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永远紧拥母亲在怀里
(回乡系列文四)
侄女飘洗完澡,母亲洗——准确的说是擦,没有卫生间,没有热水器,没有喷头。烧一大盆水,脱掉衣服,挽起裤角,用毛巾擦。我在小圆桌边用热水泡坐了三个半小时车,之后又去石头河走走跑跑了三个多小时,肿得厉害的脚,让被疼痛折磨得失去知觉的病腿苏醒过来。
“水温合适吗?”母亲问。“合适。”“病腿痛得厉害吗?”“不。”
母亲脱下前年进城我买的长袖衫,开始用我春节买回来的毛巾擦洗胸脯,肩膀,胳膊和腹部大腿。
那是我的母亲吗?是胸脯饱满,小腹平滑,肩头圆润,胳膊柔嫩,十指纤纤的母亲吗?
不!不!不!她不是我的母亲!我的母亲不是这个样子的!不是!
面前的人,没有了饱满的胸脯,高挺的ru*房,只有如篾的胸骨,黑色的ru*头。肋骨隆起,肚腹没有了,一个大如面盆的洞。两只肩胛骨,像两把尖尖的刀。胳膊大腿皮多肉少,十几颗小黑痣紧紧地贴在干燥起皱的皮肤上。一双手,十指弯曲,关节突起,长满了暗褐色的斑,像很久没有洗。
“你怎么哭了?腿痛得厉害吗?”母亲心疼地问。我慌忙擦去腮边的泪“没有哭。腿不痛。一阵风起,灰尘掉眼睛里了。”“哦。”母亲吐了口气,继续擦洗身子。
面前的人是母亲呵,是我多灾多难勤劳善良的母亲!
“肯定腿痛的厉害!不说话,还在流泪。”母亲泪汪汪地看着我。“腿不痛。真的是灰尘掉进眼睛里了。”我低下头,不敢看母亲的泪眼,母亲皱纹纵横瘦削的脸,如刀的肩胛骨,干瘪的胸脯,如洞的腹部,枯瘦如柴的胳膊大腿,如同鸡爪的双手。泪在心里轰然有声地流。
“飘上楼看电视去了,我的背还没有擦洗。”母亲拧着毛巾说。我听了忙把洗脚盆挪到一边,拿了母亲三年前专为我买的高腿胶凳,坐到母亲身后,目光一碰到母亲弯曲如弓的背,泪水又夺眶而出。
这是我幼时爬伏酣睡宽阔如山的背脊吗?是我儿时的摇篮,病时的温床吗?是背着六口之家承受风雨的背脊吗?
不!不!不是!母亲的背脊不是这个样子!母亲的背脊是挺拔宽阔的,它能容七八岁孩子在上面嬉戏玩耍,沉睡做梦。而眼前的背脊,窄窄的,弯弯的,像一张弓,似一根弦。
是谁把母亲挺拔宽阔的背脊,饱满的胸脯,高挺的ru*房,柔滑的胳膊,纤纤的十指换走了?是谁吸尽拧干了母亲的血液身体?是谁染白揉皱了母亲的青丝面庞?
是公婆!是儿女!是丈夫的无情!是不幸的婚姻!是我的这条病腿!是姐夫的猝死!是风霜雨雪!是劳碌奔波!是半个多世纪对亡母的想念!是六十九年的沧桑和苦难!
豆大的泪,落在母亲虽干燥仍白晰的背脊上,像一颗颗闪光夺目的珍珠宝石。
轻轻地,轻轻地擦洗着母亲的背脊,一如母亲三十年前轻轻地,轻轻地擦洗着我的背脊。时光让人物的身份互换。三十年前的我是孩子,三十年后的母亲是孩子;三十年前的孩子的路,越走越宽,越走越长,三十年后的孩子的路,越走越窄,越走越短;三十年前的孩子,生了病治好的把握大,三十年后的孩子生了病难以治愈;三十年前的孩子需要人照料呵护,三十年后的孩子更需要千分的照料万分的呵护。
母亲是孩子?是的,是孩子!此时的我已不是女儿,而是母亲,此时的母亲成了我的孩子!这个孩子她也会撒娇,也会使小性子,更会惹麻烦(走路不小心摔倒),甚至还会流泪哭泣(想念亡母牵挂儿女的时候)。
母亲已69岁了,在胃疾和腰椎增生病的折磨下,还能活多久?如果哪天母亲不在了,我累了倦了伤了痛了,去哪里歇?去哪里疗治?去哪里安放疲惫不堪的心灵?没有母亲的故乡还是故乡吗?
