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山伯倚坐在门栏上,静静地糊着他的风筝。他手里是一只海蓝色的蝴蝶风筝,缀了尾,又拉了线,他正给它粘上两只金黄色的大眼睛和一对大黄的触角,他糊了一上午的风筝,这只是最让他满意的,轻灵,盈动,简直就有了魂魄,可以飞起来了。
他的手灵巧的操作着,他把心也插了上去,做着他最为满意的一只风筝。三月的阳光流水般倾注下来,片片洒落在他手中的风筝上,又向上反弹,落在他眯着的眼睛里。他为着他的杰作,高兴的哼起了曲子。
草屋里火炉上的药汩汩的翻滚着,散发出特有的香气。梁山伯听到了母亲细微的呻吟和剧烈的咳嗽,他就朝着屋里说:“娘,你怎么又坐起来了?你躺下,我这就端药给你。”然而母亲并不躺下,只是更加猛力的咳着。
梁山伯把做好的风筝收拢,起身回屋。小心地把药罐提起,将药水斟到粗瓷碗里,晾一晾,端到母亲床前说:“娘,把药吃了,好受些。”
梁母就着碗抿嘴喝了一口,苦的皱起了眉头,怕梁山伯多心,随即又舒展了眉眼,强笑一笑,问:“一上午糊了多少?”
梁山伯还是多心了。汤药里一粒糖都没有放,怎么会不苦?家里本来就够穷了,如今母亲又添了病,早上连米都买不起,只昨晚剩的一小捧煮了给母亲吃,你叫他怎么不多心?不过总算是熬过来了,熬过来了,就有了盼头,就不在乎吃过多少苦。于是他把碗凑到母亲唇边,边小心的给母亲喂药,边说:“有二十几只呢,下午拿到东城去卖,看能不能得个好价钱。”
母亲喝完了药,咳嗽的安生了些,斜歪在床上,看他收拾药罐和瓷碗,忽然就问:“那笔钱我不让你动,你可别怨我!”
他是知道那笔钱的。他父亲死的那一年,他还小,但他记得很清楚,当天晚上,母亲就把家里多年的积蓄封入了一个坛子,深深地埋在了床头的地下。这一埋,近十年就没有取出来过一次。母亲说那是给他准备的学费。他小的时候,曾有过强烈的冲动,要去把坛子挖出来,把里面的钱挥霍一空。渐渐的他完全背叛了当初的想法,他想读书,想举孝廉,想做官,想衣锦还乡,想让母亲的晚年和自己的一生过人上人的日子。他不再动邪心,和母亲一起默默地忍受着,那埋在床头地下的一坛银元,是他和母亲埋着的一个现实的梦。尽管这次很艰难,但母亲仍是不许他动一下那坛银元,甚至不允许他起这个念头,宁愿自己不吃药也不允许!他怨不起母亲来,他咬着牙说:“娘,我没有怨过你,你等着,我会让你过上好日子的。”
梁母叹了口气,有些轻松的笑了笑,儿子能这么想,心里不觉松坦了许多,这么多年了,自从丈夫去世,一个人辛辛苦苦操持着这个家,教儿子读书,教儿子作人,儿子这么想,这些苦就没有白吃!于是又想了想说:“等我这病好了,你就去万松书院,找周老先生去,正正经经读两年书,博个功名,也不枉了咱娘俩这么多年吃的苦,受的欺负!”
梁山伯觉得心口有些发酸,血液在血管里迅速地涌动,好像不用力克制,就会从四处涌动出来。他起身背起风筝,背对着母亲说:“我去东城转转,要卖的好,也早点买米回来下锅。”说着扣了门,走了出去。
三月的太阳是新的,嫩的像煮的半熟的蛋黄,散发出暖暖的香香的光线。一片片的田地里秧苗绿的可爱,大道两旁的野花大片大片的开着,毫不羞涩。梁山伯一面轻松的迈着步子,一面想着他那让人躁动的梦——万松书院,周士章老先生,那是他做梦都想不到要去的地方呀!那是整个苏杭最好、最有名的书院,那是整个苏杭最有学问,最有名望的先生!杭州城里多少富家公子,豪门少爷才去的地方,母亲说那笔钱能让他去那里!他以前只知道那笔钱是他读书的资费,从来没有想过那笔钱有多少,从来没有想过会去什么书院读书。可是母亲想过,母亲老早就想过了,所以才会这么执著,这么坚决!
这么想着,他整个人就觉得轻快,身子也轻飘飘的,迎着风,像是要飞起来。他的步子迈得很大,健壮有力,充满雄心。不知不觉,他入到了东城最繁华的街区,街道两旁递次涌出的一座座豪宅挤压着他的眼睛,让他感到些微的迷茫。他揉了揉眼睛,开始叫卖他的风筝。每年春天,这些豪门的少爷小姐们,总喜欢放风筝,母亲就趁空做风筝来卖,赚几个零用钱。以前梁山伯只给母亲打帮手,今年母亲病了,他就要撑起这个家,就要亲自削竹篾,亲自糊彩纸,亲自拉线,亲自到这里来卖制好的风筝。以前他以为风筝拿出去,自然就变成了钱,现在他才明白,这些朱门大户有多么挑剔,多么刁蛮,多么霸道!
