片葱叶儿,他都会拣出来搁在饭桌上。这样,那些红红绿绿青青白白的菜有气无力地贴在饭桌上,好像正接受多杰书记的批评教育。

李文化报到那天,多杰说欢迎欢迎,给我们输送新鲜血液啦!多杰用的是汉语。说着说着,猛得拐成藏语问道,“你是××乡××村的吗?”李文化就听了个糊涂,只好用藏语说“呀呀”。多杰说,“你上大学的城市真美呀!不亏是首都呢!”李文化就有点听不懂了,有点懵懂。

多杰正等着下文,只见李文化吭哧吭哧地在桌子上翻找着报纸,心里说目无领导!本来想放个秘书的念头就打消了。他用藏语问道,“你找什么哩,心不在焉的!” 李文化依然笑。多杰一看有些火,就说,“你咋不说话!”脸上却是笑嘻嘻,心里生了三分恼怒,这次李文化听懂了,多杰说的是汉话。“听着呢,多书记。”李文化说着话,手不停把报纸拔拉过来拔拉过去,好像投递员在分拣报纸似的。

“李才布旦,你不会说藏话吗?”多杰喝了口茶用汉话问道。他知道,现在的许多年青人都汉化甚至于西化了。连祖宗说的话都不会讲了,真让人难受啊!

“我们那个村子上都是汉民,所以就……”李文化搓着手,局促不安地说。

“你是清水沟村的,宁局长和你一个村。他儿子上个月还到咱们乡来了一次,说起过你。你是汉民呀!——噢!怪不得!”多杰书记靠着椅子,身子向后仰去,意味深长地看着李文化。“你到大灶去一趟。让大灶宰个羊,羯羊啊!现在就去吧!”

看着远去的李文化,多杰一下子对他产生了鄙视和厌恶。这年头连藏民都有假货!怪不得这家伙一脸的汉民模样呢。

李文化的心情有点阴郁,就解闷似的向不远处的雪山看去。山上的雪线越来越高,褐色的山腰朦朦眬眬,热气在草原上升腾,闪烁,仿佛一块儿透明的变幻莫测的镜子。两个身着红衣的阿卡向一座低缓而宽阔的草坡上走去,显得古朴苍茫的神秘。一段用草皮垒起的“草库仑”,蛇似的蜿蜒,这是七十年代的人们的创造。两个阿卡从一个豁口翻了过去,只有两颗脑袋在移动着,慢慢地消失了。远处的河,像飘带似的流着。

到处充满了寂静、空旷。李文化心里忽然害怕起来,难道要在这呆一辈子?董小小的形象越来越清晰。一群羊从乡政府外面的路上走过,两个戴着白顶帽的回民骑着马,慢悠悠的走着, “咩咩”的羊叫声仿佛王府井大街的人声鼎沸。他后悔没有早点儿活动。可用什么来活动呢?全家人这几年供帮着让自已念完大学,一家人全凭在河边淘金的钱维持生活。再说,好歹端了个铁饭碗呢,多少人羡慕死了呢!他的步子变得轻快,吹起了口哨,有一种和董小小携手散步的惬意。

一座黑塔似的人和李副乡长说着话。李副乡长笑着对李文化点了点头,李文化走了过去。李文化和李副乡长是一块儿坐着辆吉普车来的。

“你好。”李文化和俩人分别握了握手。他说的是普通话。“炒面拌得好呀! ”黑塔说着,露出一口白牙,“我叫周洛,你叫李文化,藏族,八一乡的第一个大学生。今儿晚上喝酒哇,还有你,总理!我请客。”这儿的人把讲普通话叫拌炒面,特别是学着讲普通话的。李付乡长叫李鹏。

李副乡长捂着胸口,“晚晚上喝醉了,胃现在还疼呢。”“阿啦啦呸!啥下水嘛。骑马图快哩,喝酒图醉哩。不是的话把酒有啥喝头呢。我看呐,还是胃缺酒!晚上一定呀!我还忙着点儿,你俩先喧着。”说话的功夫,人已到很远了。

