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家的时候才知道，小妹没有参加升学考试。怎么啦？小妹不读书啦？！我没听完就冲妈吼。

唉，怕影响你考试，没跟你说，小妹病了。医生说是白血病，不行了。可怎么办啊。多好的闺女，眼看就活不了了，真是命苦。妈妈告诉我的时候眼里泪水直流。

我看了看家里，已经四壁空空了。一个星期，就只一个星期，老爸老妈就变卖完了家中的一切。妈妈说还借下了一大笔债。

我晓得白血病，就是人们常说的血癌。得了这个病，除了换骨髓就只能等死。那就快换骨髓啊。我很着急。听说换骨髓要几十万元，还要对头的才能换。别说我们家现在的状况是个天文数字，就是把我们这个村所有的人家里的钱集中起来，恐怕也不够，何况还得找到对头的骨髓呢。妈妈说。

那，小妹只有等死呀？！我吼过，就奔去看小妹。

小妹16岁，阳光而青春。见过的人都说，活脱脱是又一个林黛玉。小妹乖巧懂事，读书也很用功，很得爸爸妈妈的疼爱。老爸老妈说，自己也没想到养了这么个好闺女。

因为小妹，我常常在家里抬不起头来。看你，读书不用心，活不想干，就只晓得贪耍。你看小妹，哪样不比你强？你只要赶上小妹一个脚趾尖尖就好了。老爸老妈常拿小妹来这样教育我。

我也不恼，因为恼也没用，谁叫我的确读书不行呢。何况小妹是亲妹妹，我不喜欢谁喜欢？我不能挨了一顿骂就去找小妹报复啊。那样的话，我这个当哥的形像不就全毁了么，我才不会那么傻呢！

小妹在镇上读初中，住校。我在县城里上高中，也住校。我住校一个月要两三百元的生活费，小妹只要二三十元。星期天，小妹回家，走的时候带一包咸菜，一吃就几天。五一节，小妹得了第一笔奖学金。老爸老妈很高兴。妈妈说小妹去买件衣裳吧。小妹说不，留着你和爸爸花吧。妈妈心里就美美的，也酸酸的。

山区穷，就靠地里那几颗粮食。除了吃的用的，一年能省千儿八百块的就很不错了。以前有棒棒砍的时候，砍几根棒棒就能卖钱。现在山上的棒棒砍光了，又赶上封山育林，山上出不来钱，哪家哪户都老火。何况我们家还要供我读高中，供小妹读初中。小妹刚上初中借的钱，到现在还没还清呢。小妹晓得家里的状况，跟妈妈说，妈，你别操心了，我不想读了，初中毕业我就出去打工，免得你和爸太劳累。

妈妈听了吓一跳，听明白了就火冒三丈：啥子呐，不读书了？哪个跟你说的？我再穷，就是讨口也要送你读完大学，只要你考得起。

小妹哭了，是抱住妈妈哭的，哭得很伤心。小妹想到爸爸妈妈这么疼爱她，对她这么好，这么劳累还坚持送她上学。小妹读书更用功了。其实，小妹是想读书的。小妹期望能通过读书有所出息。小妹说将来有钱了，把爸爸和妈妈接出去好好孝敬孝敬，以报答养育之恩。谁会想到，初中还没读完，小妹就躺下了。

小妹是突然发病的。那天做课间操，小妹鼻血长流，止都止不住，还喊全身疼痛。学校赶紧送她上医院。一检查，血癌。

因为没有钱住院，小妹已经回来，病恹恹的在床上躺着，脸上的阳光已经不在。我会死吗？小妹拉住妈妈问。怎么会呢，我的乖女儿，妈妈还等着你好了考大学呢。妈妈用手抚摸着小妹的头，眼里噙着泪，安慰她说。换骨髓吧？我去抽血试试，也许能配成。我对妈妈说。妈妈摇摇头，医生说了，最有可能相配的是亲人的。

我不是亲人？我是她哥啊！我急着说。

妈妈只是摇头，好久才吐出一句：没有用的。

我以为是因为没有钱，正要说话，妈妈却对我使眼色，然后悄声说：出去再跟你说。妈妈的话搞得我一头雾水，为啥子要出去跟我说？有钱就有钱，没钱就没钱，有啥说不得的？何况我晓得没有钱！有钱不会卖家里的东西了。我心里说。不过，也许是免得小妹听了担心，不好好治疗吧。我这样对自己解释后，似乎懂得了妈妈的用心。

