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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明清文学中的才子佳人紫水无痕

发表于-2007年08月26日 下午6:42评论-8条

一、才子佳人信有之

长久以来,人们一直对才子佳人津津乐道,倍加推崇。

先秦人在《诗经》中说:“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唐柳祥的《潇湘录•呼延翼》写呼延翼妻对丈夫说:“妾既与君匹偶,诸邻皆谓之才子佳人。”

宋代柳永在《玉女摇仙佩•佳人》词中讲:“自古及今,佳人才子,少得当年双美,恁相偎依。”

旧时代有句俗话,叫做“少看《西厢》,老不读《三国》”。这句俗话的意思是说,少年时血气方刚,热情洋溢,最要紧的是戒色杜情,所以不宜看专写才子佳人、相思偷情的《西厢记》。到了年龄渐长,阅世日深,机心越重,读了《三国演义》,便容易变成奸诈狡猾的人。

话虽这么说,但是自从《三国演义》问世以后,在元、明、清三代七百年间,却风魔了千千万万的青年男女。

就拿明代来说,仅仅从万历五年到明末(1579——1644),在六十五年中,就接二连三地出现过六十多种不同版本的《西厢记》。要不是人人爱读《西厢记》。书商们怎么会这样争先恐后地刊刻发行呢?

《西厢记》描写的张生和崔莺莺的恋爱故事,可谓家喻户晓。人们最为津津乐道的,是《西厢记》提供了两种不朽的艺术典型,才子和佳人。正如剧中红娘所唱的:“方信道才子佳人信有之!”

才子富有才华,佳人也能诗善赋;佳人面貌娇美,才子也俊俏风流;才子必遇佳人,佳人必配才子;——这不是文学家的老生常谈,也不仅仅是他们的心灵幻设,而是人们对美好的青春、幸福的爱情的向往和寄托。

最早的才子佳人,要数西汉的司马相如和卓文君故事为题材的文学作品,实在是汗流充栋。但是明清两代的戏剧,就有孙柚《琴心记》、杨柔胜《绿绮记》,陆济之《题桥记》,叶宪祖《琴心雅调》,陈贞贻《当炉记》,韩上桂《凌云记》,谵慧居士《凤求凰》,椿轩居士《凤凰琴》,朱凤森《才人福》,舒位《卓女当炉》等等。

刘义庆编撰的《世说新语》,也写了一个晋朝的才子佳人故事,这是脍炙人口的“韩寿偷香”。才子韩寿和官僚贾充的女儿午姐,一个才华横溢,一个眉毛动人,两人互相倾心,竟然做出逾墙钻穴的事来,他们的胆大包天,真是令人咋舌。

不过,真正具有典范意义的才子佳人形象,还是到唐代才出现的。唐人的传奇小说中,如《西厢记》的原型《莺莺传》,如《步飞烟》、《李娃传》、《霍小玉传》等等,才子佳人的遇合情节已经形成一种模式,才子佳人的形象基础也已经奠定。

经过历代人民和艺术家的陶冶,才子和佳人成为了一种情趣型的理想人格,成双出现,影形不理。儒雅俊俏,才华横溢,风流倜傥,不入时俗,着就是才子。天姿貌美,才智卓异,情深绵绵,外柔内刚,这是佳人。

在明清文学界,才子如雨后春笋,层出不穷。他们既继承了传统的理想人格的风叛,又被染上了时代的审美趣味的熏陶,在中国文学史上留下鲜明而活跃的身姿。

二、风流才子

“小生姓张,名琪,字君瑞,本贯西洛人也。年方二十三岁,正月十七日子时建生,并不曾娶妻。”

这么一段唐突冒失的“自我介绍”,是《西厢记》里的张生在初见到红娘时,迫不及待地说出口的,瞧他这份大胆热情,简直到了痴狂可笑的地步。

张生对崔莺莺一见钟情,为了追求美满幸福的爱情,竟把上京赴考的事抛到脑后。在这以后,张生这种近乎痴狂的行为就接二连三地出现,几乎成为他的主要行为方式。情而至于痴,痴而至于狂,这是张生形象最为明清两代才子所称道和效法的地方。

