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总觉得，人们往往讨厌俺，觉得俺愚蠢，觉得俺贪吃，觉得俺懒惰，觉得俺肮脏……其实这些罪名都不应该强加在俺身上。

俺并不蠢。在所有的哺乳动物中，俺的智商要算比较高的，在家畜中绝对是最高的，比狗要高出许多。人们觉得狗通人性，只是因为它们奴颜婢膝地讨好主人，就像喜欢逢迎阿谀的人一样，往往能博得人们的好感。俺却不是这样，就像生成傲骨的某些人，常常遭到众人的冷眼。其实俺远比狗聪明，不用测智商也看得出来。比如说狗碰到自己头一天拉的屎，还要凑上去闻一闻，才知道不能吃；而俺吃菜叶的时候，知道把腐烂变质的叶子挑出来不吃。再比如在公路上溜达散步的时候，如果看到飞速行驶的汽车，俺就会惊惶失措地狂奔；而如果是慢慢开过来的车，俺就只是慢腾腾地让路，直到你不得不停下车来按喇叭，因为俺心里知道你不敢轧过来，否则你是要向俺的主人赔款的，这是狗能判断的吗？再比如说，碰到有人到圈里抓俺，俺就会靠在离人最远的墙角，将身体贴住墙，让你抓不着，同时还会把头尽量埋得低一点，直到你伸出手来，才突然张嘴咬你一口；而狗搏斗的时候只会一味地往前扑，没有任何策略可言。再比如，人们把俺往屠宰场拉的时候，俺常常能从人的眼光神色中，判断出你想宰杀俺，于是死活不肯走，还要大声地嘶叫挣扎；而狗，就是你把手枪塞到它嘴里，它都会伸出舌头舔呢……从这些与狗的比较中，可以看出俺其实一点都不蠢，你还不相信吗？

俺贪吃不假，但如果俺不贪吃，你就会喜欢俺吗？既然人豢养俺就是为了吃俺的肉，那么俺贪吃不是非常应该的吗？如果不贪吃，俺一定会在还没满月的时候就被饲养者杀掉。所以贪吃不是俺的缺点，反而应该是优点，人们完全没有理由因为俺贪吃而讨厌俺。其实世界上没有哪一种动物不贪吃，包括人在内。人们老是喊打倒那吃羊的狼，是为什么啊？还不是因为如果狼把羊吃了，人便没得吃了。与俺相比，只不过人更能够隐藏自己的贪心，而俺却不会。在这一点上人是比俺聪明多了。狗就不贪吃吗？它看到一根骨头时的眼神，俺可是做不出来的，但为什么人们却不讨厌狗呢？其实人们不是讨厌俺贪吃，只是讨厌俺吃得多，如果俺像狗一样吃得少，又能长那么多肉，那就好了——但那也太不讲道理了。“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这个道理哪里找去？所以说，讲道理的人是不会因为俺贪吃而讨厌俺的。

至于说俺懒，也和贪吃一样，是俺的使命和任务决定的，不是缺点而是优点。倘若俺像狗一样到处乱跑，哪里长得出膘来？所以有时候做什么事情，都真的还不能太勤快了。一件事情还没搞清楚来龙去脉，就瞎折腾乱掺乎，到头来反而给自己惹下祸端，这样的例子举不胜举。而在当今信息爆炸眼花缭乱的时代，人总是太容易被诱惑了，所以遇事还是懒一点好，还是知足一点好，你看俺那么懒，不是照样活得挺好吗？现在农村养狗都是锁着养，怕它跑出去让人杀掉偷吃了。狗就是因为喜欢到处乱跑，才总是死在同龄猪的前头，倘若狗像俺一样聪明，就不用锁起来了。在这一方面狗应该向俺学习，有同样毛病的人也应该向俺学习。不学也就罢了，如果反而觉得俺蠢，那才真是怎一个“蠢”字了得呢。

