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夜,我似一片轻盈如絮的云朵,没有灵魂,没有思绪,没有疼痛……无牵无挂地飘浮着。飘飘悠悠,恍恍惚惚,氤氲的雾气散去,海水就开始漫过了故乡的头顶……一朵花却在风中开了,越开越盛,越开越艳,瞬间便覆盖了整个波涛汹涌的世界……
连日来,在这样的梦境中惊醒,幻觉的景致令我很是迷茫,也无法理清这梦的源头,那盛开的花又是哪一朵呢?
故乡的栀子花,总在饱满的时节里不经意地绽放。若在夜晚,在蛙声的悠扬里,月光清澈地流淌,芳草、碧树的影子隐约而飘渺,洁白的栀子花,恰似夏夜里清亮的眼睛,没有一丝的惺忪。清风徐来,温婉而醇厚的香气开始弥漫,夜,连绵而漫长……
小时候的情景,并不似诗人所云:“妇姑相唤浴蚕去,闲着中庭栀子花”,村里的姑娘、婶子,再忙,也会忙里偷闲,趁着露水未干,摘下一朵两朵,不是用细线吊在蚊帐里,就是盛满半碗清水蹾在床头,任含苞欲放的花骨朵在水碗里漂着。待到晚上,一天的劳累,竟在幽幽浮动的暗香里,烟消云散了。
栀子花洁白得有些惹眼,素净得令人生畏。姑娘、婶子们尽管爱不释手,但终究有点忌讳。只有那些新寡的媳妇,或是丧夫多年的婆婆,才会挑拣上一朵半开的花蕾,插在青丝白发间。人未照面,淡淡的哀伤却远远地袭来,又远远地弥散去……
栀子花一天天落寞了,也许不仅仅因为邻里之间日益长高的围墙。昔日村头巷尾、田间溪边,青春的身影,而今在城市的霓虹灯下,行只影单,她们是否会惦念起自家的庭院中闲着的栀子花呢?
夏夜的乡村,栀子花是星、是月,却不是故乡头上插着的花朵,凤仙花也不是。说到凤仙花,我云朵般的躯体,不禁又一次地飘悠在故乡的上空招摇……
“曲阑凤子花开后,捣入金盆瘦。银甲暂教除,染上春纤,一夜深红透。绛点轻儒笼翠袖,数颗相思豆……”一首艳丽的辞章似乎离乡村朴实的生活很远,但细细品读,词中大意却令人遐想。
乡村人虽无“金盆”“银甲”,也无时尚的“翠袖”,但在凤仙花开遍墙角的时候,村里的大姑娘、小女孩,刚过门的新媳妇,喜欢把那些酡红的、粉的、紫的凤仙花,一朵一朵地摘下,一瓣一瓣地扯进牛眼大的酒盅里,和些明矾,小心地捣碎。临晚,挑些凤仙花的渣子汁液,均匀地敷在十个指头上,再用阔大的黄豆叶包裹好……
第二天,乡村女人难得的浪漫与妩媚,似乎全在那油亮透红的指甲上呈现了。婶子、大嫂只有羡慕的份,看看自己粗糙的、干裂的手不再年轻,眼睛里流动着的光泽,一点点迷离黯淡下去。见自家的男娃正愣头愣脑地蹲着数凤仙花的果子,一句“没出息!”,一巴掌就拍了下去,自己都觉得下手重了……
不知自何时起,我有些恍惚,时常在阳光的午后,怀念起栀子花、凤仙花来。尽管在古人眼里,她们出生贫寒,缺乏高雅的气质,但栀子花单调的清纯,凤仙花质朴的妖娆,在乡村人的心里,她们却是怡人心怀的“女人花”。
是的,我在梦游,也在梦呓,我在故乡无际的天空中游荡,也在找寻。当金灿灿的油菜花、黑眼睛的豌豆花,五彩的绚丽的棉花……那原始的芬芳,那艳丽的色彩,在我的梦里清晰起来的时候,我便不再徘徊,也不徜徉。凝视着故乡遍地的、鲜艳的、令人魂牵梦绕的花朵,尽情地吮吸着泥土的芬芳,我终于将自己没有灵魂的躯壳分解、融化、消失……直到醒来的那一刻。
-全文完-
▷ 进入孤山听雨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