但是,对张生“银样蜡枪头”式的无能和“傻角”式的憨厚,明清的才子们却实在不敢恭维。张生对老夫人的变卦失信,崔莺莺的出尔反尔,几乎束手无策,只会三番五次地跪求红娘帮助,这未免太不争气了。

至于那种“才高难入世人机,时乖不遂男儿愿”的心态,和“笔尖儿横扫了五千人”、“秀才是文章魁首”的胸襟才调,却在明清才子们的身上得到了发扬光大。

明代中后期是才子辈出、狂人林立的时代。早在弘治、正德年间(1488——1520),就出现了桑悦、徐威、唐寅、祝允明、张灵等一批“狂简”之士。嘉靖、万历年间(1522——1619),更涌现出一大批个性鲜明的文人:徐渭之达,王艮之怪,何心隐之侠,李贽之狂,卢蚺之豪,袁宏道之放,钟惺之癖,如此等等,不一而足。他们的率性而行,疏狂任诞,矫奇背俗,目无礼教,鼓荡起一股追求个性自由的风潮。这股风潮,为明清文学中的才子形象染上了光彩夺目的色调。

“唐伯虎三笑姻缘”的故事,至今仍然为人民喜闻乐道。早在明代,这个故事就已经盛传阎闾,被改编创造各种各样的文学作品。传奇小说有冯梦龙《情史》卷五所引录的《泾林杂记》,话本小说有冯梦龙《警世通言》卷二十六《唐解元一笑姻缘》,戏剧有孟称舜《花前一笑》,卓人月《花舫缘》,史磐《苏台奇遇》等等。

这个故事的配角人物众说纷纭,不过主要情节是大致相同的,大意是说:

唐伯虎才高气雄,放荡不羁。一天,他外出游玩,偶然在虎丘邂逅一位大户人家的婢女,美艳动人。这婢女跟随车骑,从唐伯虎身边经过,对他嫣然一笑。唐伯虎的魂灵被这一笑给勾走了,他情不自禁地尾随车骑,到一高门,探听知道是某某官僚的府第。唐伯虎想:“怎么才能接近这位美人呢?”他心生一计,乔装成乞丐,卖身府中做佣人,充当公子陪读。主人器重他的文才,要为他娶妻。他要求在府中的婢女里自选一位,当然就是选中了那位嫣然一笑的婢女。结婚以后,唐伯虎向夫人说明了原由,两人乘着月色,双双逃走。后来,那位官僚过访唐伯虎家,唐伯虎让夫人出来拜见,这下才真相大白。

有趣的是,在明代类似的故事不止这一桩。如《耳谈》记载的吴江人陈玄超娶秋香,《露书》记载的江阴吉道人娶秋香,《西神丛话》记载的无锡人俞见安娶美娘,等等,至于唐伯虎的风流艳遇,反而不见记载。但是时人和后人传说纷纷,都异口同声地称道唐伯虎,这是为什么呢?

原来,唐伯虎之所以为箭垛式的人物,是以历史原型的性格特征为依据的。

据《明史》、《列朝诗集小传》等书记载,唐寅(1470——1523),字伯虎,一字子畏,号六如,江苏吴县人。他少年时就才气奔放,纵酒狂诞,弘治十一年(1498)举乡试第一,世称“唐解元”。后来进京会试,触犯了规矩,被免去功名,他自我解嘲说:“大丈夫虽不成名,要当慷慨!”

从此以后,他更加放荡不羁,诗酒自娱,自称:“江南第一风流才子”。他的诗名风采,照耀江南,人人仰慕。他虽然放荡不羁,却坚守节操,自诩:“闲来写幅青山卖,不使人间造业钱。”

像唐伯虎这样一位风流倜傥的才子,在明代那种追求个性自由的风潮中,怎能不为人们所津津乐道,附会传说呢?