我很奇怪怎么没看见老爸，我每次回来老爸都要问这问那，然后整一顿好吃的，今天却一直没露过面。老爸呢，去哪儿啦？我问。

妈妈脸上顿时一紧，眼神就闪烁不定，过一会才说出去了。接着拉上我说，走，出去吧，别在这儿影响小妹休息。

从妈妈的眼神里，我读懂了妈妈是在赶我。我出来了免得当着小妹问这问那，让她不便回答。我就不理解了，自己的女儿，有啥子事要遮遮掩掩的，不能当着面说，怕听见？我望了望小妹，很无奈的跟着妈妈离开。

走出屋子妈妈才很无奈的跟我说小妹是捡来的，叫我千万别说出去，更不要让小妹知道了。原来是这样，怪不得她说话要躲躲闪闪。我问从哪儿捡来的，妈妈说是七埂村。你爸已经去七埂村了。她说。

七埂村在盘龙乡，离我们现在的家马王庙村相隔五十多里，七埂村是妈妈的娘家也就是我的外婆家。妈妈说16年前，她回外婆家的时候，正碰上村里捡了一个女孩。孩子刚出生不久，也就个多月吧，是别人放在村委会的。村里谁也不愿领养，几个村干部拿着没办法，见回娘家的她，便送她养。村干部跟她说：你那儿隔得远，没有人晓得是你把娃儿抱走了，即便将来有人来问，我们也不得说。从现在起，这娃儿就是你的亲闺女了。妈妈正没女儿，很高兴的就把女孩抱了回来。这个女孩就是现在的小妹。

在给小妹换衣服洗澡时，妈妈意外发现小妹贴身挂着一个肚篼，缝得很紧密。妈妈拆开肚篼，里边竟是一张纸条。展开纸条，上边赫然写着：好心人收养我女儿，五年后定来当面酬谢10万元。妈妈只想养个女儿，对纸条上所说的酬金的事没当回事，只当笑话跟爸爸说说，但还是把纸条收了起来。10万元对一个山区农民来说，的确不是一个小数，而且极具诱惑力。爸爸去寻那十万元去啦？听到这里我就不得不展开我那习惯性的联想。放屁！把你老爸看成啥子人了？妈妈听得就骂我。哪老爸去干嘛，总不会是去走亲戚看我外公外婆吧？我也不示弱，回妈妈说。你老爸是去找小妹的亲人，给小妹配骨髓。小兔崽子，把人看得这么贱，只有你才想得出来。妈妈手指落在我的额头上骂道。接着又补充说，不过，能得到十万元也好，小妹至少能多拖些日子。

真能找到小妹的亲生父母？能得到10万元？我怀疑的眼神也勾起母亲的忧虑。也许能找到吧，妈妈说。

晚上爸爸回来了，说是在实在没办法的情况下去七埂村的。爸爸说是听说几年前有一对夫妻到七埂村找过女儿，猜想一定是小妹的亲生父母，就去了。爸爸说的确不是为了那10万块钱而去的。爸爸说只想找到小妹的亲生父母，救下小妹。爸爸说去七埂村没有惊动干部，一个人悄悄找村民打听。爸爸说没找村干部是怕遭笑话。怕被说当初要收养，有病了就想往外推，哪有这么好的事！爸爸想只要在村民中能问出个道道来，就没有必要再去麻烦村干部了。没有想到的是，走遍了七埂村和附近的几个村子，问遍了所有的人，也没有打听出什么明堂来。村民说，四五年前的确有一对夫妻来找过女儿，但姓甚名谁没注意，哪儿人也没问过。直到走最后一个村子的时候，才终于有了一点线索。一个老太婆告诉说，她问过那找女儿的夫妻，好像说是重庆人，姓啥就记不得了。不过爸爸照老太婆提供的情况推断，年龄不太相符，应该不是小妹的亲身父母。连着几天，爸爸天天空手而归，清瘦的面容显得又疲惫又苍老。妈妈则不住的抹眼泪，弄得一天到晚眼睛都是红肿的。眼看着小妹被病痛折磨，人一天比一天瘦弱，爸爸心如刀绞。实在没有办法，爸爸只得硬着头皮去找村干部。爸爸说，孩子既然是村委会抱出来的，村干部就一定晓得来历，找到他们，就肯定能找到小妹的亲生父母。爸爸说，一定要为小妹找到亲身父母，治好她的病。

