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卢按那男人的指点,在一幢别墅的楼院前停了下来。铁门内传来凶恶的狗吠,男人拿了张二十的钞票给他,说不用找了,便自顾自掏钥匙开门。老卢楞了一下,习惯性地说了声谢谢,调转车头,悠悠地驶出了那条巷道。
这是老卢今天的最大笔收入了。他记得早晨七点从家里出来,在老桥头等候上班的顾客,来来回回的,他大约踩了十趟。这些都是短途乘客,上班离家不算远,乘公交车反而不便,走路又还感觉有点累,叫辆三轮车,也就一元、二元的车费。送完上班的顾客,老卢又马不停蹄地赶到汽车站,有好些外地顾客由于连方向都不太搞得清楚,把自己送到目的地的最好办法就是打出租车,如果问明离汽车站不远的,就情愿坐二、三元钱的三轮车了。但这无疑于守株待兔。老卢就喜欢在车站前那株硕大的榕树下等候,他感觉自己就是那个待兔的农夫。
现在是下午四点半钟,他悄悄摸了摸腰间的钱袋,心里划拨了一下,知道从早晨到现在,他已挣了四十二元。他心里忽然有些高兴,也说不清为什么。大概是一种成就感吧。他今年都满五十八岁了,每天踩三轮车还能挣三、四十元,比他的退休金还多呢。他是航运公司的船工,沿着大渡河,嗨哟嗨哟地拖了三十二年船,如今每月却只能领取六百多元的退休金,老婆没工作,儿子小刚大学刚毕业,还没有找到工作。他就是靠踩三轮车供出了一个大学生。
昨晚,由于天突降暴雨,他不到九点钟就收车了。老婆替他端来一碟油酥花生米,一盘空心菜,一小碟凉拌猪耳朵;小刚给他倒了一杯泡酒。他洗了脸,略微擦试了一下身子,有些释然地坐下来。
小刚嗫嚅了片刻,终于对他说:“爸爸,我暂时不想找工作了,想明年去考研究生。”
“啥?”老卢夹着的花生米一下又跌落回碟子里。
“现在只有研究生才能找到高薪的工作。本科生去找个千把元钱的工作有什么意思嘛?”小刚不服气似地扁了扁嘴。
老卢半晌没吱声。原以为,自己再干个把月就可以真正退休了,没想到小刚竟又给自己安排了三年的工作任务,他释然的心绪瞬间又变得紧张起来,一股莫名的倦怠感溢满了身心。他抬眼看了看踌躇满志的儿子,欲言又止。最后,他默默地点了点头。
老婆见他只吃了很少的饭,关切地问:“怎么啦?今天吃这么少?”
他用很疲倦的声音说:“没什么,只是感觉有些累了。”
老婆说:“小刚给你说了?”
“说了。唉!”老卢叹了口气。
“唉!”老婆也叹了口气。默默地将老卢吃过的碗筷收拾进厨房去了。
“真是一根会走路的标杆呀。”老卢想。向着这根标杆,他已经走了三十多年了。大儿参加工作的时候,他觉着是朝这标杆迈进了一大步。小刚考上大学了,他又迈进了一步。小刚大学毕业了,他以为他终于可以拨下这根标杆了。可是,就如登上一个山头以为到达目的地了,才又发现目的地却遥遥的在另一个山头上一样,他真的有一种沮丧的感觉。
早晨七点钟他出门的时候,碰上对门的王幺爷。王幺爷正提着鸟笼往河边走,见老卢踩着三轮车出门,便招呼他说:“老卢啊,还不休憩呀?小刚不是已毕业了吗?你该享享福了。”
“早呀,幺爷。我这也是锻炼身体嘛,命贱啊,不锻炼反而要生病呢。”老卢自己感到有些尴尬,仿佛无意间被人窥见了隐密处。他暗自加大力道,迅速离开了王幺爷。
上午,老卢的生意出奇地好,他几乎没有停歇过,他踩得很快,有些疯狂地穿梭在街道上,用粗大的嗓门吆喝着路人:“来啦,闪开!”
他觉着心里憋闷得难受,有种想宣泄的欲望。
傍晚的时候,照例在车站门前的榕树下,他靠在车座上正了无思绪地瞅着车把发呆,一声甜甜的女音吸引了他。
“三轮车!”
老卢抬起头来,正看见一位衣着华丽的女人在向自己招手。他显得有些忙乱地赶快踩到女人面前。
“香馨锦苑。”女人吩咐说。
“香馨锦苑很远呀。”老卢有些迟疑,他不明白女人为什么不坐出租车。
“走吧,慢慢踩,不会少给你钱的。我只是想好好看看这城市的变化。”女人说。
“你很久没有回来了吗?”老卢不由自主地搭讪道。
“是呀,快十年了。我大学毕业后不久,母亲便去世了,她是我唯一的亲人。”
女人告诉老卢,从小她便失去了父亲,是母亲含辛茹苦地把她扶养成人,本来初中毕业时她就可以去读中专的,可是她死活要读高中考大学,母亲只得兼两份职供养她。现在,她在外拚搏了十年,已有能力反哺母亲让母亲过上优裕的生活了,可母亲却过早地撒手人寰。
唉,当初你为什么不替母亲想想呢?现在来后悔!老卢心里有些愤慨。他又想起自己那想考研的儿子,郁闷了许久的话题象缺堤的水,哗啦啦地流了出来。
“他这是自私啊。老伯,你都快六十了吧?还干这种体力活。你把我的故事告诉他吧,辉煌的成就竟然是以父母的健康甚至生命为代价,真是得不偿失,会终身遗恨啊。“女人说。
老卢感觉委屈的情愫终因女人的理解和支持而变得释然。他笑了笑,说:“这都是命,是你母亲福浅。再说啦,这世上只有孝顺的父母,那有孝顺的儿女呀?将来你做了母亲就明白了。”
“也许吧!”女人说。
老卢把女人送到目的地后,想着要赶快回家把女人的故事告诉儿子,他抬起手腕看看表,已是晚上八点半了。天色渐渐成蓝灰色,天幕上已呈现出一弯淡淡的月牙儿。明天又是狠毒的太阳天。想起太阳,他才感到自己身上的衣服湿了干,干了湿,这时已发出阵阵酸臭味。
在院子的角落停好三轮车,他有些急促地往家走,迎面碰上抱着电脑出来的王幺爷的孙子小王。
小王说:“卢伯,还是多读点书好呀,你看,我这电脑坏了老长时间了,我怎么捣鼓也弄不好,你家小刚可是手到病除呀。”
老卢忽然感到有些羞赧,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竟对小刚考研起了抵触而委屈的情绪。他伸手做了个扩胸的动作,仿佛感到信心和力量又重新回到了身上。
2007-8-11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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