李文化掏出烟,刚要让,被李副乡长的手摁住了。“抽我的。”他扫了一眼李文化的“云雾山”,弹出两根“红塔山”。“客气个啥呀。”他说。

李文化问大灶在哪儿,又把多杰书记让宰羊的事说了。刚好通讯员江宁在院里转悠,李副乡长把他喊住,让他通知伙食管理员老何。

下午,两辆“巡洋舰”驶进了乡政府大院,原来是县上的领导来了。

星期一,全乡各单位的人在乡政府礼堂开会。今天开会没念文件和报纸,主要是让有关人员准备到“秋窝子”蹲点的事。

李副乡长、李豆麻、李文化、大老陈分到一个组,到一个最远的队里的“秋窝子”去。大家拾掇着,准备走。

刚好发工资。李文化连装备费带工资领了一千多块。李文化把大头存在了银行,准备给家里捎去。

李文化在大学养成了一个好习惯:晚上写日记,早晨跑步。第二天一早,换了套红线衣线裤,向河边跑去,他忽然听到有人喊什么,扭头看看,又跑开了。

晨风挟着野花和酥油草的清香,在草原上飘溢着。他翻过“网围栏”,跑了下去。脑海浮现出和董小小跑早操的情景。回忆被一只惊起的兔子打断。兔子一跃一跃地一阵狂奔后,停下回头望着,随即跑得无影无踪。

早起捡蘑菇的人,很奇怪这个身着鲜红衣服往下跑的年青人。在八一乡,除了乡上开运动会有人穿红色的球衣外,再就是阿卡了。阿卡的衣服还不是这种红艳艳的红。

这儿的人们把身着奇装异服,说话办事反常的叫“铁匠”,特别严重的叫“咒式”“白善”。意思是傻子。

“看,那个“铁匠”做啥哩,狗撵了般地跑。”一个捡蘑菇的对同伴说;“咒式一个!乡上刚分来的。”另外一位说。

阿伊拉的家离乡政府不大远。她已把牛奶挤完,院子扫得干干净净。乡政府大灶的烟囱开始冒出袅袅炊烟。“龙木措开始做饭啦。”她说。

从乡政府大院跑出来一个人,风风火火地翻过“网围栏”向河边跑去。一身红衣服,火球似的滚着。她的心格登紧了一下。前些天,也是大清早,一个和男人吵嘴的小媳妇也穿一套大红衣服跑着跳到大河里了,再也没有回来。

“阿啦啦 呸!死鬼拉伴哩。”她突然明白了过来。“快回来,年轻人!”她用藏语喊道。那小伙子回了下头,步子迈得更欢了。

她急三火四跑到派出所,敲门;敲了半天的门,派出所的张虎在里面嚷,“谁呀!啥事情呀?就来了呀!”“有人——跳河——去了!”他听到是阿伊拉的声音。

张虎从警校分来好几年了,已经化到处事不警的境界了。他三两下穿好衣服,拉开门,简单问了两句,步子挺大的向所长家走去。公安局经费紧张,只有两间平房,一间是张虎的宿舍,一间是办公室。所长带着家属,借住在乡政府的几排家属院里。

阿伊拉是个虔诚的佛教徒,善良、慈祥而又严肃、认真;。张虎走着边向草原望去。散散落落有几个拾蘑菇的人。

张虎推开所长家的门,茶几上已摆好一盘馍馍,一盘羊肉,一把小巧别致的藏刀。所长的老婆娜仁往正在沸腾的茶壶里倒牛奶。

挂在衣架上的警服告诉他,所长解手去了。习惯没办法。

张虎刚坐到沙发上,点了只烟没抽两口,一碗香甜可口的奶茶放到面前的茶几上。张虎抓紧时间吹了吹,喝了两口,刚想取块肉吃,才想起没有洗脸,就走到脸盒跟前,倒了点热水洗脸,“狼不洗脸有肉吃”。张虎一边给自个儿解嘲一边瞅着娜仁。