“唐伯虎三笑姻缘”的故事,关键不在于它真实与否,而在于它典型地表现了明代才子的一种特殊的情趣和风貌。同样是追求幸福的爱情,明代才子不会满足于像张生那样,借住西厢,赠诗酬简,那未免像望梅止渴,未免太缺乏主动精神了。他们愿意主动出击,积极追求,即使采取反常背俗的手段也在所不辞,甚至以为越是反常背俗,越能显示才子特出的风貌。

唐伯虎仅仅为了追求一位一见倾心的丫鬟,就甘愿脱去举人衣巾,换上青衣小帽,屈身为童仆,想方设法,非把意中人弄到手不可。像他这样做真得有点惊世骇俗的胆量不可!这种痴狂的热情,的确是张生可望不可及的。

能够抛弃体面,逾越名教,超逸流俗,主动大胆地追求幸福,这就是唐伯虎形象的不朽魅力所在,也是明代风流才子流芳后世的原因所在!

三、痴情深化

当然,唐伯虎追求的意中人还是真有其人,亲眼所见。要是描写才子未尝与意中人见面时,那一番痴心梦想,柔情蜜意,那不是更加深挚,也更加迷人么?

明末戏剧家吴柄的《画中人》传奇,就塑造了这么一位情迷意痴的才子——扬州秀才庾启。

庾启才高八斗,誉满文林,但是常常郁郁不欢。原来他心中有一段难与人言的想头:“必得落雁沉鱼,方好配我雕龙绣虎。”这是才子对佳人的热烈的企慕。也是才子对幸福的衷心的向往。

不过,庾启还有一种奇特的看法,他觉得在人世间哪有真正的佳丽,若要神采映发,骨肉停匀,极态穷妍,纤毫无憾,除非把心中所思、梦里所想的美人图,张挂内室,顶礼膜拜,向画图频频呼唤,如痴如狂。这样整整三七二十一天,美人果然从画中飘然而下。

画中美人不可能变活,着是众所周知的常识。庾启日夜呼唤的,正巧是刺史郑志玄的女儿琼枝。琼枝被频频呼唤,中心感动,魂离肉体竟然飞到了庾启家,和他结下了不解之缘。

吴柄这一艺术构思的过人之处,不仅仅在于“把一幅死丹青掂活了”,而且在于“呼画虽痴非蠢,情之所到真难忍。”呼唤画中美人,这当然是痴迷的举动,但却并不是愚蠢的表现,因为非如此设想描写,就不足以披露才子与众不同的痴情。这种痴情一旦产生,就像决堤的洪流,滔滔滚滚,不可阻挡!

从这里,我们看到了才子痴情的一种深化:由实而虚,揭示才子内心中一段不可遏止的深情。

无论是唐伯虎还是庾启,他们梦寐以求的爱情幸福,终究都如愿以偿了。不是有的才子佳人,最后却不能不双双殉情的悲剧命运。张灵和崔莹的恋爱故事,就是其中一例。

张灵是唐寅的同时同乡人,两人意趣相投,据《明史》《列朝诗集小传》等书记载,张灵文思敏捷,词采斐然,为人佻达放纵,不合时俗。有一天,唐寅在虎丘设宴,张灵乔扮乞丐去撞席,高谈阔论,吟诗作赋,目中无人。同席的人惊讶不已,奇怪怎么一个乞丐竟有如此的才华。

后来,张灵由于太放浪形骸了,被官府革斥了秀才的名号。他不以为然,仍旧自适如狂。传说有一次张灵在豆棚下举杯自饮,有人拜访他,他理都不理,自顾喝酒,那人怒气冲冲地找唐寅评理,痛骂张灵无礼。唐寅听了,笑着说:“你这不是在讥讽我么?”在当时,张灵和唐寅并称的一位才子狂人,两人可说是难兄难弟。

张灵和崔莹的恋爱故事明清时期流传很广。清初黄周星作传奇小说《张灵崔莹合传》,乾隆间钱维乔作戏曲《乞食图》,此外还有陈元林的《乞食图》,无名氏《十美图》,汾上谁庵《图画缘》,刘清韵《鸳鸯梦》等戏曲作品。

这是一个痴迷凄艳的爱情故事。张灵和崔莹等人都放归家中,崔莹才得知张灵的死讯。她专程前往吴县,在张灵的墓前设酒祭奠,悲不成声,自缢身亡。

张、崔死后,一天夜里唐寅梦见张灵对他说“君以为我是真的死了么?死的是形骸,不死的是性灵。我既然是一世才子,死后岂能像其他人那样泯灭呢!”

