絮絮清风,莺声缭绕。江南的云湖从冬的沉静中缓缓醒来,惺忪的睡眼,眼波流转,呵气如兰。湖上荡漾着数只画舫,清一色的黑漆船身,红褐色的窗棂,雪白的纺绸帘子在清风煦阳里闪烁着湖水粼粼微波。舫仿佛是精雕细刻的模型,飘在金玉的水盆一样矜贵,引得游人不得不立足而看。湖的另一岸,桃花正浓,浸染了湖水原有的颜色。微蓝的湖面隐隐透着淡淡的绯红,是双颊浅匀胭脂的款款少女,娇痴懵懂任人猜。
一只画舫渐渐游离了众舫,沿岸而走,好象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深谷幽兰,舫里无人一般寂静。清风走远,劲风渐起。劲风铁翅之下,桃花花瓣纷纷飞落,飘飘洒洒散落在画舫上,像是一场瑰丽的桃花雨。画舫闪动的帘子被风好奇地掀了起来,舫里的人儿低低惊呼一声,扔下手中的画笔,纤纤十指捂住红润的双颊,却掩不住自己如画眉目。她惊恐地望向岸边,顿时云湖春色减半。
岸边自有岸边的风景。四目相对,视线交汇,刹那间的惊鸿一瞥,深深地印在少依心里。他恨不能掀起帘子,认真地看着她,在她的容颜里融化自己的一辈子。但画舫逐渐远去,直到它们停泊在岸边,舫上的人无声无息地上了轿,独留下几只舫孤零零地泊在湖岸,静静的仿佛不曾有人来过。而云湖还是美丽的没有任何破绽,刚才的一切只好似季节更换时的梦魇。少依两手扶着清凉的石栏杆,目不转睛地看这云湖轻波,一心只是要把刚才的一幕看回来!
“是楚家人在游湖啦!”旁边的人肯定地说,仿佛这是她的荣耀。
“是呀。楚小姐真是漂亮啊。”另一个人感叹着,以最快的语速把风吹帘动现佳人的一节,添油加醋地描绘了一遍。
“原来如此!”等游人走远了,少依这才抿嘴一笑,大踏步离开了湖边。
大步一去就是三十载,桃花红了又三十年。那片红色在春的绿旋律里是楚家小姐的酒窝,醉倒了少依,让他一醉三十年不醒!
三十年了,那一面之缘见缝插针地呈现在少依的脑海。他用自己极致的想象去触摸那个永远陌生的她。他不能残忍地忘记她,就残忍地在自己精神国度呼号司令,挡住岁月,引开责任,维护着她的渺渺倩影。他的心是海,海里蕴藏了这么一个秘密,美伦美幻。于是,他苦思成癖,苦思成疾。不过是四十来岁的人已经白发苍苍,生命垂危。他的精神已经枯竭,凡尘如梦,他就要大梦而归了。
当一生跟随的仆人伏身听他的遗言时,他清晰地说:“带我去云湖泛舟!”那点记忆里仅存的浪漫是他离世前最后一丝温情的留恋,他还是想撅住一些回忆,用来抵消一生的痴恋和不甘心。人都是在付出和收获中获取生命的源泉,他也渴望如此!
云湖,还是春天。湖面轻波微微荡漾,柔媚多情,水却冰凉似铁。也许是沉积了太多痴怨,湖水的颜色深的让人感到心悸!少依平躺在舟里,舟尾他的仆人竹竿轻轻一点,一股力量把舟拉离了岸边。少依仰望天空,淡云飘浮,天色是原始的蓝,一如三十年前。呵,光阴更换,云湖春味一如从前,可是……··少依侧过头,浑浊的眼睛定格在了水中飘浮的少许桃花瓣。即使是半夜落花,又经过了水的浸泡,但润泽仍不改盛放时分。而自己呢?这三十年是谁魔住了他的一生?是那一股力量把恋与思,还有生命拉离了自己……·
“划吧,划到对岸桃花树下!”少依说。仆人并不吱声,木桨拍水声徐徐传来,是月兔捣药的声音,捣碎了少依整个世界的安宁。
风起花飘落,有一片花瓣轻轻地落在了少依脸上。带着清晨的湿气,幽冷如魅,是死神之吻。少依睁开眼睛,小舟已经快到了桃树下,水里落花渐多,简直是热闹非凡。与他一生的孤寂针锋相对,但他以他最后的宽容接纳着云湖春景,深信他的时光停在了三十年前的那刻:一生中最幸福的一刹那。
“停吧!”少依说。仆人倚了木桨,舟在落花的湖水上渐渐静止。少依盯着满天满世界的桃花,仿佛置身于一片灿烂的海洋,落花飒飒而下,如雪,殷红色的。少依看见楚家小姐从天而降,桃红的轻衫,随风飘落,一直落到他的身上。他与她梦寐的接触,就是从她的衣袂感觉她的真实。她的衣衫盈满了丝丝桃蕊清香,沁凉的。而她娇美容颜却渐渐溶解在桃红里,不见了踪迹。
少依想伸手捉住她衣衫的一角,他伸出的手里恰巧飘进了一片桃花。他紧紧地握住那片花瓣,如果这一生带不走云湖清风春色,带不走思与恋,痴和爱。那么,让这片桃花与自己同朽吧!
少依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任凭桃花掩盖了自己的身体。他停止了呼吸,世界变的永远漆黑,一个一生求之不得的灵魂冉冉升起!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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