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漫天风雪,江南水乡的农家小院。
壁上的时钟,显示着旧的一年快要结束了。我仍旧站在窗前,呆望着窗外。白雪,无声地,轻柔柔地洒满一地。
“子函,明晚陪我去参加同学会好么?”云鸣站在我身后,他那半恳求,半失望的眼睛一直望着我。
“云鸣,我不想去,你也该知道,我不轻易改变心意,有时,甚至自己想改变也不能够呢。”我的声音低得只有自己才能听到。
云鸣望着我,默默无言,永远是那张沉郁而满怀心事的脸。自我认识他以来,他那两道浓眉总是紧锁在一起,难得的分开几分钟,又聚拢回去,我知道这是我该负的责任。
本来,初认识他时,云鸣的脸上,洋溢着的是年青人应有的光彩,嘴角总带半点笑意,一双适中的眼睛,透视出自信和满足。
可惜,上天不知道是专爱捉弄人,抑或是有意显示公平,让云鸣遇见了我后钟情于我,而我,独自飘飘泊泊的留在江南,为的却是见他?而他,那个我从十岁起就喜欢的男孩,却根本不知道有个女孩喜欢他。岂不可笑!
云鸣站起身要走时,我看着他落寞的眼神,终于不忍,我说:“等等我!”云鸣笑了,只要我肯陪在他身边,他就会露出满意的笑。
我拉开衣橱,伸手取下一件深蓝色大衣,拿起母亲最近织好寄来的红羊毛领巾。我将手交给云鸣,云鸣大大方方的携着我的手。我们并肩走了出去。
同学会上,云鸣将吉他弹得行如流水,一阵阵狂热的掌声里,我听见有人在说:“云鸣今晚的吉他弹得绝了。”“那是自然,没看见是子函跟他一起来的么。”那该是珍珍的声音。我微低着头,双手托腮,这时,掌声突然间停止了下来,我听见报幕员说:“下面,让我们用热烈的掌声欢迎从温哥华归来的于洋教授上台演奏-春江花月夜……”
于洋,于洋?我呆在这里不知有多久,我甚至忘了鼓掌。十五年来魂牵梦萦的这张脸映入眼帘了,而我居然不知道说什么。
(二)
又一阵经久不息的掌声,台上的他,站起来,修长的身材,修长的腿,十五年里,他的模样不改,我的心也没变。微一欠身,他嘴角又掀起那永远让人忘不掉的谦恭,却带着半点狂傲的微笑。
“子函,来,过点过来,我介绍新来的教授给你认识。”云鸣热心的说。
介绍?如何介绍?这个是隔壁穿了一身红色衣服,拖着两条小辫的丑小鸭;这位是不改俊朗,心高气傲,眼里没有旁人的青年教授。
“这位是……”云鸣没有说完,旁边那个镇定自若的声音就在说:“不用介绍了,我们认识。”是那个声音,像来自遥远家乡,依稀十五年前,当于伯母拉着我的手向他介绍时,他说的那句话。
多不争气的嘴巴,为什么不能大大方方的说,我们原就认识,然后报上一个甜甜的,友善的,甚至迷人的微笑,成长后的恬静娴雅,修养得来的雍容气度,都跑哪去了?干嘛在他面前,总是像个笨丫头。
我缓缓地,勇敢的抬直了眼,正视着他,眼前的,是活生生的,真实可辨的血肉之躯,再也是不是儿时的那个模糊的记忆。
“你们早认识了?”云鸣奇怪的问。
“是的,老早就认识了。”我尽量使自己的声如常平静,我不想再错过一个表现风度的机会,“你好,没想到你还能够认出我来。”我淡淡一笑,这一笑,有多苦!谁有能知道呢。
“没想到在这儿碰到你,你比小时候变了很多,要不是他们提起你的名字,我差点认不出来。”
于洋用手指把额前的那绺头发摆到后面。
我只是把那身俗艳的红换成了米白衣裙,衬托出醉人的一个笑靥,只是将长马尾变成了披散着的自然长发,你就不认识我了么,你当我还是十五年以前那个乡里乡气,只懂得躲在妈妈身后偷着你弹吉它的十岁小女孩?