《西厢记》中写张生害相思,害到颠颠倒到,疯疯魔魔,白天里“怨不能,恨不成,坐不安”,到晚上“睡着不如翻掌,少可有一万声长吁短叹,五千遍倒枕捶床”。可是要比起张灵的以身殉情来,张生还不免稍逊一等。

对于张灵来说,爱情几乎是他的生命,爱情无法实现,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活在人世间无法和意中人相亲相爱,朝夕相处,那还不如索性死去,让自己的真情永远依傍着意中人。丧失躯体,获得爱情的永生,这是值得的!

这是才子痴情的又一种深化:由生而死,表现才子个性中一种舍生忘死的深情。才子对佳人的一片深情,不仅仅是一种倾倒于美貌的感情,而且更是一种刻骨铭心的知己之情。

蒲松龄《聊斋志异•瑞云》中,记述了一个动人的故事。瑞云是杭州名妓,一心一意要选择才子,托付终身。杭州才子贺生慕名前来,两人相见,怜才爱色,情意绵绵。可是,贺生家贫,无法常访青楼,他十分遗憾地对瑞云说:“我是一贫士,惟有痴情可献知己,怎能有过高的奢望呢?”

过了些日子,瑞云被一位过路的秀才和生点破美容,变得极为丑陋。贺生听说后,不仅不嫌弃她,还出钱把她赎回,娶作妻子。他真诚地说:“人生所重者知己。卿盛时犹能知我,我岂以衰故忘卿哉?”

后来,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贺生邂逅和生。和生问起瑞云的遭遇,贺生以实相告。和生赞叹道:“天下惟真才人为能多情,不以妍媸易念也!”他立即略施小术,使瑞云又恢复了旧日的艳丽。

这个故事十分离奇,但却说出了一个深刻的道理:真正的知己之情,是不以外貌的美丑而改变的。岁寒而知松柏之常青,患难方才见痴情之深挚。

这又是才子痴情的一种深化:由表及里,表现才子人格中一种超脱形骸的深情。

四、脉脉相关之情

当我们把目光从才子转向佳人的时候,我们的眼前展现一派百花盛开、争奇斗艳的春天景象。一位位美貌多才、柔情似水、哀婉动人的少女形象,犹如一朵朵艳丽夺目的奇葩,将明清文学的花园点缀得五彩缤纷。

明代末年,荑获散人的《玉娇梨》小说,描述才子苏友白和佳人白红玉、卢梦梨的爱情婚姻故事。小说中苏友白对什么是佳人,发表了一番别具一格的见解,他说:

有才无色,算不得佳人;有色无才,算不得佳人;既有才又有色,而与我苏友白无一段脉脉相关之情,亦算不得我苏友白的佳人。

这可是代表当时人们对佳人的基本认识:作为一种理想人格,佳人应该具有“色”“才”“情”三种要素,三者缺一不可。

当然,在三者中,“脉脉相关之情”的摆在第一位的,是佳人所以为佳人的最本质的人格要素。“情”字当头,“色”、“才”都要退避三舍。

那么,什么才是“脉脉相关之情”呢?这首先是佳人对才子人品才华的倾心仰慕,和对才子体贴入微的柔情。

《玉娇梨》中的两位佳人白红玉和卢梦梨,都知书能诗,而且爱才怜才。白红玉的择婿标准是:“不论富贵,只要人物风流,才学出众。”在风闻苏友白的才貌人品以后,她并不轻陷于情,不但要亲见其人,还要亲试文墨。一旦了解苏友白,她不仅以心相托,还为他出谋划策,让他明媒求婚,揭穿了恶人张轨如的骗局。苏友白感动地称赞她是“深情慧心”。

卢梦梨也是爱才如渴,她能在苏友白患难时,慧眼识英雄,大胆地吐露炽热的情感。当听说苏友白另有一头亲事时,她并没有露出偏狭、嫉妒之情,而是真挚豁达,出银相赠,并且送给苏友白金镯和明珠,作为爱情的信物。这种善解人意的少女,不正是文人心中朝思慕想的佳人典型么?