我是悄悄跟在爸爸后头去七埂村的。我说了一道去，爸爸没同意。我晓得他是怕增加路费才不让我去。我就下决心：走路也要走过去。我是在村边追上爸爸的。

爸爸第一个去的是七埂村原支书家。支书倒是在家，可是两年前得了脑梗阻，瘫痪在床，不仅说话吃力，记忆也丧失，所有的问话都是由其婆娘回答。支书的婆娘说，支书并不晓得小妹的事，当年的那件事是由村长处理的，叫去问问村长。爸爸只得再去找村长。来到村长家时，村长却不在，走亲戚去了。问好久回来，回答说明天吧。

第二天爸爸再去找村长，好不容易，在一片包谷地里找到了村长。村长正在薅包谷。爸爸问小妹当年被丢弃的事，村长开初不说，只回说不晓得。再问，就说年深久了，记不得了。问晓不晓得10万元酬金的事，村长只是笑笑，那笑很诡诈，笑过后仍回说不晓得。爸爸迫不得已，把小妹患血癌的事说了出来，村长脸上这才严肃，沉默好一阵后才开口说话。村长说出的话让爸爸大吃一惊。

村长说小妹并不是啥子外地来的大老板丢弃的，而是村里的单身汉刘六抱来放在村委会的。刘六那年娶了一个女人，一年多后生下了一个女孩。生下孩子后女人就走了，刘六养不活，把孩子抱到了村委会。刘六是七埂村最穷的人。10万元酬金的事他虽然不晓得，但要叫刘六拿出10万块钱来，简直就是天方夜潭。爸爸听完傻愣了好久，他说啥也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结果。好一阵才艰难的开口说钱不钱的都可以不说，最重要的是要认回小妹，去验血配型。村长见爸爸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心受感动，抗起锄头把爸爸带去了刘六家。

爸爸脚下很快，我和村长要小跑才能追上。村长说出了丢孩子的刘六，爸爸长长的出了一口气。爸爸说几天来的功夫没有白费，不管怎样，总算找到了人，小妹有救了。这个时候爸爸的心总算得到了一丝安慰。沧桑的脸上虽然满布尘埃，但显露出了几天来少有的宽慰。

刘六见是村长到来，开头还很客气，把爸爸和村长不住的往屋里让。但一听说是关于丢小女孩的事，立刻不耐烦，冲村长就吼：我没得钱得，别来找我。村长再说，刘六就把刚进门的爸爸和村长往外推。走走走，别来烦人。我自个儿的生死都不晓得，哪个还管得了她！刘六硬把爸爸推出屋，嘭的一声关上了门。村长走了，爸爸立在刘六的门前，一声声的呼喊，哀求，请求刘六去验验血，救救小妹。我火了，上前用脚往门上踢。刘六躲在屋里，任爸爸怎样叫，任我怎样踢门，就是不应声。爸爸见刘六居然这样，连亲生闺女也见死不救，火了，冲屋里吼道：你还是不是人？还有一点人性没有？生个女儿不养不说，连救她一下都不肯！屋里还是没有回应。爸爸在刘六门外喊了很久，也站了很久，看刘六没有丝毫救小妹的意愿，只得离开。

爸爸走到七埂村头，一屁股坐在地上，抱着头呜呜的哭了。男人有泪不轻弹。十几年了，我生平第一次看到爸爸哭。爸爸哭得很伤心。爸爸边哭边数落：眼看着小妹能救，自己却无能为力，救不了，眼睁睁的看着她等死。爸爸的哭声引来了七埂村一群上了年纪的女人。她们问明了情况后，个个义愤填膺，齐骂刘六不是人，带上爸爸就去找刘六。在一群老女人面前，刘六看哄不过去，才吞吞吐吐的说，丢的孩子不是他的。啥子呐，不是你的？爸爸像是被迎头一击，激动得大叫。爸爸没想到好不容易找到丢孩子的人，这个人竟然当面扯谎，说孩子不是他的。爸爸受不了，晃了晃身子，差点栽倒。