我笑:“我小时候是不是很不讨人喜欢,穿着一身红彤彤的棉衣裤,特俗是吧。”我自自然然地接过话
“小丫头,你小时候可不是这样伶牙利齿,我记得你很乖,你扑闪着一双大眼睛看我弹吉它,看男孩子在一旁玩球。你有一双灵黠的大眼睛。”
我无言。从心底里绽出了多年来少有的微笑,真真挚挚的甜笑。云鸣看得呆住了,他从不知道我可以笑得这样灿烂。
(三)
江南少有这样的寒冷,走在回家的路上,我的一双手一直在手套里发抖,阵阵寒意透过沉重的雪靴涌上脚心。
我没见于洋有两个多星期了,这期间云鸣也约过我三次,都被我以功课紧等种种借口推掉了。我不想见任何人,尤其是于洋,知道他常到图书馆,常出没于艺术系大楼,我就干脆从这两度热门地方绝迹。他知道我习惯到学生食堂吃饭,我偏跑到学校对面的麦当劳用餐。
我知道自己有多矛盾,十五年里,我不就是为了找他么?知道他有可能在江南,我就报了江南的大学,有许多次,走在街上,当我看到三十来岁的和他有着相同眼神的男人时,我都忍不住以为是他,可是遇见了又如何?像他这样的人,得着他的女孩子除了感恩,除了更加珍惜,难道还能自私么?更何况,他并不知道我找了他十五年,我又何必一定要在那比清溪还净,比晴天更晴的眸子里平添一丝抖擞。
“刷”的一声,一辆汽车在我身旁停了下来,头一抬,是他,于洋从车窗里露出了脑袋,他鼻梁上多了一幅眼镜,醉人的笑意荡漾在嘴角唇间,衬托着清亮的眸子,教我呆住了好一阵。
“上车来罢。”他打开了车门。
我口里说不,可是那双永远不跟口合作的腿却乖乖地跟他上了车。
“丫头,有十几天没见到你了,你是刻意躲着我?”
“没,怎么会呢?”我有些慌乱,我真恨自己,在他面前,我永远像个不会撒谎的孩子,我永远不能展示自己优雅自信的一面。
车在我租住的小院旁停了下来,他拉开了车门,说:“怎么?不请我到你屋里坐坐?”
“那好罢。”
我泄了一壶茶,然后在他对面坐下。他定神的,毫无回避的,任情的在我脸上浏览,“丫头,一别经年,你变了不少,只那一双灵黠的眼眸没变。”
我不说话,我一说话,我怕我的眼泪会忍不住掉下来。屋内有一阵子很静,静得能够听到彼此的心跳,倒底是他打破了沉默:“丫头,像你这样漂亮的女孩子应该不会这样的,你应该有约不完的会,你应该任情的笑,可是,你的脸上永远写着落寞,为什么?”
好狠的问题,叫我如何作答?难不成要我告诉他,一切是因为他么?
我笑笑,给他的杯子里续上水,转了个话题:“对了,一别经年,于伯母好么?”记忆里于伯母总是满脸的笑,每次见于伯母,她总会将我搂在怀里,疼了又疼。
“母亲很好,她老了许多,总是想起以前的事,还经常念唠起你们。”
“是么?”话一出口,连我自己都感觉我回答得有点苍白,甚至是可笑。
于洋不再说什么,他站起身,踱到我的的书橱前,他顺手从里面抽了一本书,拿起来翻翻,然后饶有兴致的说:“这本文心雕龙,我拿去看看。
我除了会答一声恩,便什么也不会说了,他起身告辞,走时说道:“明天中午,我在学生会的食堂和你用餐。”
看着他把车子开走后,回到屋里来,我跌倒在了床上,我恨自己为什么不知道问问他现在的近况,有没有太太,有没有孩子?
(四)
学生会的食堂真是一个不错的地方,你可以一杯茶舒舒服服坐上大半天,服务生照样彬彬有礼地一杯接一椄给你续水;也可以弄得煞有其事,一个小时内摆满满汉全席,服务生也绝不满脸推笑,曲意迎逢。所以,我喜欢这里,没课的时间总是要一壶茶,一个人坐上老半天。
没有课,躺在床上睡懒觉,一直睡到日上三杆,直到电话将我叫起,“丫头,还不起床,你忘记了我们今天的约会了么?”我一下子坐起来,问:“几点啦?”