唐人鱼玄机《赠邻女》诗说:“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的确,世上最珍贵的,就是“有心”。金人元好问《摸鱼儿》词说:“问人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的确,不能生死相许,还算不上情深意笃。

明表崇祯十一年(1638年),戏剧家孟称舜创作的《娇红记》传奇,描写了一个情深百折,凄绝感人的爱情故事。

在春光明媚的季节里,深闺女子王娇娘深深地感慨:婚姻儿怎自由,好事常差谬,多少佳人借配了鸳鸯偶!“她决心大胆地追求”自求良偶“。她说:

奴家每想古来才子佳人,共谐姻眷,人生大幸,莫过于斯。若乃红颜失配,抱恨难言。所以聪俊女子,宁为卓文君之自求良偶,无学李易安之终妥匪材,至或两情既惬,虽若吴紫玉、赵素馨,身葬荒丘,情重来世,亦所不恨。

这么大胆的看法,是过去的佳人们敢想而不敢说,敢说也不敢做的。可是王娇娘却敢想、敢说,也敢做。

王娇娘所谓的“良偶”是什么样的人呢?她深情地说:“但得个同心子,死共穴,生同舍,便做连枝共冢,共冢我也心欢悦!”“同心子”,就是志同道合的人,这不仅止男女双方的相怜相爱,而且是对双方的人品、道德、感情旨趣的真正了解,是两人之间忘我的爱。

王娇娘很幸运,她的表哥,风采翩翩的秀才申纯,因为落第,来到她家。申纯和王娇娘朝暮相随,两相爱恋。这对热恋中的青年,经历了种种相互的试探和痛苦的相思,终于私自结合了。

他们的结合是违背礼法的,因为他们的相爱是不合时俗的。但是,真正的才子,真正的佳人,是不会顾忌、更不会屈从世俗的礼法的。不料平地起风波,权势赫的帅节镇为他的儿子,派人前来要逼娶王娇娘。王娇娘之父无可奈何,只好答应婚事。

王娇娘誓死拒婚,抱恨成疾,卧床不起。人们为劝说王娇娘嫁给帅家、骗她说申纯已经另娶他人了。王娇娘丝毫不怀疑申纯的爱情,她说:“相从数年,申生心事我岂不知?他闻我病甚,将有他故,故以此开释我。“这是一种多么深挚的了解和信任啊!

果然,当王娇娘自尽以后,申纯悲愤地说:“我与娇娘情深义重,百劫难休。她既为我而死,我亦何容独生?”所以他也绝食身亡,相从娇娘于九泉之下。要不是为了这样的“同心子”,王娇娘怎能以身殉情呢?

全剧结尾,王、申两家,将申纯和王娇娘的尸体合葬。从此以后,他们的坟墓上常常有一对鸳鸯相向对鸣,人们把这个坟墓称作“鸳鸯冢”。

也许王娇娘心里早就明白,她要和“同心子”结为“良偶”的要求,实在是一种奢望,在现实社会中是可望不可及的。所以她从开始就抱定、以死殉情的决心:“情种来世,亦所不恨”!这种生死相许的感情,足以惊天地,动鬼神,使佳人形象千古不朽!