不是你的是哪个的？说，说呀！想找些龙门阵来摆嗦。女人们盯着，不依不饶。

这……这个……反正不是我的。真的，真的不是我的。刘六还坚持说不是自己的，可又不说清楚是谁的。

到底是哪个的？不是你和你那个婆娘生的么，还赖啥子赖。女人们追问。

是……是我那个女人抱来的，但不是我和她生的。刘六终于吐出了真情。

究竟是咋个回事？你说清楚。女人们又问。

刘六看实在赖不脱，这才说出了小妹被丢的实情。那年刘六在重庆打工。一天，工地上来了一个年轻的女人，说想找点活干。女人满脸风尘，看上去有些憔悴，像几天没吃东西。工头见女人弱不禁风，不想要她。刘六看着可怜，端饭让女人吃了个饱，又叫她洗了个澡。吃饱了饭洗过澡后的女人有了精神，显得青春而漂亮。刘六跟工头求情想把女人留下，工头还是没答应。女人没有去处，见刘六心好，就跟了他。刘六也不在工地干了，带着女人回到了七埂村。刘六懒惰，家穷，女人受不了。两人一起过了不到一年，女人就走了。当时刘六还到处找过。大约过了半年，女人又自己回来了。女人抱着一个孩子，个把月大，是个女孩，说是刘六的，要跟刘六过。刘六晓得那孩子不是自己的，不过女人回来了他高兴，何况女人说这回不走了。刘六第二次收留了女人。女人和刘六睡了两晚上的瞌睡，第三天就丢下女孩悄悄的走了，从此再没来过。女人走后，刘六看着没办法养孩子，就把小女孩抱到了村委会。

听完刘六的故事，爸爸弄懂了是怎么一回事。可是，到哪儿去找那个女人呢？那个女人是哪点的你晓得噻？爸爸只得继续问刘六。

好……好像……好像是黔北的。刘六吞吞吐吐说得还是不痛快。

黔北那么宽的，哪点噻？爸爸追问。

好像是梓桐县三元乡九道拐村。刘六终于说出了准确地址。

爸爸正要去三元乡，舅舅急匆匆地赶到了。舅舅说妈妈打来电话，叫爸爸不要找了，赶快回家，小妹有事。爸爸不敢停留，叫上我飞也似地往家赶。

回家才知道，是小妹不让找。

原来小妹早就晓得她是捡来的。俗话说，纸包不住火。若大一个马王庙村，张家不说李家也会说的。还在读小学的时候，小妹就从同学那儿听说了自己的身世。不过，小妹回家没说，也没问。小妹也观察过爸爸妈妈，见不到有半点对她不好。爸爸妈妈对她越好，小妹越心酸。小妹心酸的是亲身父母的狠心。所以小妹见不得爸爸妈妈劳累，特别是为了她劳累。没病的时候，小妹一落屋就拼命地干活，以减轻爸爸妈妈的负担。

也不知道怎么的，小妹妹知道了爸爸去找她亲身父母的事，很伤心的哭着，拉住妈妈说，妈妈，你不要我了？不要我这个女儿了？妈妈说怎么会呢，你是妈的好女儿，乖女儿，妈妈永远都要你啊。那怎么爸爸去找啥呢，我不要，不要找啥子亲身父母，你和爸爸就是我的亲身父母，我有你们已经够了。小妹紧紧地依偎着妈妈说。你晓得了呀？妈妈很惊呀。小妹点点头，眼里流着泪。我早就晓得我是你捡来的。妈妈听了，紧紧搂住小妹，乖乖，你是妈妈的宝贝，妈妈怎能舍得丢下你！找你亲身父母，是为了你换骨髓。不，不要！求你了，妈妈，我宁肯死，也不想你去找他们，求他们。你叫爸爸回来吧，要不，我现在就死。小妹哭着，固执地叫着妈妈。妈妈心痛啊，抱着小妹哭成了泪人。良久，妈妈才点点头，当着小妹的面，打电话给舅舅，叫把爸爸喊回来。

