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儿,小池塘,鱼儿
(回乡系列文五)
听着母亲时断时续如同神曲仙乐的鼻息,闻着母亲馨若兰香的体味,我鼾然入睡,一觉醒来,已是十七时四十分时。起床梳洗后不顾母亲的反对,便去屋后的柏林里牵了五岁大的水牛,与侄女飘去石头河放。
紧握着手指粗的牛绳,闻着飘于梦里的臊味,听着响在梦里的蹄声,心里说不出的温暖。
小时候,我放过一头大水牛,那是一头性情温顺的水牛。三岁小孩都敢牵它,都敢抓着它弯弯的角,蹬着它慈祥的脸爬到它宽厚的背上。放了三年,三年后老死了。它被父亲叔伯抬走的那天,我一整天不吃不喝呆呆地看着它犁田时用的套索,之后经常爬在埋它的草坪里哭,哭着哭着便睡着了。
老水牛死后我还放过一头性情也很温顺,不能生育的母黄牛,六百元钱与邻村人共养的。辍学后,老黄牛与爱犬山虎一起陪着我流泪伤心了四年。在我的记忆中,它比大哥大姐要好得多。它总是静静地听着我哭诉,湿漉漉充满怜爱睫毛长长的眼睛看着我,粗糙的舌头舔着我的手。后来,它也老死了,在那个细雨纷纷的下午,被牛贩子两百元钱买走了。我撵着拖拉机跑了很远很远,摔倒了好几次,脸、手、膝盖被坑洼不平的马路磕得皮开肉绽。那撵着拖拉机跑的一幕常出现在我的梦里,每次醒来都是泪水满面。
牵着虽没见过,却倍感亲切的牛,来到那个面如满月,清波粼粼映着蓝天白云飞鸟的小池塘边,我的泪水夺眶而出。
小池塘,一别二十年你好吗。
小池塘,二十多年里,从腊月三十到正月十五,没有欢快的吱呀声,没有哭声笑声吵闹声,你是怎么过的年?没有了从篮子里跑出来的菜叶麦粒,你是怎么养大了鱼儿虾儿?没有了小孩在你怀里撒娇,在你怀里嬉戏,你是怎么过的盛夏秋伏?没有了夜暮降临后女人开心畅意的笑声,泼水声,吵闹声,你是怎么打发如山的寂寞的?
静静地看着清澈见底的小池塘,绿草如茵的大草坪,六棵苍翠挺拔的柏树。泪眼蒙胧中,一架高大的秋千,几十个小孩,吃着平时吃不到的馓子,花生,核桃,炒玉米,炒瓜子,炒南瓜米,水果糖;或上或下,或跑或跳,或哭或笑,或吵或闹,荡着秋千。小孩的笑声哭声,秋千的吱呀声,醉得小池塘合不拢嘴。
八十年代中期起,电视机、游戏机、玩具、自来水走进了千家万户。过年大人们或忙着打牌搓麻将,或忙着看电视,小孩们不是看电视玩玩具,就是打游戏。没有人再你家出檩子,我家出绳索,他家出短木,去小池塘身边的草坪里搭秋千了。盛夏秋伏,因年轻人都外出打工,爷爷奶奶们怕小孙子们有什么闪失难以向儿女交代,不许孙子们去小池塘放牛洗澡;哺乳幼儿不能外出打工的女人们,也因家里有了大水缸,大水池,白天不再到小池塘去洗菜淘麦子,夜里不再到小池塘去洗澡解乏。秋千的吱呀声,小孩们响亮的哭声,笑声,吵闹声;姑娘婶子们的胸脯,胳膊,大腿;漾动的菜叶麦子,成了小池塘打发漫长岁月的回忆。
一个小时后,到了石头河,让牛儿自由在地在岸边草坪里吃草,像大前天下午一一看过抚摸过,有我童年足迹身影颊痕唇印的青石头,小草坪,柏树,小岛,水塘。便挽起裤角坐到石堰上,双腿放在水里轻轻地摆动。像小时候一样,摇着高远的天,摇着飘逸的云,摇着翔翥的鸟,摇着葱茏的山,摇着起伏的峦,摇着蓊郁的林,摇着滴翠的树,摇着静坐的房,摇着荷锄的人,摇着甩尾的牛。摇着,摇着,心儿也摇了起来,神儿也摇了起来。摇累了,便静坐不动,等鱼儿来吮咬我的脚。
静坐不多时,便觉得脚底脚沿脚趾麻麻痒痒的,仔细一看,被氮氨磷肥鸡屎猪粪染黑了的水里,有许多模糊的影子。呵,是鱼儿!是鱼儿在吮咬我的脚。我,欣喜万分,泪水溢眶。
二十多年了呵,没有鱼儿吮咬过我的脚了。无数的梦里,石头河的鱼儿吮咬着我的脚底脚趾脚沿,那麻麻痒痒的感觉温暖着我被世事人心冰冻的身心。常常在梦醒后对自己说“什么时候回去让鱼儿吮咬我的脚底脚趾脚沿,让那麻麻痒痒的感觉从足到心的抚摸。”虽然每年都要回来,但都是在春节。有几次初夏回来为母亲祝寿,来去匆匆,没有到石头河来,鱼儿吮咬脚的愿望到今天才实现。
二十多年前,常在放牛时,浆衣前,洗菜后,坐在石堰上,双腿浸在水中,不是摇动一河绿水,荡漾得蓝天白云飞鸟山林房屋树竹炊烟人影蹦蹦跳跳;就是屏息静气地坐着,让鱼儿吮咬脚底脚趾脚沿。看着蹦蹦跳跳的蓝天白云山峦房屋炊烟树竹人影,看着鳞甲可数轻灵活泼的鱼儿,忘了看见伙伴们背着书包上学放学唱着笑着跑着时的泪流满面,忘了用柴胡黄花菜换回的字典写字本被父亲扔进灶堂时的锥伤,忘了《响在梦里的问候》里的小男孩含着泪问“你为啥不读书?学习那么好。”时的无言以答,忘了老师五次上门要父母点头未果走时的摇头叹息和沉重的脚步声。
“姑妈,你在想啥?”去大前天捡鸭蛋的地方空手而返的飘伏在我的肩上问。
“没想啥,在让鱼儿吮咬我脚的。”
“鱼儿!在哪?”