如果哪一天我回来看母校,看老屋,看老井,看桉树,看石头河,看大山坪,看小池塘,听山歌。走进石灰院坝叫“妈”没有回应,不见瘦弱的人从小屋里走出来,我该怎么办?吃不上慢火煮的豇豆稀饭,米饭里煮的土鸡蛋,花生核桃芝麻馅馄饨汤圆,清炖的腊肉肘子排骨,韭菜葱花鸡蛋臊子面,听不见如仙乐神曲般的鼻息酐声,闻不见飘于梦里沁人肺腑的汗味体香,我是否吃得饱睡得香?没有母亲坐在对面手放在膝盖上讲陈年旧事如歌岁月,讲童年趣事少年见闻,说邻里之宜朋友之情,说田地稼穑猪牛鸡犬,我在故乡的日子怎么过?一个人在城里蜗居,在他乡远方,清晨傍晚打电话听不见那熟悉的声音,我用什么驱寂除寥?没有了母亲庙里道观灶前龛后烧香磕头,我一家三口是否会岁岁吉祥年年平安?没有了母亲“啥事要看淡,啥事要看开,万事莫强求。”的话,我是否还会有恬淡宁静,超然物外无奢无求的心境?
手里的毛巾不知不觉停了,泪如雨簌簌直落,心一阵阵地痛。
“以前洗澡用多大的劲都不痛,现在轻轻擦洗都疼,老了没有用了。”母亲揉着时分作痛的腰,叹了口气。“唉,人老了,肉也少了,除了皮就是骨头。”我默然不语,泪流得更凶。
“人还不如树,树老了不会死,人老了就要进土。”“人也不如草,草枯了来年还要发,人死了,成了一堆黄土,一把白骨。”
母亲的话像闷雷在我的头顶炸响,我如坠冰窟,浑身发抖。母亲今夜为什么说这些话?难道……我差点哭出了声。咬咬嘴唇,摇摇头。不会的!不会的!母亲不会走的!她没有其它病,医生说腰椎增生病和慢性胃炎虽然难以治愈,却危及不了生命。母亲不会有事的,刚才的话只是她随便说说的。
“我死了,你不要难过。腿不好,晨昏烧纸不要跪,立一会儿就行了。我走的那天,你也不要跪送,(我地风俗抬棺的人歇,儿女就要跪)路不好,病腿硌伤了更痛。我提前会给族长说,不会有人说你的话的。”“我不在了,你不要回来,没人给你做饭。”
“妈!”我挣扎着叫了一声,把母亲揽入怀里,紧紧地抱住。时光呵,你停止步罢,让我永远紧拥着母亲在怀里!
“这孩子,生老病死是规律,谁也改变不了。人又不是神仙妖怪,怎会不死呢。”母亲拍拍我的手“好了,我腰痛,去睡了。你今晚不要看书写字了,明天再看再写。坐了几个小时的车,又去石头河跑跑走走了那么久,病腿肯定痛得很,洗了早点睡。”母亲说完,分开我的手起身走出小屋,走进大哥的一楼三号屋里。
默默地坐在小屋里,怔怔地看着面前的小板凳,泪水还在脸上心里流。母亲血泪饱浸的一生,像电影画面在脑海里闪现。
68年前,守了三年寡带着姨妈改嫁两年后的外婆,大出血撒手人寰,一岁零八个月的母亲隔一会儿揭开草席吃奶,三天后便有了一位口蜜腹剑的后妈。十四年衣单衫薄饥饿相伴的日子里,受尽了后妈和三个姐姐一个哥哥的打骂欺凌。十六岁那年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给了生性暴戾,行为乖张,懒惰心冷的父亲,过上了比在后妈家苦千万倍的生活。祖母的打骂,姑姑们的欺凌,父亲的暴戾,曾使她无数次有过上吊投河的念头。为了嗷嗷待哺的儿女,母亲忍气吞声强颜欢笑,送走一个个吞泪咽血的白天和黑夜。一副弱肩担起家的重担,既当妈又当爹,既做妻子也做丈夫,赡养公婆婆,哺育儿女。之后送走公婆,为儿子娶妻,为女儿择婿。有了孙子孙女后,母亲更忙了,带孩子,守屋子,种田地,饲猪牛。年近七十病魔缠身,疼痛不离,吟声强忍。儿子儿媳在外务工,饥了没人做饭,渴了没人倒水,病了没人侍候,倒了没人来扶,勤劳善良的姐夫的猝死,更让母亲苦若黄连的心苦上加苦。父亲虽还活着,却与死了没什区别。家中事不管,田地活不干,整天东游西荡,难见人影。家于他如同客栈旅馆,只是一个吃饭睡觉的地方。他给予母亲的永远是看不见的伤,没有爱惜和呵护,更没有温存和体贴。
纵观母亲的一生,苦多于乐,喜少于悲。所幸的是儿女们都勤俭善良,孙子孙女既懂事又孝顺。考上川师大的侄儿,学习成绩名列前茅的侄女,令母亲感到无比的自豪和骄傲。“我这一生没白活,两个儿子,两个女儿,虽都不是大富大贵,却有着金钱珠宝买不到换不来的勤俭和善良。”“孙子孙女勤奋刻苦不说,还非常懂事和孝顺。”母亲常一脸满足地对邻里亲朋说。
流着泪洗完澡,推开尚有太阳余热的柏木门,母亲睡得很香。徐缓平稳的鼻息声如唇如手,亲吻抚摸着我的身心。
2007年7月13日午前10时30分与故乡小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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