既然生在人世,难求佳偶,那么魂归冥间,也要苦苦追求像《牡丹亭》中的杜丽娘那样,到了阴间地府,还紧紧咬住一个“情”字不放,非要找到梦里的意中人柳梦梅不可,这是多么强烈的感情啊!蒲松龄的《聊斋志异》中,写了许多花妖鬼狐,冲破阴阳界限,超越生死关隘,热情地追求真挚的爱情,这是佳人之情的引申和升华。

在明清文学中,佳人形象的这种“脉脉相关之情”,总是极深、极广、极强的,它不仅和古代的“女德”、“女诫”之类的封建教诲大唱反调,就是和以往爱情婚姻作品中的女性形象相比,也有鲜明的时代特色。

五、无才不美

清代初年,烟水散人写了一部奇书,名叫《女才子书》,专述作者“近世所闻”的女才子的故事。书中,他对什么是“美人”提出了新颖的看法。他认为,“色撞语寡”者未足为“艳”;精于女红,而不读书、不吟诵者,不能称“雅”;行坐不离绣床,不会“倚栏待月”,怨春伤时者,不为有“韵”。这样的美人,“形如木偶,踽踽凉凉”,“太失风流之致”,那算不得真正的美人。

那么,真正的美人是什么样的呢?作者提出了这样的标准:“贤也,智也,韵也,斯为上也”;“胆也,识也没,是其次也”。真正的美人,应该是“胆识和贤智兼收,才色与情韵并列”。

如果说,对佳人那种“脉脉相关之情”的揄扬,还不过是“古已有之,于今为烈”;那么,对佳人的才识胆智的歌颂,就更朝明地披示了明清文学的时代风貌。烟水散人之所以高标女子之“才”,就是由于这个缘故。

中国有一句古训,说是“女子无才便是德”,这对广大妇女的心灵造成了很深的毒害。在明代以前,人们往往认为妇女操文弄墨,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例如,唐代孟昌期的妻子孙氏,有一天突然将自己代夫创作的诗稿焚毁,说“才思非妇人事。”元代孙蕙兰善作五七言近体诗,也把自己的诗稿烧毁,说:“偶适情耳!女子当治织组紃,以致其孝礼,辞翰非所事也。”

明清时代,“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古训,仍然象一把利剑悬在妇女的头上,明代嘉靖年间,常熟有一位女子季贞一,从小就很聪明。她父亲是一位老儒,一天让她咏烛,她么声道:“泪滴非因痛,花开岂为春。”她父亲闻言变色,把她推倒在地,愤愤地说:“非良女子也!”

的确,在世俗的观念看来,会吟诗已有伤妇德,要是吟的又是情诗,那就更要不得了。所以,在《红楼梦》中,素有大家规范的薛宝钗,虽然才华出众,博览群书,却一再劝告姐妹们,吟诗作赋不是闺中女子的正业,有工夫还是多做点女红才是。

尽管凛冽的寒风一直剥落着女子的才华,但是在明清时期,对才女的肯定和称扬,毕竟已经冲破了“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古训,渐渐形成风气了。明人谢肇浙在《五杂组》只首贞、节之类的妇女,成了“列女传”,这是不合适的,应该将“才智”、“文章”之女也列入传中。

明清时期的女子常常也以才自珍,以才自许。《列朝诗集小传》记载,明人项兰贞一生酷爱吟诗,临终时说:“吾于尘世,他无所恋,惟《裁云》、《浣露》小诗,得附名闺秀后足矣。”他把自己的诗歌才名,看得比人世间的一切都可宝贵,这是前所未有的观念。

钱谦益在《士女黄皆令集序》中说,当时的许多女才子,诗作功底深厚,意境广远,大有“不服丈夫胜夫人”的气概。正是在这样的现实土壤上,产生了明清戏剧、小说中不可胜数的才女形象。佳人必为才女,无才不是佳人,这是明清文学的一个普通现象。

明末吴炳的《绿牡丹》传奇中,塑造了两位诗才超迈的佳人:沈婉娥和车静芳。沈婉娥是官僚家庭的小姐,她父亲为她召开文会,考试招婿。有两位假名士柳五柳和车尚公,滥竽充数,请人代写诗作,企图蒙混过关。结果被沈婉娥在批阅诗稿时,看出了破绽。她父亲感慨地说:“馆阁休夸有鉴裁,不如闺阁闲评第。”

车静芳的文才便是远胜乃兄车尚公,车尚公的诗作,多次请妹妹代笔。沈婉娥的父亲读了他的是诗作后,称赞道:“娇痴也只好斗花钿,怎知俊气还流纸上烟?莫欺儿女亚君贤,看他挥毫也不让文人健!”