嘎吱一声,门开了,看着往脸上抹擦脸油的张虎,所长知道发生了不小的事情。“回来再吃!他穿上警服几步走到门外。张虎拿了块肉,边往嘴里塞着跟了出来。俩人刚要翻进“网围栏”,只见一个小红点从下面的草原上往上跑,很努力的样子。

“哦!感谢佛爷,他回来了!”阿伊拉用藏语兴奋地说。一股热烈的成就感涌上心头,她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仿佛真的拯救了一个生灵似的自豪。

秋窝子非常热闹。放录像的、开小卖部的、开饭馆的,好像一个盛会似的。这都是草场集中的好处。这让李文化有些意外。工作上的事情忙完之后,大家便聚到一块喝酒、打麻将、窜帐房,日子过得蛮滋润的。几个人有事没事地到“草原妹妹”德黑玛家玩。德黑玛在县上的民中念到初中毕业就不念了。她喜欢唱流行歌曲,更喜欢跳舞。可以说是一个现代的草原百灵鸟。

在寂寞无聊的青春时光,德黑玛像只夜莺似的让李文化几个人心动不已。 

李玲玉的歌声甜美,音乐在飘荡、升腾,小刷子似的刷着每一个人的心田。德黑玛就给大家表演藏舞,不停地换各式各样的服装:一会儿是藏服,一会是一套裙子,一会儿是一套校服。

李鹏让李豆麻取来了汽灯。帐房里一下子亮火起来。大家边喝酒边跳舞地玩,一直闹到凌晨三点多。

第二天是星期日。几个人扯展了在帐房里睡觉。

快中午时,一个叫东宝的牧民来报案。说是家里的一头牛叫曲平的宰了。连牛鞭都割掉了!你说这畜牲坏不坏!由于激动和气愤,东宝的汉话就像夹生的米粒,咯咯嘣嘣的听得人牙痛,说到牛鞭时,东宝下意识地捂了捂裆部。

李鹏叫大老陈一块去,大老陈说胃疼得要死去不了。“我和你去吧。”李文化说。李鹏说 “嗯——那就咱俩走吧。”走了好半天,才到。可怜的公牛已倒在血泊中,旁边躺着一个捆着的人。东宝过去一脚把他踢醒。旁边一摊呕吐物,令人恶心。

“为啥杀牛?”李鹏努力模仿警察的气势和口吻,但头重的却跟他较劲似的反抗—— 下垂耷拉。

“啊?”那人把头抬起来,神情显得迷迷瞪瞪。

“你把杀牛的事儿说说。”李鹏指着死牛说,好像在那儿见过。“解开”。他望了下东宝,东宝没动。

“昨晚上——我喝醉了。看见牛耍流氓哩,气得不行。”那人答非所问,头又歪了下去。

“你捅了几刀子!”李文化走上前去,准备解绳子。

“你这是犯罪!是要受法的,甚至枪毙!说!”

李鹏大吼几声,干脆利落得很。最后的那声“说”,让在场的人都知道乡长的话可不是开玩笑的。“但是,捆人也不对。”他又说。

东宝上去扇了那人两巴掌!那人竟对东宝对眼吐舌头地耍鬼脸。“你数字不会数吗?狗眼睁大些,乡长和乡上的干部拾掇你来了!好好说,屁谎顺大腿淌的话你知道!再犟把你嘴打成包子!”