“快起来罢,半小时后,我接你!”于洋说话的语气温柔中渗透着让人不能够拒绝地威严,我软软地答了声“知道啦”然后快速爬起来梳妆,我是不化妆的,只将一头长披肩发编成两条麻花辫,拉开衣柜,换了条苏格大摆裙,然后穿上自己成年后唯一一件大红长大衣,戴了顶红色的贝蕾帽,换上黄色的靴子,就出门了,于洋刚好开着车子来了,他打开车门,静静地望着我,很久很久,他说:“为什么从前不告诉我?为什么要到现在才让我知道,你曾经喜欢过我?丫头,我看了你夹在书里的那张纸……”
君住长江头,我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那张纸上写着这首诗,然后写满了于洋的名字,我站在他面前,突然间泪如泉涌,为什么从前不告诉你?又是该死得为什么,从前你注意过我这样的丑丫头么?
于洋将我拉进车内,揈出一张纸巾,给我捄着脸上的泪,他说,“不要怪我,那年我只有十五岁,只顾拉琴!”
是的,不能够怪他,怎么能够怪他呢,我露出一个顽皮的笑,说,“行了,去吃饭罢!”
于洋叫了套餐,我吃得很慢很少,一份排骨玉米汤,我喝了半小时还没有吃完,于洋见我难以下咽的样子,说,“丫头,你一直就是这样?”“你当我是你呀,胃口好得惊人,且人又不发胖。我吃吃地笑着问:“你太太一定烧得一手好菜罢?”终于说出了我最想说的一句话。
“是呀,她是个很好的妻子,她出得了厅堂也下了了厨房,改天去我们聚聚,让她给你烧菜吃。”尽管早猜到他会这样说,我还是有种很不舒服的感觉,我放下汤匙,将碗一推,说:“不吃了,我下午和云鸣约好了去看电影。”于洋突然握住了我的手,他真诚地说:“子函,别在生我的气?别在折磨你自己好么?”
我像个泄了气的皮球,一下子蔫了,我趴在于洋胳臂上哭了……
(五)
去于洋家做完客回来后,我什么也不想做,只是静静地一个人坐着……
我一直在想于洋妻子的那段话:如果有来生,如果下辈子还和你做夫妻,我还是要比你快,当灾难来临时,我希望能够永远站在你前面。
于洋的妻子,那是一个怎么的女子呢?她用自己的身躯挡住了驶向于洋的车子,她成了一个高位截肢的病人,而于洋在她出院后,欢天喜地的将她娶回了家。那天,坐在于洋家宽敞的客厅里,看着她坐在轮椅上给我们烧菜,我心中有太多的不安,我说我过去帮忙罢,于洋按住了我的手,他说:“让她去吧,我要让她知道,她是这个家里很重要的人,我不能没有她……”
大学毕业后,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去新疆,云鸣要去送我,我拒绝了,看着他难过的样子,我拍拍他的肩,给了他一个热烈地拥抱,我说,“云鸣,你的心意我知道,让我静一静,我需要时间考虑清楚。”云鸣孩子似的笑了,“这么说,我还是有机会的?”
我不说话,挥挥手拦住了一辆出租,当车驶过中环一路时,我看见了于洋的车,假如我下车,走上去,敲毃窗,他会回头,看见我,他会马上开门下车,他会走到我面前喊我的名字,甚至也许,在这个繁华的路口,他会不由自主不顾一切与我紧紧拥抱。我看着他,我在心里大声喊他的名字,我窃窃地想,如果我们有感应,他也许能够听得见。可是,他一直没有回头,
绿灯灭了,红灯亮了,他停住了车,我盯着他,不敢放松。此时,视线里突然出现在了另一张脸,是于洋妻子的脸,我心神恍惚,没有发现她就坐在车的后座。在我望着于洋的时候,她也端坐着,从车窗后望着我,她微笑着冲我点头。我回应给她一个明朗的笑。
车子消失在车河中,远处太阳的余晖,透过林立的高楼,直射在我的脸上。稍后手机响起,我拿起来看看,是于洋的短信:丫头,就让我们在这个简单而复杂的路上好好地隔着一佒距离一起走下去,跌倒了我们相互搀扶,走错了我们相互商量,丫头,摸索着去寻找正确的途径,好吗?
我没有回他的短信,对司机说:“放一支歌听听罢!”司机打开了音乐,里面传来那英的歌:相见不如怀念。
啊,相见不如怀念,就算你不了解
我只能对你说声再见
细雨纷飞掩饰你的眼泪
在我转身之前让我擦干你的脸
别再挂念那一些谎言或者是诺言
勇敢走出我视线当你越走越远
我会亲手为你画一个美丽的句点
……
雨潇 2007-08-25于佛山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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