爸爸一回来就抱着小妹哭。爸爸说闺女愿谅爸爸。爸爸没用，连自己的女儿也救不了。小妹嚎啕。小妹说不，你是好爸爸，亲爸爸，女儿有你和妈妈已经心满意足了。小妹的坚强并没有减轻一家人的痛苦。相反，爸爸妈妈都像害了大病，整天精神不振。妈妈一背开小妹就哭，把眼睛哭得又红又肿。爸爸则唉声叹气，不停地扯自己的头发。第二天，爸爸跟小妹说，要去城里看看，给买点药回来。

爸爸其实不是进城。爸爸一出来就直奔三元乡去了。爸爸想，无轮如何必须找到那女人，救下小妹。或许因为多一个人做事是要方便些吧，这一回爸爸没有丢下我。

我们到三元乡九道拐村还算顺利，找丢小妹的女人就没那么容易了。幸好来之前爸爸问过刘六，女人叫王小洁，当时只二十多岁，现在近四十吧。九道拐村的人说，村里原来是有个叫王小洁的，可是十多年前就嫁走了，早就不在九道拐村了。问嫁到哪儿，回说好像是江源吧。再问，九道村的人就说不祥细了。这个王小洁父母亲都死了，在九道拐村已经没有亲人，要问其确切地址还真不容易。无奈之下，爸爸只得带着我转去江源。

若大一个江源市，到哪儿去寻这个王小洁呢。爸爸左思右想都不得要领，最后只得求助于公安局。在户政科，查出来的结果吓人一跳，全江源市竟然有33个叫王小洁的。根据年龄逐一排除之后，最后都还剩了5个符合条件的。爸爸从中选了2个自认为比较可能是的，去一个一个的问。运气还算不错，问到第二个的时候就找到了丢小妹的王小洁。爸爸心里高兴，到底找着了。不说10万元钱，当妈的提供点骨髓总行吧。万一当妈的不行，当父亲的该行。爸爸坚信，既然已经找到了妈，就不可能找不到父亲。

可是，王小洁的回答再次让爸爸大失所望。王小洁说，不错，16年前是抱得有一个女孩到刘六那儿，可是，那不是和刘六生的，也不是自己的，是一个朋友生的。问她的朋友是谁，王小洁却不肯说了。爸爸认定小妹就是王小洁生的，只不过为了不承担责任，躲避当初许下的诺言，所以不敢承认是自己生的。当地派出所的同志了解情况后，也要求王小洁承担起责任来。王小洁被逼得没办法，只好说出了真相。

16年前，王小洁第一次从刘六那儿出走后，在重庆碰上了早先一起出来的朋友单明霞。单明霞是到火车站找人的。两天前，单明霞的男朋友不见了。单明霞出来打工不久就好了一个男朋友，两个人一直同居着。不久，单明霞怀孕了。自从单明霞怀孕起，和男友就常吵闹不休。男友叫单明霞把孩子做了，单明霞不肯，事就拖了下来。单明霞肚子一天比一天大，男友的心情也一天比一天坏。眼看单明霞就要生了，男友在一夜之间人间蒸发了。在火车站碰上王小洁，单明霞大哭了一场，痛骂男友没良心。这样，王小洁去了单明霞那里。

三天以后，单明霞就生了，生下一个女儿。王小洁一直护理单明霞满月。因为是未婚先孕，现在又没有了男人，单明霞的女儿出不了面。一个未婚的姑娘，带着一个私生子，今后怎么嫁人呀！思来想去，单明霞只好托王小洁把女儿给送人。临了，她写了一张纸条，缝了一个小布袋挂在女儿胸前，又给了王小洁2000块钱。不过，王小洁并不知道纸条的事，讲的时候也隐去了2000块钱。

