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没有山，有条河，我的童年是在老河里泡大的。沙滩上的阳光总是那么灿烂，澄碧的河水漾着我们头顶上的天光，潭底的鹅卵石就躺在游鱼的肚皮下，翠绿的潭水嬉戏我们烂漫的童年，经常水花四溅。沙滩上绿草如茵，牛们在那里低头啮草。比我们小点的孩子，躺在沙滩上照看那些黄牛水牛，用沙子盖着太阳色的肚皮，用斗笠遮着那张天真的脸。

河滩上牛很多，吃饱了的黄牛水牛混在一起最容易打架。木瓜的那头骚牯崽很不安分，四处寻找挑战的对象，见了公牛就想斗。不知谁在喊：牛打架了!我们弹地从水里爬起来，又是木瓜的那骚货惹事了！它把尾巴夹在胯下，头俯着，正用它的那对尖角猛击对方，牛蹄之下飞沙走石。满河滩光屁股的孩子都为自己那方的牛猛喊：铜牛角，铁牛角，打不赢的烂瓜木！看样子木瓜的牛要输了，木瓜在一旁急得出汗。木瓜怕自己的牛吃亏，他扯一件黑衣往自己的头上一罩，向两头牛中间突然一冲，牛竖着尾巴跑了。事后我们都夸木瓜聪明、不怕死。

天色放阴了，狗崽邀我去扳螃蟹。他告诉我，热极转凉的天气，螃蟹就从烂泥里爬出来歇凉了，掀开大块的岩石，洞穴里就一窝窝的；平常的时候，它藏在烂泥里睡懒觉。这东西笨得很，看见人来了还伸出那铁夹般的爪子来。我捉住它，反扣着它的背，让它乖乖爬进我的篓子里。我和狗崽小半天就扳一大篓。回家后我们将螃蟹倒进盆子，剥去它背脊的硬壳，用火烤了吃，用油煎了吃，那金黄的肉汁，是老家人最爱的下酒菜。

河面上有张桥，因为它两端没堤，叫“缺堤桥”。桥墩是圆木，桥面是稀疏的木板，桥倒映在河水里，像一条灰色的蜈蚣在水里爬。老河涨大水的时候，我们就走缺堤桥到河那边去采青。河那边的人懒，地里的水草多，我们不费力气就能采一担。然后将担子里的青草一齐摆放在桥头；看那夕阳映着的河水，我们决定比试水性。要数“鸬鹚”的水性最好，他倒立身子向下跳，还能在空中翻筋斗；他的两手一合，水雷公就打得震天响；他空手往水中一个扎猛，出水手里就抓一条鲜活的鱼。我们凭着桥栏往下跳，又沿着桥墩爬上来，反复地跳，比谁跳得高，谁的猛子扎得久。在老河里泡大的孩子，出落到十多岁的少年，都是弄潮的好手。

老河底下到处是水炭。那是一种腐烂了的树，在老家的地下沉睡了不知多少年，它已经朽得如同浸泡的笋子。那些高出水面的，还可以清晰的辨出那树的枝桠，甚至叶子的痕迹，让你想象它当年乃是一棵参天大树，但那些枝桠和叶子只用手一捏，就成烂泥了。水炭有大得惊人的，须几人合抱，而且另一头远远的藏在河底的泥土深处，让你只能在水里抱着它兴叹。这是千百万年前的绿色植物，如今躺在老河的底下，有的被冲到沙滩上了。这是老家人最爱烧的柴火，我们当年就经常在老河里采水炭。

河沿下的水炭是不能采的，那会挖崩河堤。浅浅的沙滩下有时也有水炭。刚从河湾里捞起来的水炭又嫩又脆，任你劈它砍它；可经过夏天太阳暴晒之后它就坚硬如铁，你刀砍斧伐都是徒劳。晒干后的水炭特别耐烧，除夕之夜，把燃着的水炭端到堂屋当中，一家人围着红红的炭火谈着、笑着，从旧年乐到新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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