东宝一阵机枪似的猛扫,那人这下才清醒过来,眼神透露出懊悔不迭。忙说,“我这边三刀刀,那边四刀刀,这边又是三刀刀,牛就死了。人家就把我捆住了。一个公牛那么多媳妇,我连个媳妇都没有。”那人说完,大家都笑了起来。

“你打算咋办哩?”李鹏忍住笑问。

那人稍稍愣了下,头便向地上咚咚咚的磕了起来,嚷道:“阿咪(爷爷)乡长,阿科(叔叔)警察,我投降!我交代!”为了不至于跌倒,他使着劲儿寻找重心,维持身体的平衡。但还是失败了,脸一下子杵在地上。

李文化解开了绳子,扶他坐在地上。

“我赔。多少都赔。”一双眼扫着死牛说道。

“唉!我的乡长哩,你没认出来吗?这个人伙伙里不干好事哩!嗨!一个草原二流子!”东 这么一说,李鹏也不再好说什么,就商量着赔款的事儿。

转眼间十几天过去了。这天,乡上的一个干事坐着一辆破吉普车来了,说是县上开会,要李乡长回去;刚巧德黑玛也坐在帐房说话,说她也想到县上的姨娘家玩两天,就坐着车和李鹏一块儿走了。

李鹏一走,就由大老陈负责。没了李鹏倒没显着什么,德黑玛一走,几个男人的心也跟着她飞到了县城。空闲的时间,大家的心情也像雨天角落里的木头,都快发霉了。连着下了三天雨。这天,税务上的小马和小刘窜门喝酒。说是要过过阴天。大老陈经常到人家那儿蹭酒喝。李文化和李豆麻到小卖部买了几瓶酒回来。几个人围着桌子就喝开了。那雨下得淅淅沥沥的,一时半会没停的意思。

喝了一会儿,大老陈忽然说,“宰个羊吧,这么干喝没劲道。你们俩取羊去吧。”他瞅着李文化和李豆麻,眼神里半是命令半是请求的模样。李文化喝干了输了的酒说,“这么大的雨。再说羊还在山上呢,谁知道是哪座草山。”李鹏走的时候,批了两只羊的条子放着,好像银行的支票,填上就能取到钱。

小马和小刘说喝酒就喝酒宰啥羊呀,弄得大老陈脸上烧哄哄的。大老陈心想,也是,他娘的!我虽说在你们那儿常喝酒也没见宰个羊,碰上啥吃啥的。这么一想,心情也好了,脸上也舒展了,但依然叫李豆麻和李文化拾掇着下酒菜什么的。李文化嘴上光是好好好的,屁股却不动。李豆麻忙得跑前跑后的,差点儿把红烧猪肉的罐头打开,突然想到马所长是回民,又悄悄塞了回去。

没有领导,大家的心里没有负担,喝得一个个腾云驾雾似的轻松畅快。大家又是划拳又是唱歌,热闹得把帐房要掀塌了。

大老陈到底岁数大了,出去吐了回来说,“你们喝着。我喝不动啦,再喝要出丑啦。”

“不行,得喝。客人没醉你先醉,那不算醉。”马所长朦胧着眼睛说。“下雨了路不好,酒醉了人不好。有啥哩嘛。草原妹妹也走啦,我看你到哪儿去?”小刘手上夹着根烟,一晃一点地说。

“你现在是总理呢,高层领导。兵熊熊一个,头熊熊一窝。你这个领导带好头,群众才有劲头,才有喝头嘛,你说是不是陈乡长。来来,给领导敬一杯,不,六杯,六六大顺哩。”马所长说着端起了酒杯。

“敬酒不喝敬酒不喝。拳上见高低。小李子,把汽灯点上,炉子通得旺旺的。那一瓶酒放到炉盘上热着。冷酒喝不得呀,小伙子们。四大伤的头一份就是喝冷酒哇。”大老陈脱掉外衣,扔在床上,脸上红红的,换起袖子伸直了腰,“喝!喝死去 ”

“啥四大伤呀?”李豆麻住炉子里添煤。

“喝冷酒睡冷炕,站着××走着唱呀!”大老陈一喝高怪怪的顺口溜是信手拈来。“来!小马,今天我是酒喝黄河两岸,拳划西北五省!哥俩好呀!

