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航走了。
那时我正坐在阳光下小憩。航走了的消息,在电话那头渐渐清晰,渐渐把我从阳光的温暖中拉回,也渐渐地刺痛了我的心。
一个人原来可以走得那么快,走得那样地绝情,不知道他带走了多少人的泪,还有多少人的牵挂。
航是我的小学同学。我们一同在矿山绿色的包围中成长。航也是在那片绿色中出生的。我七岁时,才从外地迁来。与他一起,在一间镶木窗户的教室里背“床前明月光”,然后一起渡过了最纯真的时光。我就像个中途入侵者,他只需拿轻轻的盾牌往脸上一遮,我就只能在他以外的世界徘徊。
航的皮肤很白,眼睛很大,标准得如画上的脸,一笑而蹴的酒窝,让人恍觉前世分明是美丽的莺莺,今生化身为男子,前世的一切却又未曾忘怀,于是依然美丽,依然多情,依然柔弱。上体育课,太阳浴在头顶,他就会像落叶一样轻盈地倒下。然后换来同学的呵护和老师的疼爱。只是身材弱小但身壮如牛的我却永远得不到这样的待遇。
航是我需要仰望的对象。读书我总是很笨,我们俩个的分数相隔很远,如同站在山脚望山顶的他。航个子也很高,十四岁,他一米七,我一米五。十七岁,他一米八,我一米五。所以我很少看他,因为仰望他,头会酸,思想会凝固。
认识他,多是他的背影,是他远远的灿烂的笑。
2、
航走了,那个世界没有亲人,没有阳光的温暖。
那个下午,我穿过阳光,穿过所有的悲伤,走近航的身边。航静静地躺在水晶棺木里,大幅的黑白照片里,他还是笑得那样灿烂。拈香,看着白色的烟雾在手里燃烧,所有的年少时光回转,我才发现模糊的不光只有记忆,还有航的酒窝,和我仰望他的姿势。
航的母亲,我叫姨,看着我长大,又亲手把我儿子接到这个人世间。燃过香,我接过姨冰冷的手,慢慢地读她的悲伤,读她痛苦的脸。我也与她一同沉入悲伤的谷底。姨看着我,目光却涣散,我惊惶地发现在姨的瞳孔里竟然没有我,姨的凄苦的诉说,随着她的一缕白发飘飞:怎么走得这么快啊?慢点儿也好啊。我还没有照顾他啊,我还没来得及帮他买到那边要用的东西啊!
姨不停地说着,机械地说着。眼里没有泪水。泪水在几天的悲伤中已经风干了。我努力地从她嘶哑的声音中,仔细地拼凑着关于航的消息。
最后一次见到航还是在十年前的矿山。他在科室上班,过着悠闲的日子,我在分厂做事,过着悠闲的日子。从来没有刻意的遇见。也许天天都见,又或许天天都不见。见到了,就淡淡地一笑,在笑中连接着同学的缘分。从来没有想过这辈子还有永远的不再见。
十年前,矿山宣告破产。我们都飞离了巢,飘零到各自的风雨中。陆陆续续听说航去了长沙,航去了益阳,航去了福建。航飞得比我高,比我远。他为着未来在奔走。离家的距离、离同学的距离也越来越远。去福建前,航结了婚,听说是个温柔娴静的女子。航飘得太远,正该有个女子栓住他离家的心。
3、
各自成了家,以为都很圆满。只是现实生活却让相爱的两个人聚少离多。无论怎样,至少在同一片天空下呼吸,思念总会有个归宿。但今天,所有的思念就化作了永恒,不再有根,不再有归去的时候。
隔着水晶棺木,我第一次见到了航的妻。娴静忧伤,一身素衣裹着柔弱无骨。此时似乎只需风一吹,她就会随航而去。她脸上的泪痕始终未干,她的眼睛只盯着棺木。有人问候时,才间或地朝向来人。虽与她隔了一定的距离,但我却能深刻地感受到那份悲伤。她的默然,她的不动的眼睛与姿势,她的呼吸,全是航在世间的牵念。
爱就这样地相隔了生与死。棺木内无知的航,棺木外悲伤的妻。三十八岁的航,三十六岁的航的妻。正旺盛的年龄,正蓬勃的花开,却终抵不过人生的风雨。一个走了,一个尚留人间,继续地悲痛着。她的绾结的黑发间是否曾穿过航的手?是否停留过航的呼吸?她没有大哭大号,她就坐在航的前面静静地忧伤。只有我知道,她的心里涌动着一份又一份美好的往事,以后就只能拿到深夜独自品茗。
幸而,还有一个生命在延续,航的儿子,七岁,还不懂得生死。他延续的不仅是他父亲的生命,更是他母亲的生命。我们燃香时,小小的身体跪在我们面前答谢。脸上默然的表情,是知道了父亲不再回来的消息了吗?而我的心里却插上了一把刀子,没有了父亲,这个生命将如何成长?
4、
是的,一切都太快了,离去的脚步太快。
听到他病,直到去世,只有三天。
快得我还来不及接受这个消息,快得来不及翻出所有关于故人的记忆。生命就这样如一场烟花,灿烂一时,熄灭时无声无息。
生,我们没有选择。死,亦我所不欲。我们能做的唯有好好地仰望蓝天,好好地呼吸。看花开花落,看阴晴圆缺。记住所有美好的事物,忘记所有的烦恼忧伤。这才不枉人世间走一遭。
生命无论怎样短暂,至少曾经美丽过。这就够了。
(本该半年前完成的文字,因为悲痛,一直搁浅。以此纪念故人。)
2007·8·1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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