清初小说《平山冷燕》,更是一曲才女的赞歌。小说写明朝时,天降才星,皇帝下旨搜求海内不世奇才。那天正赐宴百宫,有白燕双双翩飞,皇帝命百官当场赋诗。谁想满朝衮衮诸公,竟然相觑,去人应对。

后来,大学士山显仁献上他的女儿山黛的《白燕》诗,皇帝读了大喜,立即召见,当皇帝的面,山黛挥笔成章,撰《天子有道》新诗三章,皇帝欣喜异常,赐她“弘文才女”四字匾额,并玉尺、如意。

一时山黛名重京师,四方文士都来求诗。有的官僚不服气,上疏说山黛是徒有虚名。皇帝特命山黛在玉尺楼和翰苑名公对阵,考较诗文。山黛才压群英,赴考的举人、进士的都输给了她。

无独有偶,河都县的一位平民女子冷绛雪,也是美貌多才,和山黛正相匹敌。她被推荐为山黛的女记室,和山黛一见倾心,引为知己,皇帝读了冷绛雪的诗,赏鉴称异,赐她“女中书”的名号。

山黛和冷绛雪的遇际,可说是旷世奇遇。作者极力地笔歌墨舞,让才女占尽风光。最后,山、冷二女,分别嫁给了绝世奇才燕白颔和平如衡。虽然燕、平二生的诗才仍不是山、冷二女的对手,但他们也算是万里挑一的了。

小说作者刻意颂扬女才子,把山、冷二女描绘得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简直不亚于七步成诗的曹植和斗酒百篇的李白。和她们相比,那些翰苑公卿、玉堂学士、词坛宿彦、诗社名公,通通相形见绌,丑陋不堪。

作者开宗明义,说:“富贵千年接踵来,古今能有几多才?”才远远高于富贵。又说:“道德虽然立大名,风流行乐要才情。”才又非道德能比拟。以才傲视富贵,鄙薄道德,这在当时是需要有相当的勇气的。

佳人的才还不仅仅是文学之才,也包括她们的胆识和贤智。《女才子之书》的作者赞叹道:“文士之胆,不如女子更脸;文士之心,不如女子更巧。”佳人的胆识和贤智,甚至连文人才子也自愧不如。

明代万历初年,徐渭在《雌木兰》和《女状元》两部杂剧中,采用历史题材,塑造了花木兰和黄崇嘏这两位女扮男装的奇女子形象。木兰决定代父从军时唱道:

休女身拼,缇萦命判,这都是裙钗伴。立地撑天,说什么男儿汉!

黄崇嘏决定改装应举时唱道:

对菱花抹掉了红,夺荷剪穿将来绿,一帆风,端助人扫落孤鹜。词源直取瞿塘,帆文气全无脂粉俗。包袤紧牢髻麓,待归来自有金花簇。

她们自豪地把自己比作男子,甚至还不把男子放在话下。花木兰直捣敌人营,生擒敌将;黄崇嘏当庭对曲,稳胜须眉。作者极力表现她们在文事武功、精神气概上超过男子,热情地歌颂道:“世间好事属何人?不在男儿在女子。”

蒲松龄《聊斋志异》中,也记载了明末一位女学士颜氏的奇行异举,颜氏饱读诗书,尤其擅长八股文。她嫁给一位才子后,朝夕劝夫研读,严如师友。可是丈夫不争气,激磁赴考,都名落孙山。她感慨地说:“使我易髻而冠,青紫直芥视之!”

后来,她果然女扮男装,连中秋、春两试,从县令一直当到御史,衣锦还乡,荣耀非常。蒲松龄深深地感叹道:“天下冠汝冠,称丈夫者,皆愧死矣!”

