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记得小时候，妈妈为我喊魂。

孩子时的病也很幼稚，有时白天都还在山上打柴，河边割草，可晚上睡到床上便在梦中尽说胡话，手脚在梦中乱动弹。这时候，父亲便摸着我的额角说：“有些发烧，可能是白天在外吃吓了”。母亲说：“给孩子喊喊魂吧！”母亲于是提着那盏镜子灯走出屋外。记得那是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我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听得远处旷野中传来母亲的呼唤：“儿呀——，三魂七魄跟娘回哟！”那声音飘进屋里，如泣如诉，不绝如缕。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小，快近家门的时候，母亲问“回来么”，父亲坐在床头答应“回来了”。喊一声，问一声，答一声。最后母亲把我的额头向上连摸三下，连声说“好了，好了”，于是第二天我又照样在山上砍柴，河边割草。

后来我长大了，读书了，不再相信人是有魂的了；或许那也就是书上所说的“招魂”吧，是我们古楚国流传下来的一种风俗。可我母亲不知道，她只知道人都是有魂的，附着你的身子，看不见的；人在外面吃吓了，魂就离开身子走远了，而且只有娘才唤得回。

也许那时家里太穷，根本买不起药，现在想来，那也算得上母亲的一种心理疗法吧。

后来参加工作了，我成了孩子的爸爸。那是在办公室里连续几晚的挑灯夜战之后，我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喷嚏喧天，我感冒了，还病得不轻。母亲也正好在我家住着，见我有些不行，一摸我的额角又烫得厉害。母亲对我妻子说：“给喊喊魂吧！”我不肯，妻子只觉得新鲜好笑。我也老大不小的了，四十多岁的大老爷们，让母亲深更半夜拖着长声喊我的乳名，人家不会笑话我么？母亲吃完晚饭，硬要给我喊魂，我拦着，不让她出门。母亲只得摇摇头，也就罢了。

前些日子，我的老家闹大水，连续几天的暴雨，我老家的那条条小河也有些桀骜不驯了。单位派我回老家防汛抢险。风大浪急，我站在老家的大堤上，看脚下洪水拍打着大堤，父老乡亲们在风雨中抬沙包，运土石，日夜奋战在大堤上。那些年轻的后生们都打发赤膊，肩挨肩、手牵手，用身子筑起一道生命的子堤，宛如一条巨龙在风浪中涌动。看着这情景，我心头一阵颤动，我似乎看到故乡的魂了，是这种魂守护着这家乡的大堤，守着家乡宁静的夏夜。

防汛抢险的那些日子，我和父老乡亲们一起摸爬滚打在大堤上，几天后，我病倒了，又是咳嗽，又是高烧，人晕乎乎的，水米不沾。我躺在母亲的床上，昏迷不醒。

迷糊中，我又听得母亲在远处旷野中的呼唤：拖着长声，唤着我的乳名。我知道，是母亲在为我喊魂了。那声音被夏夜的风雨飘得七零八落，有些嘶哑，有些苍凉。声音渐近了，进屋时，我看见母亲拿着伞，手里提着那盏镜子灯……

我眼睛有些湿润，又想起了母亲的那句话：人都是有魂的，只有娘才唤得回。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