“说笑归说笑,你再不能说那个“青海好”啦。除了你,我们都是青海人,”马所长听见大老陈叫自个儿小马,心里不大舒坦。“哎,小李,麻烦你把炉盘上的那瓶拿过来。啥四大伤八大怪的。”

“哎,你就是外行啦。温酒斩华雄,煮酒论英雄。关羽是喝温酒,曹操煮得酒咕嘟响呢。我喝热酒,你们喝冷酒。我是领导嘛”大老陈说着,唱起了自编的“花儿,”“尕摩托骑上了枪上膛,尕妹妹哈炕上搡!”

“哈——!这个流氓!好好喝!再不要水汤吧唧地胡说了!”马所长笑着皱皱眉头。

汽灯发出吱吱的响声,帐房里一下亮了起来,炉子呼呼地着着。

喝着喝着,大老陈认为自已是八一乡的乡长,整个秋窝子的人都得听他的。这个念头和酒精基本上是一块儿上的,酒精领了个路,念头找了个窝。

“青海好青海好,青海的房上能赛跑,青海的丫头不洗澡,半夜翻墙狗不咬。”大老陈“呤”性大发摇头晃脑地说了一遍,大家就笑。过了一会儿,大老陈又说开了“青海好” ,还用筷子敲着碗,伴奏似的。

“老陈!别敲啦,难听死了!”马所长皱着眉头,满脸的愤怒。马所长小时候吃饭敲碗,让老子揍得记住了。

乡长的念头公鸡似的在大老陈的脑海里扑扇着翅膀蹬着腿,大老陈就扑棱着手里的筷子,指着马所长说,“把你的身份搞清楚!摆端你的位置!你跟领导咋说话呢!咹!”

小马和小刘是吃惯奉承饭的人,那容你老陈撒酒风,低声骂了句“狗肉上不了席!”起身就走了。

俩人走后,大老陈仍然认为自己是乡长,划拳胡出指头,连五魁手都喊了出来,输酒也不喝,一味胡搅蛮缠瞎折腾。

李豆麻也喝高了,说“咱们这儿的谁划拳出五魁手。“咒式”嘛!”

大老陈虽说是内地人,在这儿呆时间长了,知道“咒式”的含义,开口就骂,“你这个站着没人高,蹲着没毬高的寸寸。”“后面就出了句比国骂还粹的话:“妈那个b!”筷子却指着李文化,似乎是打了两发点射。李豆麻个子不高,属四等残废,最忌讳人说他是个寸寸。会惑惑一个,不会惑惑一窝。俩人同仇敌忾把大老陈拾掇了一顿,打罢,扔在雨里浇了半天,直到大老陈不再叫骂,光剩呻呤声,才抬进来扔到床上。

李文化和李豆麻早想收拾老陈了。只是苦于找不上碴子,再加上李鹏在跟前。打狗看还得看主人呢,这事就搁了下来。

李文化下乡到“秋窝子”来,带了几本书,侦探呀武打什么呀什么的,其中就有《福尔摩斯探案集》。《福尔摩斯探案集》让李豆麻借去看了,李豆麻干啥都是丢三落四的。刚巧一个队的草场闹蝗灾,李鹏便派李文化和李豆麻去。因为走得急,书也没带,就扔在一个纸箱上面,其实,这些书都是李文化上大学时,在校图书馆“拿”的。不过现在是私人财产。

世上的每一本书都有它的归宿。这本书跑呀逃呀的,来到了大老陈的面前。

大老陈有痔疮。喝酒拉肚子就犯,尤其不能坐湿地势。大老陈侧着身子看那本书,看着看着瞌睡来了,就躺在草地上仰着睡着了。忽然,觉得屁鼓眼痒疼痒疼的,就用手去搔。听到肚子里咕咕乱叫,还疼了起来,就跟战争年代的警报似的。大老陈一摸裤兜,发现没带手纸。看着当枕头的书,翻开从中间撕了几页,飞也似的跑到不远处的石头背后。