“在吮咬我的脚。”
“看看。”“真的啊!”飘大声说。
“嘘!小声点,别吓跑了鱼儿。”
“我也坐下来把腿浸在水里,让鱼儿吮咬我的脚。”飘在一米处坐下,挽起裤子,轻轻地把被蚊子小咬叮咬得伤痕累累的腿浸在水里,屏息静气,一动不动静等鱼儿吮咬她的脚。
“姑妈,没有鱼儿吮咬我的脚。”十多分钟过后,飘一脸失望地说。
“哦,那是因为它们不认识你。”
“它们也不认识你,不也在吮咬你的脚?”
“它们是二十年前吮咬我脚的鱼儿们的子孙,受了爷爷奶奶之命来看我的。”
“是吗?”飘惊异万分地问。
“是的。二十年前的鱼儿知道我回来了,特地派了子孙来看我。”我的泪欢然滴进水里,被鱼儿抢了去。
“什么时候它们才吮咬我的脚呢?”
“明天。明天它们便会吮咬你的脚了。今天不认识你,明天你再来,它们一定会吮咬你的脚。”
“我们明天来好吗?”
“好。”
静静地坐着,让鱼儿们吮咬着脚,什么也不想,静静地坐着。
“姑妈,你每天都要到石头河来,为啥呢?”
“因为石头河是我的童年乐土。是我的精神家园。是我的心灵港湾。”
“哦。”六年级毕业的飘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坐了一会儿,便又去小岛上草丛里找鸭蛋。
是的,石头河是我的童年乐园,是我的精神家园,是我的心灵港湾。在这里,没有眼泪,只有歌声;没有忧伤,只有快乐;没有打骂,只有温暖。岸边的草坪,柏树,桤木,沙滩;河里的石头,小岛,水潭,是我最好的朋友。她们不讥笑四年级也没读完的我,不奚落我有个愚昧无知的父亲,不笑话我家贫如洗面黄饥瘦;她们不嫌弃我,总是用歌声笑容安慰我,总是不厌其烦地听我对上学的渴望,对得到父爱的渴望,对得到兄姐疼痛的渴望,对家庭和睦的渴望,对未来的憧憬,对求知的执着,对命运的反击,对村庄的爱,对母亲的爱,对父老乡亲们的爱;总是静静地为我擦去脸上的泪心上的血,说着暖心润腑的话儿;总是陪着我一起哭,一起笑,一起歌。她们的心是热的,流着有些人所没有的泪和血。
二十年来,石头河是我受了伤的良药,是我孤寂了的朋友;是我气馁时的劝慰鼓励,是我秋收时的鲜花掌声;没有她悦耳怡心的歌声,我久困病榻的日子过不了;没有她柔婉如手的目光,我彷徨无靠的心无着无落;没有她醉人心神的笑容,我没有直面残疾的勇气。
石头河与我不仅仅是一条河,她是我的良师益友。我疲倦时想起便精神倍增,我拼搏时想起便时信心百倍;是我的精神家园,是我的心灵港湾;是我痛苦时的柔声轻语,是我摔倒时伸出的暖手,是我远行时深深的叮咛,是我归来时盈盈的微笑
夕阳西下,晚霞满天,山峦,树竹,房屋穿上了一件五彩的霓裳。碳氨,磷肥,猪、鸡、牛粪染成暗绿色的河水,镀上了一层眩目的金色。柔,美,静,秀。
半寸长的鱼儿,看得清了,十几条。轻灵,活泼。它们一会儿吮咬我的脚,一会儿翩然起舞,一会儿抬头静看我清瘦的面容,一会儿抢我欢然滴落的泪水。它们是我的朋友,以后,它们都会在梦里吮咬我的脚,翩然起舞,看我清瘦的面容,抢我欢然滴落的泪水。有它们和石头河的歌声笑容,石头河畔的沙滩,草坪,柏树,桤木;石头河里的青石,小岛,水塘,陪着,伴着,我走在荆棘丛生坎坷不平,风雨来袭的人生路上,不孤独,不寂寞。
晚霞虽美,却很短暂,须臾间,暝色起,暮色来。最美的时间总是走得快!我怅然叹了口气,又轻轻地摆动腿。唱着歌儿的涟漪荡啊,荡啊,荡得天空摇摇晃晃,荡得炊烟袅袅婷婷,荡得岸边的牛儿成了怪兽,荡得柏树桤木成了弹簧,荡得那块大青石如蛙跳来跳去。
站起来,捏捏硬邦邦的病腿,静立一阵,摁亮手电向抬头看我的鱼儿挥手:“鱼儿,很晚了,我要回去了。明天,我又来看你。”说后便去牵了闭目反刍的牛儿,叫醒爬在石头上睡得很香的飘,走上温暖如春的小路,回母亲翘首以望饭香扑鼻的小屋。身后,是石头河轻轻柔柔的笑声。
2007年7月27日星期五12时30分与剑阁老城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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