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一连几天,红梅都没发现白洁有什么反常之处,她还是像往常一样平平静静地备课`教学,一样和她说说笑笑。然而,她的内心却不是那么风平浪静。当她第一次从红梅的目光中得知自己的病情时,就已经同死神和命运进行了殊死搏斗。
“为什么命运就如此的冷酷无情呢?我并没有做错什么事呀,而老天就如此对待我,这是不公平的呀!”她望着窗外的秋天阳光,冷静地沉思,“哎,生死无常,世事浇离,人之无奈呵。既然命运如此,自怨自艾和自暴自弃也于事无补,还是自己想开吧。况且,一个人生来并不是为死而活着,还有许多的事去做,许多的人需要你的温暖和关怀。如果因为自己的一私之利,而殃及到亲人和朋友又于心何忍呢。我早走晚走都无所谓,而家中的老母我怎么忍心舍她而去呢?父亲死得早,剩下娘俩相依为命。娘含辛茹苦地把自己拉扯大是多么不容易,而现在我还没有报答娘的一点恩情,就要把她老人家一个人孤孤零零地留在这个世上,这是我万劫不复的罪过呀。老天呀!为什么你不睁开眼呵,你既然要把我要去,为什么还要这么残忍地折磨我?娘,女儿对不起您!您不怪女儿,好吗?老天如果让我活着,即使让我受再大的罪,我也毫无怨言。我也不想活多长时间,只要能平平静静地把母亲送到南边坑里就行。”
白洁简直痛不欲生,她本来脆弱的心灵又怎能经受这样狂风暴雨的袭击呢?她的脸色更加苍白,身子也愈加瘦弱,像一棵风雨飘摇中的小树。
“世上除了妈妈,就算梅姐和我最亲近了。从小俩人一块儿玩,一块儿上学,一块儿睡一张床,一块儿成长的风雨中结下的亲密无间的友谊,不是亲姐妹胜似亲姐妹。而我却是红颜薄命,不能同梅姐相亲相伴了。自己既然得了这病,何苦害梅姐为我受熬煎呢。虽然,我没有说什么,但我相信,那比我知道要痛苦得多。
既然命运对我无情,我却偏偏要好好地活着,只要有一口气在,就要不停息地同命运抗争。我要用歌声和微笑面对生活。鲁讯不是说过:真正的猛士敢于真面惨淡的人生!自己虽然够不上一个战士,但也要做一个生活的强者。
一种隐藏于生命最底层的如火山一般的力量,如霹雳一样的强音在白洁的心里爆发出来,燃烧起来!
一天下午,红梅到乡教委带三年级的单元试卷去了,放学后还没有回来。老教师骑着破自行车回家了。孩子们也大都回去了,只剩下几个贪玩的学生在校园内斗玻璃球。白洁坐在办公室门口的一张椅子上看一本外国小说。秋日的夕阳格外的美丽,分外的温和,不像前几天太阳落下了,地上还逼人的热。院中的几棵法桐树枝繁叶茂,但已露出衰老的迹象,微微透出一点金黄色。几只老蝉嘶哑于枝杆上垂死挣扎。白洁看一会儿书,看一会儿学生天真无邪地戏耍,一会儿看看将要落下去的一轮金黄的太阳。
一阵摩托声由远及近开进校门来。白洁抬头见是高扬,忙放下书,站起来,笑盈盈地招呼道:“哟,高扬,这时候怎么来了?红梅到教委去了,这时候了还没有回来 。”
高扬看着白洁俊美的脸庞,俏丽含笑的双眸,面色微红地说:“也没什么大事,有一点小事·······我是找你们俩的。”
“找我们俩?那进来坐坐吧。”
“不用进屋了。外面挺好的,又荫凉。”
“那好吧。我上屋里拿把椅子你坐。”
“别拿了。我带你出去兜兜风,好吗?”高扬双眼紧盯着白洁一双水汪汪的眸子问道。
白洁略一犹豫,低低地说:“那不好吧?我怕晕,看从车上掉下来。”
“没事的。凭我的本事,还不至于此吧。”高扬有点得意洋洋地说。
“吹牛!”
“吹牛?怎么会是吹牛呢?你不相信,跟我去试试。”
白洁横坐在摩托车上,双手扶着高扬的双肩。高扬发动引擎,回头说:“抓好了。”
白洁轻轻地说:“好了,你可千万要小心。摔着我,有你好看的。”
“放心吧。小姐,别那么别扭,放松点。完全没必要担心。”高扬小心翼翼地挂档起步,嘴里满有把握地说。
河堤上,黄叶遍地,秋风瑟瑟;斜阳晶晶,脉脉似金。车过时,舞起一片金黄的落叶,像调皮的玩童追着车尾飞跑。
“你要告诉我们什么事?”白洁迎着风,双眼眯着,看着高扬的侧脸说。
高扬扭转脸微微地一笑,说:“我想你们总不能一辈子呆在这破学校里吧?你们应该想法到中学去教才好,环境也好,工资也高。”
“有谁不想呢?连做梦都想着。可又有什么办法呢?我和梅姐都是高中毕业,哪有条件上中学。再说这乡村的孩子们总得有人教吧。孩子们是那么天真和纯洁,叫你不好意思撇下他们。其实我和红梅也不适应中学那样的环境,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叫人防不胜防。这样的小学校正好适合我们,用不着担心大鱼吃小鱼了。干吗找那样的罪受呢?”