大老陈解完手,缓步走了过来,坐在那本书上。把它当成了板凳儿,欣赏起高原风光。帐房里的牛蠓和苍蝇跟玩“群狼战术”的轰炸机战斗机似的一群一群,一帮一帮地狂飞乱舞 ,嗅着祼露皮肤的血腥味,叮住不放,拼命地喝人血。这样,这本书有了新任务——当拍子打牛蠓和苍蝇,被一种叫五马分尸的酷刑搞得元气大伤,惨不忍睹;好歹还有一口气,因为都讲卫生,手纸用完了,这本书又来了个为屁股服务的差事,被人揩起屁股。没有几天,这本书如夏天女人的衣着越来越少,越来越薄,直到奄奄一息,才让灭完蝗灾的李文化及时发现。

“我的‘福尔摩斯’到哪儿去啦?”李文化看着苟延残喘的书 。

大老陈笑嘻嘻地说,“你的‘福尔摩斯’到茅屎坑开会去啦!”

随后进来的,提着两只野鸭子的李豆麻说,“‘福尔摩斯’到莫斯科开会?不可能吧?人家忙得三十的鬼一样,哪有时间?”

“李豆麻你瞅瞅!”李文化指着躺在桌子上面和盘碗筷刀,酱醋青盐和油呛辣面儿为伍的书。

“啊!?”李豆麻看到摊开的,薄薄的书页上,两朵洇着碗底沿的圈儿。一个是青渍渍的印儿,一个是红乎乎的圆,好像一双眼睛似的,吃惊地盯着李豆麻。其中一个的中间有烟灰,憔乎乎地眯着眼珠儿。

李文化黑着脸,掏出在河边捡的花石头,打开箱子,扔了进去。红皮日记本醒目地在箱子里放着。李文化翻了下,说,“写我的屁哩!”

“一本书嘛,过段时间我给你弄一本新的。”李鹏把搭在窗外的脚收了回来说。

转眼间,气候变得凉了许多,下乡的活动也告结束。再过不了多少天,牧民们将赶着牛羊到县肉联厂交任务去。李文化的体重和酒量大增。换洗的衣服一个个绷得紧紧的,两条腿硕大无朋,和特大号香肠似的。起身时竟有点儿喘,他这才明白自已发胖了。其实也没吃啥,一天就是手抓肉,酥油炒面,羊肉面片拉条子和青稞酒。

到乡上后,有封董小小的来信。李文化觉得太遥远了,就想回封信。写着写着,就听周洛在外面喊,“李才布旦,快出来,多书记喊你哩!”周洛见没动静,推开门说,“写啥呢,快些,喝酒去!”

“好啦。马上就好。”李文化赶紧拾掇着桌子上 面的东西,还没塞进抽屉,周洛风一样的进来了。

周洛坐在李豆麻的床上,瞅了眼董小小的照片,“漂亮呗。给对象写信哩。”又扫了一眼叠得整整齐齐的李豆麻的被子,“李豆麻这会儿到省城啦!”

“嗯,就是。”李文化给周洛让只烟,“走吧。”我也得回趟家啦。

俩人向大灶走去。

“咋把人家叫李豆麻呢?”李文化问。

“嗨。咒式嘛。囊眉囊眼的一个人呐。” 周洛说。

李文化喝得烂醉如泥,心里明白不能再喝了,就说,“我上个厕所去,解个手”。

多杰让江宁陪着李文化去。江宁的腿下也辫开蒜了,解完手,江宁仍然寸步不离地跟着。

“你先去,我到宿舍洗把脸。”李文化想支开江宁。

“不行。你到啥地方我都得跟着。”江宁摇晃着,坚定地说。好不容易把江宁甩掉了。李文化就走出乡政府大院,往草地走去,决定到那儿躺一会儿,可是,“网围栏”咋也翻不过去,刚坐了下来,就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赶紧用手扶着地,吐了起来。

……

董小小的脸毛茸茸的,嘴里的气臭哄哄的。“你在青岛一吃臭鱼烂虾!”李文化推搡着董小小。“不是,是羊肉的膻味儿。不信你闻。”董小小的嘴又拱了过来。

“啊!”李文化大喊起来。一条正在舐着他的脸的狗吓得跳到一边,发出威胁的低吠声。李文化的头发奓了起来,仔细一看,却是大灶的狗。

“啧啧。”他叫着狗。心里安静了下来。

第二天早晨,李文化到大灶。

“喝坏了吧,你 。”龙木措说,“喝上点儿稀的。‘豆麻’吧?”