他的叫卖声沉重而苍凉,给初春微微加了一层寒意。不时有一两个小厮从角门里跑出来,丢下几枚铜子,拿起一两只风筝。梁山伯并不跟他们讨价还价,连话都不多说,他们给几文,他就收几文。只有他自己明白自己内心的虚弱和痛苦。
转过一条街,又是红瓦朱墙,石狮子张牙舞爪守着的红漆大门口,垂手站了两个小厮。梁山伯在他们也斜的目光中犹犹豫豫地走着,喉咙里含含糊糊的叫出一声:“风—筝—”声音刺的自己的耳膜颤抖了起来,跟着身子也颤抖了一下。其中一个小厮拧了眉头冲他喝道:“傻子,快走!这也是你站脚的地方?谁买你的风筝!”
梁山伯并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但是门口的两个小厮终究让他感到不安。他不敢再叫卖下去,转过身,慢吞吞地往回走。
就在他将要走出巷口的时候,他听到了那个小厮的声音:“哎,你回来!”他确信再也没有旁的人,才转过身去,见那小厮确是向他招手:“过来,算你福气,里头小姐们要你的风筝。”
他赶忙搭了脸小跑上去,在门前的迎客阶下站了,里头出来的一个小厮把他手里的风筝一叠扯了过去,把做工稍差的一个个递还到他手里,挑挑拣拣的要了三个,丢下六文小钱。
梁山伯的眼睛没有看钱,他的眼睛一直盯着那只海蓝色的风筝。那是他花了近一个时辰,精心糊制成的大风筝,金黄色的大眼睛,大黄的触角,轻盈,灵动,此刻落在那小厮手里,像受了委屈一般,微微颤动。梁山伯心口一疼,伸手去捏住这只风筝,说道:“这个,我不卖!”说完后自己也觉得惊讶,为着他大胆的行为和放肆的言语。
那小厮初时也吓了一跳,可是马上就摆正了自己的身份,脸上又露出鄙夷的笑来:“你不卖?你敢说不卖?你敢拿马府的大爷当猴耍? 立刻叫县里的衙役来,打断你的狗腿!”
梁山伯心里闪过一丝悔意,但手仍捏在风筝上,喃喃的像是自言自语:“换一个吧,这个我不能卖!”小厮厌烦得瞪了他一眼,又从袖中摸出两文钱扔给他道;“再加两文,不少了吧?滚!滚吧!”一边推了他一把,拿了风筝,转身愤愤地进去了。
梁山伯直觉上感到自己不卖这只风筝,并不是因为钱少的缘故,但当小厮把钱丢过来的时候,还是不自觉的接了,并且顺势放开了捏着风筝的手。他再次为他的行为后悔起来,不光是后悔,简直是气恼,自己在两文钱面前,就真的如此不堪一击?
梁山伯呆呆的站了一会,整理好余下的风筝,正要走出巷子,忽然看到,两三只风筝借着微风,已经从高墙深处探出头来。梁山伯看的清清楚楚,他那只海蓝色的大蝴蝶就在其中,左右摇摆着奋力上升。这只大蝴蝶的摆动让他心神不宁,他心痒难熬,却又不知痒在何处,想了一会,终于决定去偷看一眼,到底是哪位小姐在放他的蝴蝶,怎样的小姐才配放他的蝴蝶?
梁山伯沿着马府的院墙,向后花园绕去。他心中的气恼早已消逝的无影无踪,此刻这大胆的举动竟让他体味到从未有过的激动和窃喜。他的双脚因为过于兴奋不住地磕绊墙角的碎石,他扶着墙快速而小心的走着,终于挨到了后花园的角门。
这角门是一掩厚实的木板,里面上了锁,已经多年不用了,锁链生了红锈,门上绕满了花蔓野藤。梁山伯从门缝窥探过去,先看到近前一排排的花丛和奇枝怪叶的林木,花树中隐约可见峥嵘的假山一角。梁山伯的目光越过了花,越过了树,越过了假山,停在假山旁边的欢声笑语上面。假山旁正站了三四位姑娘,手里拉了线,脸仰起来,笑盈盈的看着天上的风筝,指指点点的说笑。梁山伯并不能听清她们的笑语声,隔的太远了,连面孔都有点模糊,但就是这模糊的面孔仍让他感到光辉四射。他仔细的分辨她们手中的线,找到了掌握那蝴蝶的姑娘,他仔细的盯着那位姑娘看,似乎越来越看的真切,蛋黄的衣裙,雪白似藕的双臂,浑圆白净的脸蛋,都如放大了般显现在他脑海里,在三月的明媚阳光里,梁山伯一阵眩晕。
然而这时,那姑娘脸上的笑陡然凝住了,她手中的丝线失去了承载的重量,轻松的垂了下来。她皱了皱眉,抬头看那失去束缚的风筝,那愚蠢的东西本以为没有了线的拉扯可以飞的更自由,更高远,然而翻了两个筋斗,开始飘飘摇摇地落了下来。
梁山伯随着那姑娘脸上的笑而笑,随着那姑娘脸上的笑凝注而错愕,随着那姑娘皱眉而心痛的皱眉,随着那姑娘抬头而抬头,他看到那不争气的风筝伤了那楚楚动人的姑娘的心,他忽然发起狂来,向着那风筝飘荡下落的方向追去,不顾旁人惊诧的脸色,一路狂奔,终于在河堤柳下截住了这只飘落死去的蝴蝶。它看起来仍然那么完美,海蓝色的翅膀,金黄的大眼睛,大黄的触角,轻盈,灵动,完好无损。“这么好的线也断了!”这样想着,梁山伯扑在地上,颤抖着双臂抱住了她的风筝。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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