那这个单明霞现在在哪里？爸爸听了王小洁的话，将信将疑的问。

这个我就不晓得了。我们有好多年没有来往了。王小洁摇着头，看样子是真的不知道。

单明霞和你是一个村的？她家里还有些啥子人？爸爸又问。

是。好像还有哥哥嫂嫂。对了，问他们就晓得单明霞现在在哪儿。王小洁说。

还要再跑一次九道拐村。爸爸自语完这话，离开了王小洁。

寻找到单明霞成了拯救小妹惟一的希望。

我说过，在我们家里，最能讨得爸爸妈妈欢心的就是小妹。这不仅仅是体现在小妹患病以后。记得小妹五六岁的时候，一天，爸赶场回来，看见我和小妹在坝子头玩，他走上前来，抱上小妹就进屋了。过了好一阵，小妹拿了一把糖果出来给我时，爸爸才叫我进屋去。原来是爸爸买了糖果回来，怕先叫了我，被我全占了，小妹不得吃，所以先给了小妹再叫我。小时候，我的确有独占东西的毛病。话说回来，有几个小孩见了东西不想多占或独占的？何况我只比小妹大三岁，一样还是小孩呢。虽然是一件小事，可以看出爸爸有多么的疼爱小妹。

回到家后爸爸整个人打不起精神。爸爸跟妈妈说，跑了几天，虽然有了些信息，但最后能不能找到那个单明霞还很难说。即便找到了，别又像前两回那样，找到的人又说不是她的孩子，那小妹可能就真的没救了。妈妈听了又哭。妈妈说无论如何都要找到，不管是不是她生的，找到了，这个单明霞总得说个明白吧。现在是救小妹要紧。爸爸说晓得，就是拼了命也找把单明霞找到，不然对不起小妹。

爸爸一个晚上辗转反侧不能入睡。第二天我起床的时候，爸爸已经出发了。爸爸再次去了九道拐村。

去九道拐村只是寻找单明霞现在的落脚点，所以，真正的困难是找到单明霞。夜很深了，爸爸才从九道拐村回来了。爸爸紧赶慢赶，是想尽早找到单明霞。当然，还有另一层意思，尽量避免小妹疑心。没找到？妈妈一见风尘仆仆的爸爸就问。问的时候眼里又是泪。问是问到了，在河谷县，还不晓得人在不在。爸爸擦了擦汗，看妈妈急迫的样子，来不及喝上一口水，赶紧回答说。妈妈擦了擦泪眼，心情似乎好了一点点。

第二天，我跟着爸爸天没亮就去河谷县找单明霞。为了打消小妹的疑虑，临走，爸爸来到小妹的床前，跟小妹说是出去打工，要耽搁好些天。小妹知道爸爸是为了挣钱为她治病，很懂事的点点头，表示晓得了。在爸爸转身离开的一刹那，小妹哭出了声。爸爸再回头来的时候，小妹搂紧了爸爸。小妹哭着叫爸爸注意身体，别为她太劳累。爸爸心里一酸，强忍住眼里滚动的泪水，抚摸了一下小妹的头，逃也似地走了。

爸爸带着我在河谷县展转了两天，第三天上终于找到了单明霞。爸爸在电话里约她的时候，单明霞始终不肯见面。去她家的时候，门又总是锁着的。爸爸没办法，只好又去找王小洁。让王小洁来把单明霞请出来。这回王小洁倒没推辞，爽快的跟着爸爸到了河谷县。王小洁约了单明霞，说明了供出她来是迫不得已，是为了救孩子。单明霞没法了，这才出来见了爸爸。单明霞说，当初她是写了一张10万元的酬谢条子，想在条件允许后把女儿接回来，给收养人一笔报酬。可是现在她不能认回女儿。因为现在的丈夫不晓得她以前的事，她不想破碎好不容易建起来的这个家。至于10万元的酬金，因为没有钱，她也没办法兑现。

你是说不救小妹了？爸爸没听完就急了。瞪着眼冲单明霞就吼。你好狠心！

不……不是……不是不救，实在是我无能为力。单明霞低垂着头，声音低得像蚊子叫。

你配骨髓或帮忙找一找小妹亲身父亲也无能无为力？爸爸反诘她。

这……单明霞迟疑了半天，终于说，一是早先的那个男人出走之后，就再也没有讯息。现在要找到他有困难，二来她也不能找，原因当然是怕被现在的男人晓得。她当然愿意去做骨髓配型，但走不开。她一走男人自然就晓得了。她现在生活得也很艰难，虽然在河谷城里买了房子，但全靠男人打工下苦力挣钱过活，自己每天摆地摊赚的钱连喝水都不够。所以她很在乎现在的家，在乎现在的男人。