“就‘豆麻’吧。”李文化起身到碗橱取了个小龙碗,往里倒了些炒面,用开水冲了冲,搅搅,喝了下去。豆麻是句藏话,翻译过来就是青稞炒面糊糊。

“不加‘曲拉’?”龙木措问。

“这样挺好的。”李文化说。

李文化出大灶时,多杰走了过来。

“你昨晚咋跑了?”多杰问。脸上有些不快。

“吃不住啦,真不好意思。”李文化挠着头皮说,“多书记,我想请个假,回趟家。”

“嗯——行呀。刚好我也要到州上去,只能把你捎半截。”多杰说着走进了大灶。

李文化在家里呆几天,假就到期了,又得往乡上赶。在县上碰到德黑玛时,她比原先更洋气了,穿着一套牛仔衣,浑身透出县城女孩的现代气息,告别了德黑玛,一个人拎着包往前走着。

一辆小车“嘎”地一声停了下来。“我操!李文化,你咋这么黑呀,刚从非洲来呀。回吴松塔拉乡呀,我到州上开会去,刚好捎你半截。快上来! ”宁哲笑呵呵地说。快到岔路时,李文化团着宁哲说,“又是乡亲又是同学的,牙长一点路,送送呗。”宁哲说,“那就——送送!”

到了乡上,李文化让宁哲下来坐坐,宁哲说改天改天,今天忙着点。

打开宿舍门,一套崭新的《福尔摩斯探案集》映入李文化的眼帘,李豆麻的床上却是空的。李文化放下包,拿起纸看了起来。

文化:你好!别了,哥们!我调到省城了。因为调动太突然,来不及和道别。“秋窝子”的日子虽然短暂,但我忘不了那段美好的时光。床底下有两瓶好酒,送给你的。

哥们:李广1991年9月9日

“李才布旦!”只听周洛在外面喊道,李文化走出门,周洛和老陈一个人拿了份文件,一个人拿着封信。

“写个材料吧。” 周洛语气柔柔的。

“有你一封信,你走的第三天就来了。”老陈递了过来,“青岛来的”。

李文化把那份材料一会儿就写好了。周洛看了看说,“让小钱这丫头赶紧打出来。走吧,老陈。”老陈看了看桌上的书,走到门外时说,“唉,笨人有笨福哩!阿啦啦呸,啧啧!”

李文撕开信皮,抽出信笺。偌大的一张白纸上写了这么一句:我会回忆我们曾经的过去。

风静了 雨停了 人该走了 人走了 缘尽了 情该断了。李文化觉得有人从头上拔了一桶凉水,嘴里咕咕哝哝地念起首诗。

一阵狂风吹了过来。李文化把那页纸撕成碎片,撒向空中。纸片儿转眼间无影无踪。李文化看着远处飘带似的河,沉重地叹了一声:“阿啦啦呸!都走吧!”

二00七年八月二十七日于祁连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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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核:矛一戈
☆ 编辑点评 ☆
矛一戈点评:

如今回头再看过去的那段岁月,恍若梦境。初入社会的迷茫,初进“染缸”的不适,校园恋情的一碰即碎……都曾经引起阵阵困惑。好在一切皆已过去!

文章评论共[1]个
牧马天山-评论

是啊,一切都过去了。水一样的日子依然旧貌若新颜地流动。问好!握手!at:2007年08月28日 凌晨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