但是,在古代中国,象山黛、冷绛雪这样施展才华,蒙膺殊荣的才女,毕竟是凤毛麟角;而像颜氏这样女扮男装,博取功名的奇事,更是世所罕见。更多的才女,却空有才华,枉为遗弃,只能禁锢在深闺之中,老死在蓬门之内。清代著名才女王筠的愤慨,道出了千千万万才女的心声:

闺阁沉理数十年,不能富贵不能仙。读书每羡班超志,把酒长吟李白篇。怀壮士,欲冲天,木兰、崇嘏事无缘。玉堂金马身无份,好把心情付梦诠。

在曹雪芹的红《红楼梦》中,最富才智的,不是那些须眉男子,却是一些闺阁女子。却不说王熙凤的才干,也不谈薛宝钗和林黛玉的文采,但说那位“带刺的玫瑰”贾探春,也是一个不同凡响的女中豪杰。她为人的精明,处事的老练,看问题的洞若观烛,再加上知书识礼,在贾府的众千金中的确是首屈一指的。

然而,贾探春却无法摆脱庶出的命运,最终落得远嫁的结局。曹雪芹给贾探春下的判词是:“才自清高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这不仅是对才女探春的悲叹的也是对所有才女的悲叹。

我们还可以举一个真实的事例,来说明才女被摧折的悲惨命运。清代雍正年间,江苏丹阳有一位少女,名叫贺双卿。她家世代务农,她却貌美对才。幸的是她嫁给了一个粗暴野蛮的砍柴人,动不动就蹂躏她,让她累死累活地干苦力活。双卿对天长叹道:“天哪!愿我双卿一身,代天下绝世佳人受无量苦,让千秋万世以后,所有的佳人,都别像我双卿这样苦命!”

双卿不堪忍受虐待,终究劳瘁而死。临死时她将自己的诗稿托付给童子龄,嘱咐他把诗稿作为殉葬之物。她有九首绝命诗,用胭脂写在手帕上。最后一首道:

妾住衡门傍彩楼,夜香吹下隔帘愁。

袖开落尽秋红句,衰草残阳梦远游。

才禀给佳人增添了多姿多彩的魅力,也给她们带来了无穷无尽的灾难。这究竟是谁的罪过呢?

文献资料:

1、《明史故事选》学苑出版社,1991年。

2、《中国古代文学名著辞典》,四川人民出版社,1992年。

3、《论晚明清初才子佳人戏曲小说的审美趣味》,《文学遗产》1987年第5期。

4、《(1992年)元明清戏曲小说研究综述》,《中国文学年鉴(1993)》。

5、《明清小说的文化意蕴》,《中国教育报•文化周刊》1999年5月4日。

6、《论明清文人传奇的理想人格范型》,北京师范大学学报增刊《学术之声》第2辑。

7、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132页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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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文清点评:

明、清代文学集中国古代文学之大成,
各种文体都再度辉煌,才子佳人,更是文体的主载体。
洪升的《长生殿》、孔尚任的《桃花扇》,
文言小说中有蒲松龄的《聊斋志异》和曹雪芹的《红楼梦》。
都是以这样的体裁呈现给今天的我们的。
文章比较厚重地叙述了这些体裁文体,,
同是也对一些小说做了详解。

文章评论共[8]个
文清-评论

厚重的文章,学习并收藏了。周末愉快!at:2007年08月26日 晚上7:37

高野-评论

又学了一课,不错,长了知识.at:2007年08月26日 晚上8:06

鲁速-评论

可以堪称学术专著,如此旁征博引,非博学之士不为也。at:2007年08月27日 早上9:45

jsay5566-评论

值得学习,谢谢提供。at:2007年08月27日 中午1:51

林馨儿-评论

好凝重的文笔,佩服,值得煮了来读!at:2007年08月27日 晚上7:40

微笑的栀子花-评论

我好像回到了大学课堂,谢谢老师!at:2007年08月27日 晚上10:23

澶州公子-评论

不错不错,引经据典,真不错at:2007年08月27日 晚上10:25

素素-评论

学习,谢谢。at:2007年08月30日 中午1: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