“恐怕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吧?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我想世上还没有给他糖吃还说苦的人。即使有,也是这些人自命清高,自以为是吧。”
“今天偏偏叫你给碰着了,我俩就是这样怪脾气。以后说话,千万注意,说不定什么时候就闪了舌头。再说我们俩都有糖尿病,是忌糖的。”话刚出口,白洁觉得有点造次,面微微有点红,便把脸转向一边。
高扬从后视镜里,看见白洁微赤的面庞,也不好意思说什么。等白洁恢复了正常,高扬试探着说:“如果是那样,那我的事就不用说了。反正和你们已风马牛不相及了。”
“那不防说出来听听。其实,你不说出来,心里也憋得难受,那又何必呢。那样会憋出病来的······你真不愿意说,也没谁勉强你。”
“我发觉你这个人挺喜欢病的,如果不是这样,那怎么开口闭口净是病呢?”
“我也发觉你这个人挺惹人烦的。简直是胡说八道。”白洁有点恼怒地说。
“对不起,我检讨!我把手放在圣经上发誓,我绝不是故意的。”
“······”白洁把头转向一边,不再搭理他。
“白小姐,你真的生气了?”高扬看着白洁生气的面孔,讪讪地说,“那我就接受良心的审判了!”
“呼······"只有摩托兜起的风声,两人都沉默着·
不一会儿,他们来到一座桥上。这座桥经年日久,风吹雨打,已经残破不堪了,两边的栏杆所剩无几,都横七竖八地或倾斜或耷拉着。桥面也不宽,略有两米。高扬似乎在桥头一根柱子上看见漫漶的字迹:生产桥 建于一九六九年。二十多个春秋,它已经完成它的使命,僵硬地躺在这里,经受岁月的侵蚀和沉迹。桥的两边是浅浅的河床,仅中间还存有一点水,两边已被河滩冲下的黄土淤平了,不知哪代人栽植的芦苇莽莽苍苍,几乎把河道遮住了。一轮铁饼大小的血色残阳,清澈的河水映出它瘦瘦的身骨。
两人支好摩托,倚着桥中间仅存的一段栏杆,痴痴地看那轮沉重的长河落日。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白洁喃喃自语道。
“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河瑟瑟半河红。”高扬也沉静地吟哦道。
白洁知他是故意逗自己的,也不去理他,又略伤感地自吟道:
“残阳,残阳!
惹人断愁肠。
秋风无绪空拂面,思不尽归去雁。
芦花细细来又去,情无种,怨难平。
谁人夜笛惊孤鸟,苍月独怜不眠人。
看残阳,娇娆分外,有谁知瞬息灰飞烟灭。
想翌日晨阳灿烂,有鬼潸然去。”
“洁儿,为何这样伤感呢?”高扬看着白洁苍白的面孔,潮湿的双眸,爱怜地问道。
“······”白洁回过脸来,眼泪汪汪地看着高扬,欲言又止,把一双沉郁的目光又转向落日长河,低低沉吟:“高山流水无知音,弦断有谁知?”
“过尽千帆皆不是,
斜晖脉脉,水悠悠
肠断······”
高扬想让白洁高兴一些,不想自己反伤心起来,嘎然而止。
白洁没有理会高扬的好意,好像自己身边没人似的,玉唇又启: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我是理屈词穷了,甘拜下风。白洁,你看这长河落日,多像一幅绝美的油画。我要是画家,一定要把它画下来。”
“我要是画家,那就干脆把画笔`颜料和画板全扔进河里。”
“为什么?”高扬不解地问。
“自愧江郎才尽,有哪一个丹青妙手比得过自然这幅大手笔呢!”
“精彩!真看不出,白小姐不仅貌若天仙,而且还是妙语连珠的花魁呢。实令人刮目相看。”
“这不过小试牛刀......噢!上鬼子当了!”
“这不过是略施小计。其实我也无它,唯手熟耳!”高扬笑眯眯地说。
“小人得志,沾沾自喜。”白洁有点不屑。
“如果我从这桥上跳下去,你能陪我一块跳吗?”白洁一脸认真地盯着高扬。
高扬望着白洁娇美的脸庞,明玉一般的双眸,咬了咬牙,说:“如果桥两头有敌人杀来,我会毫不犹豫地跟你跳下去。”
“让你跳,那是给你面子,没想到你到卖起乖来了。真是猪八戒的面皮-----够厚的。”
“承蒙你厚爱,恐怕折了你的福。”高扬这次颇诚恳地说,“如果你不觉得我龌龃的话,别说这河,上刀山下火海也不惜微躯。”
“其实我不过随便说说,谁叫你认真的。看红梅姐不把我打死。”白洁羞赧地说。
“或许你认为我脚踏两只船。刚开始,碍于同学的面子,不好意思拒绝。再说我也没有什么长处让别人答应,别人能看得起我,就感恩不尽了。”
“我也不愿做不义的小人。我不会和梅姐争风吃醋的。梅姐和我胜似亲姐妹,对我照顾有加,我不能恩将仇报!”白洁眼中噙着泪珠,颤颤地说,“什么都别说了,这都是缘份。太阳落下去了,咱们回去吧。梅姐一定担心死了!”