爸爸是个实在人，也不管单明霞说的是不是真的，心先软了下来。要是别的事，爸爸肯定说算了算了，别提了，就算我没来找过你，然后拍拍屁股走人。可是这回不行，要救小妹。爸爸清楚着呢。不过说出来的话已经没有了火气。爸爸说这样吧，麻烦你去做个骨髓配型，能成就成，万一不能成就算了。你也尽力了。至于钱，我们大家想办法吧。

爸爸说完见单明霞还在迟疑，半天没有回答，实在忍不住，火又上来，发狠说，你若连这一点都不能答应的话，我们只好在法庭上见。单明霞听爸爸这么说，只好答应说去做骨髓配型。但提了一个条件，就是小妹还住我们家，她不认回。这是爸爸巴不得的事，当然一口答应了。

单明霞跟爸爸一起去了医院。妈妈得知消息，先高兴了一阵子，接下来就是焦虑和叹气。妈妈焦虑的是如血型能配上，到哪儿去弄这么一大笔天文数字的手术费！爸爸却说，先配型，有了骨髓，再想办法筹钱。其实我晓得爸爸是在安慰妈妈，也是自我安慰。按照我们家现在的状况，根本没办法弄到那么些钱。我不晓得爸爸有什么办法能弄到钱。

抽血后，慢长的等待让一家人坐立不安。

几天后，结果出来，爸爸妈妈大失所望，单明霞的骨髓与小妹不配型！刚升起的一点希望又破灭了，一家人重又陷入忙碌与痛苦中。

就是挖地三尺，也要把那个人找出来！看小妹一天比一天痛苦，爸爸实在受不了，跟妈妈撂下一句话，一个人又出去了。

爸爸走后，家里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

小妹的病一天比一天重。每天早晨，妈妈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看小妹。给小妹搓身子，按摩，减轻小妹的痛苦。小妹的药已经快用完，没有钱，买不来药，小妹会死得更快。妈妈除了急得直哭，再也想不出法子来。

小妹在床上卷曲着，身子不时抽缩，看样子很疼痛。可她忍着，没叫出一声。疼就叫吧，叫出来好受一些。妈妈看着小妹，流着泪说。小妹回过头，对妈妈一笑。那是啥子笑啊，分明是小妹为了安慰妈妈，在剧烈的疼痛中硬挤出来的肌肉的缩张！对妈妈来说，那笑比哭还难受。笑意只在小妹脸上停留了一秒，立刻被痛苦掩盖。小妹迅速把头伏在了枕下。

小妹是不是不行了？妈妈拉着我从小妹的房间里出来，擦着红肿的眼睛跟我说。

不会的。等爸爸找到那个男人，就有救了。我满怀信心。

傍晚，妈妈就立在门口，呆呆的望着门前的路。我知道，那是妈妈急切地盼望爸爸快点回来。我没敢出门，在屋里陪着小妹。我要让小妹激起生的欲望，树起生的信心。这是我唯一能做的。

那天小妹有点反常，眼睛亮亮的闪着光，定定地看着我好一阵。哥，我冷，抱我一下好吗？小妹突然说。我点点头，没说话，俯下身用手抱着她。小妹一双小手搂着我脖子，脸紧紧地贴着我的脸，轻声说：哥，你真好。下辈子我还做你的妹妹。瞎说，啥下辈子，这辈子就是好妹妹。我轻声回她。小妹脸上立刻现出红晕，溢满幸福。良久，小妹松开手说，哥，你忙去吧，去帮帮妈妈，我没事。我摇摇头说，妈没事。小妹没再坚持。那一夜，我抱着小妹直到半夜……

是妈妈的哭声把我惊醒的。好闺女叻，乖乖，爸爸就回来了，你怎么等不得哟。你好苦，好冤啊！妈妈嚎啕大哭。妈妈边哭边抱住了小妹。那时天刚蒙蒙亮。

我吃惊地睁开眼睛，看见小妹直挺挺地吊在窗户上。我不是抱着小妹的么，怎么会------来不及多想，我一个鲤鱼打挺起来，赶快去掉套在小妹妹脖子上的绳子。

有气，还有救。妈妈赶忙把小妹放平，吸着她的嘴就帮她提气。摆弄好一阵，小妹睁开了眼。活过来了。妈妈看着小妹，舒出一口气，笑了。小妹却大哭。小妹说妈妈你让我去了吧，拖累你和爸爸我心很不安。妈妈抱住小妹：闺女，你要好好活着，妈妈想尽办法也要救你。实话跟你说了吧，你爸为了救你，已经出去好些天了。以后不许这样了，好吗？小妹张大着泪眼，点点头。