还有说俺脏的，俺看倒不如说俺生命力旺盛，适应环境的能力强。如果你把俺的家弄得像五星级宾馆一样干净，俺住在里面也不会死。问题是你做得到吗？你只给了俺们那么肮脏的环境，又让俺们拉屎撒尿都在里头，干净得了吗？其实哪一种动物干净呢？狗窝又比猪圈干净得了多少？就是金丝鸟，如果不是天天有人替它们收拾，它们的笼子照样会臭烘烘的。独独说俺脏是没有道理的，即便是俺喜欢在烂泥里打滚，那也是因为没有干净的水坑让俺躺啊！这就像城市里的摩登女郎，嘲笑乡下来的妹子又黑又丑——她们也不想一想，如果把她们也弄到乡下去，插几天秧，收拾几天农活，她们也不会白白嫩嫩的。如果有谁把俺弄到高楼广厦里，俺自然能够活得很好；但如果把俺弄回到那肮脏的、连客厅代卧室代洗手间的猪圈里呢，俺想俺还是能够生存下去，即便是喝烂泥汤子，俺也不会寻死。

俺活着的时候，吃得饱睡得香，非常安逸；死的时候，也很痛快，一刀子进去，就解脱了。不像狗，尽管生前对人们摇尾乞怜，最终也还是难逃被屠杀的命运，而死得也比俺痛苦，通常是吊在树上被呛死，再痛苦的就是被活活打死。其实哪一种动物都难逃人的一张嘴，那么像俺那样舒舒服服地活着，死了让人们吃俺的肉，还能做贡献，也不失为一种活法。人还是都希望能为社会做点贡献的，但只有像俺那样舍得一身剐，也才能真正做出一点贡献。

（我在写作的时候，总是感到就像在煮自己的肉。写作和科学发明一样，是创造性的劳动，而从无创造出有的过程，就像生孩子一样，对创造者来说是非常残酷的折磨。但只有忍受这种折磨，只有舍得自己的一身肉，你才能体会到创造完成时的喜悦。这样想来想去，我真像是属猪的命。）

人们提到俺，不会忘了俺在《西游记》中，有一个拟人化的形象。而《西游记》里俺的老祖宗八戒猪和孙猴子，到底谁更聪明，也值得探讨。孙猴子如果真的聪明，就不会一味地蛮干，被压在五行山下五百年了。而八戒只是因为意外事件，才被打下天庭，否则就可以仍然当他的天篷元帅，不用跟着唐僧吃苦了。即便是在取经路上，俺看他也不比孙猴子傻。孙猴子因为一个白骨精就跟唐僧闹翻，八戒才不会干这样的傻事。等到下一回唐僧又被妖怪拿住，还多亏了老猪使激将法，才把孙猴子诓回来，取经事业才得以继续下去。而孙猴子就没有这样的智慧了，天上地下，哪怕是海里，把各路神仙都得罪光。倘若不是观音菩萨多次在危难中帮他，以他那样的性格，也休想保唐僧取到真经。不管他多么有本事，最终还不只是被压他五百年的如来佛利用了？以现代社会的人才观去看，孙猴子顶多是个技术型人才，猪八戒才是管理型和社交型人才。

在《西游记》里俺的那老祖宗还多了一个毛病，就是好色。其实俺们猪类的性欲比人弱得多，发情期只有固定的几天，不像人，一年四季都是发情期。但即使从《西游记》本身看，俺那老祖宗虽然好色，却从来没有发生过性行为，也不能说他有作风问题，还算得上是一个没有破戒的合格和尚。好色是天性，不是罪过，关键要做到好色而不淫色，只要控制得住自己的实际行为，不要去伤害别人，在心里好一好色，完全是可以的。这正应了俺平常爱说的一句话：“凡是正常人，都是好色之徒。”像柳下惠坐怀不乱之流的，只能说明他老哥子生理或者心理有问题，而后者几率更甚。即便是唐僧，不是差一点也被迷惑了？可见他在心里也是好色的。女人把自己整得白白嫩嫩，难道仅仅是孤芳自赏？还不是为好色的男人准备的？

其实何用俺自己为自己平反，王小波有一篇杂文《一只特立独行的猪》，不知大家看过没有？在那篇杂文里，那只特立独行的猪，简直比人还聪明。不过那是有一点夸张的，不像俺这样，完全是从科学实证的角度来为俺平反的。但他在那篇文章里，寄寓了自己做人作文的理想和信念，可见他对猪们的喜爱程度，甚至超过了俺自身。但他是属猴的，不是俺的本家。

最后俺还要讲到的是，俺有一个最大的优点，那就是不管是多硬的地，俺都要拼命地往前拱。这样看来俺也不懒，俺只是懒得有学问，勤快得也有学问。俺总在想，即便做不了特立独行的猪，起码也要做一个本本份份的猪，要不辱猪的身份。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