二人跨上摩托车,什么也不说就沿着来路回去了。
到校门口,看见红梅正和几个女孩跳橡皮筋,热得满头大汗。红梅一看见他俩就跳出来,对着白洁大叫道:“呀!白小姐。你到底上哪儿去了?害得我好担心,,我疑为让外星人带走了!
“是我带她去玩的,要批评就批评我好了。不关她的事。”高扬面孔微红地说。
“你倒很殷勤的,谁知道你在打我们白小姐的什么主意?”红梅气汹汹地说。
高扬尴尬地看着白洁,希望她能解围一下,而白洁反把脸扭向一边,幸灾乐祸地像没事人一样。
“洁儿,来咱们一起跳皮筋!”红梅拉着白洁向几个女孩走去,把高扬像晒蚂蟥一样晾在那儿。
“这红玫瑰真够扎人的!”高扬在心中冷吸几口气,“既然你们不理我,我也只有good baby了。”他便走向摩托车,跨上去想一走了之。没想到红梅又凶神恶煞似的冲过来,叫道:“哟,怎么脚底下抹油----想遛。军事法庭还没有审判你呢,罪魁祸首就想走,真是白日做梦!最起码也得给我们说声,总不能像直升机,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好吧,也不难为你了,来向我们的白小姐陪个不是,就放你走。否则,别怪我翻脸回子----不认人!”
高扬极不情愿地从车上下来,走向白洁,装着颇委屈似的说:“对不起,白小姐。我不该带你去玩,都怪我不好,下次再也不敢了!”
白洁看了他一眼,直问道:“不怪你,难道怪我不成?我越不愿意去,你偏偏拉着我去,连带我也有了不是。”
“小姐的驴脾气还不小呢!”高扬滴咕道。
红梅见他嘴里叽咕,便趾高气扬地说:“你是不是不服人民判决?那好吧,拿大刑侍候!”
高扬忙叫道:“小民服!真的服啦。从心里服啦!”
最后红梅和白洁都忍不住了“扑哧”笑起来!
高扬连呼上当,摆着手叫道:“没想到,周瑜打黄盖,真动起板子来了!”
“我从乡里回来,见一个人没有,再看地上有摩托车印,就知道叫你给拐跑了!”
“梅姐,别说那么难听好不好!”白洁抢着嚷道。
“对了,你们到哪里去玩了?好不好玩?”红梅乖巧的小鼻子上浸着汗珠,歪着头问。
“到东边桥上看日落去了。”高扬老老实实地回答。
“洁儿,坐车头晕不晕?”
“晕到是不晕,就是有点害怕。恐怕从车上掉下来。一颗心在嗓子眼儿悬着,担心死了。后来把心放下来,风呼呼地在耳边吹,也怪不错的,挺惬意的。”
“那就以后叫高扬经常带你兜兜风。”
“梅姐,你别羞我了!哪有小姨子经常坐姐夫的车的?”白洁嘻嘻笑道。
“是哪门子的姐夫,小姨子。说不定谁看不上谁呢?”红梅心不在焉地说。
两人说得高扬左不是,右不是,面红耳赤,好像被人扔进了荆棘窝,躲没处躲,藏没处藏。
白洁看着高扬有点不自然,怕惹恼了,便左右逢源地说:“梅姐,你看你,净瞎说!把人家说恼了,那就没趣了吗?”
“他恼什么,又没说他。真要是自作多情,那我也没办法!”红梅赌气似的说。
高扬真是喜不得,恼不得,说不得道不得,只得两眼圆睁,洗耳恭听。
“别闹了,正经事还没说呢。”
“什么正经事?”红梅问。
“下年的高考,县教委有二十多个社会青年的指标,同学玉芳的舅留了四个。她问我报不报,我说还有你们俩,看看是否一起报上。反正你们上课也不是多忙,有学习的时间。再说,你们如果考上了,上三年回来,可以进中学了。你们俩商量一下,到星期六咱们一块报上去。你们俩总不能这样挨下去,不思进取。再说你们俩下学还不长,没有忘多少,还可以重新拾起来。”
高扬看着她们俩沉默不语,便劝慰道:“你们也不用担心考不上,考上与否对我们来说并不重要。只要我们努力了,即使考不上也无所谓。”
“你也并不比别人聪明多少!到时候丢人的还不知是谁呢?”红梅不屑地辩解道。
“那就对了,我也希望这样。”
“天快黑了,你先回去吧。让我们想想再说,星期六给你答复就是了。”白洁向外看了看天,又看了看红梅,对高扬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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