天亮以后，妈妈见小妹稳定了，这才去收拾屋子。这个时候派出所来人了。派出所的人一脸沉重，跟妈妈说很对不起，告诉你一个很不幸的消息，你丈夫在深圳出事了，希望你赶快过去处理后事。我只看见妈妈身子一软就倒了下去。好半天，妈妈才在千呼万唤中缓过来。

妈妈没有哭，只是脸色发黑。

爸爸是一星期以后下葬的，妈妈从深圳回来后，抱着爸爸的骨灰盒整整哭了一天一夜。爸爸怎么出的事？怎么会出事？我满腔悲愤地问妈妈。爸爸下葬后，妈妈才把爸爸的死告诉了我。

六月的深圳，天热得很。夜，渐渐暗下来。海风吹着，街上飘散着淡淡的海腥味。跑了一个白天的爸爸已经疲惫不堪，该找个地方休息了。在一家很廉价的小旅馆前，爸爸走上前又退回来，徘徊了好一阵。有两次，他的脚差不多已经跨进了旅馆的门。已经听到服务小姐很热情的声音：先生，住店吗？他伸手摸了摸口袋，又赶快退了出来。其实，那旅馆很便宜的，招牌上写着，住一晚上才20元。可是，20元对于爸来说，是至少两天的生活费，他啥不得。

爸爸拖着两条腿在街头漫无目的地走着，也不知该到哪儿去过这一夜。不进旅馆，去哪儿呢？在走过一个立交桥的时候，爸爸看见桥下躺着几个流浪汉。罢了，就在这儿过夜吧。于是找个不被人注意的背静地，捡来一块塑料薄膜垫在地上就睡下了。

这是爸爸的最后一站。爸爸出来已经半个月了。半个月里，爸爸跑了若干的路，费尽周折，才找到了小妹亲生父亲的确切去向，追到深圳来的。半个月里，所有的夜晚，爸爸都是在侯车室或人家的屋檐下度过的。

到深圳的第三天，爸爸终于在一个建筑工地上找到小妹的亲生父亲。

那个男人起初整死都不承认有这么个女儿，还说爸爸找错人了。爸爸问要不要把单明霞喊来，那个男人说啥子单明霞，认不得。爸爸被激怒了，抓住那个男人的前胸要他去当地派出所。那个男人死命挣扎。经过这些天的奔波劳累，爸爸身体已经很虚弱，那能经得起剧烈的对抗。两个人一拉一扯之间，爸爸的手被那个男人突然挣脱，一个立足未稳，从楼上摔下来。那是一栋正在建设的33层高楼，爸爸和那个男人所处的位置11楼。爸爸从楼上摔下来后，当时就没有了气。

小妹躺在床上默默的静听着，满眼的泪。我无法去知道她此刻的心情，但我想象得到，她的心一定碎了。

爸爸死了，我们一家人一下子掉进了无底的深渊中。生活没有着落，更要命的是要医治小妹。以我们目前的状况，想用我们单薄的力量来拯救小妹已经不可能。我考虑再三，决定求助社会。正当我把想法给妈妈说过，妈妈在叹气中同意了我这么做的时候，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

早晨天刚亮，妈妈照例去看小妹。刚走进房间，妈妈便嚎啕大哭起来。好闺女咧，乖乖，你怎么舍得丢下妈妈啊！你咋想不开呢？你走了，妈妈怎么活啊！我听到哭声就一个鲤鱼打挺起来，冲进小妹的房里。妈妈已经边哭边把小妹从窗户上取下来。我一摸，小妹全身僵硬，早就没气了。啊，我大叫一声，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三天后，妈妈把小妹葬在了爸爸的坟墓旁……

本文已被编辑[半熟仔]于2007-8-22 6:52:03修改过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