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等人吗？”暮色四合时分，影子似有还无，石椅的背后，一个叫青青的女子柔声问我。

冬雨，淅淅沥沥，湖边，秋日怡人的景色不再，只有不规则的石头圈垒在湖边，凌乱成我的心事，有一种无以排遣的郁闷。

我没有回头。仰头沽一口酒，双眼滞呆，只是隔水了望着通向那岸的九曲桥。

酒从别后疏，泪向愁中尽。遥想楚云深，人远天涯近。

桥的另一头，是一幢青白色的高大四合院。那里，住着一位我日夜思念的佳人。自从三个月前见过一面，她就再没有走上这座桥，仿佛那天她走到桥上观鱼，只是为了让我遇见她。

可这一眼，已倾尽我平生所有的热情。我忘了赴京赶考的事，从此，就长住在桥这一边的竹青旅馆里。沽酒，等待。等待，沽酒。

一声轻叹。青青走了。

青青是竹青旅馆掌柜的掌上明珠，美丽且充满活力。每天早晨我步出旅馆时，总感觉有一双眼神随我游动。我却是不回头。只是独步行至湖边视线极好的石椅旁，盯着对面的四合院，目光迷离，神情恍惚。

独行独坐，独唱独酬还独卧。伫立伤神，无奈轻寒著摸人。此情谁见，泪洗残妆无一半。愁病相仍，剔尽寒灯梦不成。

“她不会来了。”我有些恼怒地转过身，看到青春的脸上一双满挂愁绪的眼眸。

石椅的另一边，空空残留一片湿漉漉的水渍。冬季太长，那滴滴答答的冷雨淋过，是我洗不掉的忧伤。

我的心泛起些许内疚。我不该对一个关心我的女子动怒，她仅是说了一句我心中一直想着却又不甘认同的实话。

第一次顺途绕经金陵城，我随意独步，恰好撞见青青在旅馆前的院子里踢键子，兴致正高，未料那键子横空飞来，堪堪击中我的肩膀。我捡起键子，青青已跑至眼前，含羞的眸子下一张绯红的俏脸。

略一迟疑，只觉手上一轻，但见一俏丽背影飞般闪远。

佳人作戏，碎揉些子抛掷。争奈好景难留，风僝僽雨，打碎光凝色。总有十分轻妙态，谁似旧时怜惜。

我微微一笑，继续前行。

“她明天出嫁了。”我愕然。扭头望去，看到青青脸上关切的神色。

春风徐徐拂来。我面湖而立，颓然斜倚在一棵高大的柳树旁，思念的风鼓起我空空的长袍，似孤独的帆。心独沉如磐石，再无法起飞，划向梦里小舟。

我步上九曲桥时，秋阳正斜斜照上湖面，烟雾袅袅处，水草与天色一抹，柳絮拂过，荡起湖中涟漪，闪闪似我踌躇满志的心情。

一时陶醉，停步观赏。少顷，有欢笑声传来，惊动湖中鱼儿，摇一下身躯，倏忽游入更深的湖底。

一浅衣女子倩笑着自桥下缓步拾级而上，她一手挽着衣裙，一手随意搭在同行的婢女腕上。略一抬头，一张温婉恬静的脸映入我眼帘。

着至桥面，她们向着湖中抛掷鱼食，手扬处，引得无数鱼儿摇头追尾，争相穿梭奔跃于湖面。遂有串串银铃般的笑声向着湖面洒去，搅起涟漪无数，一圈又一圈，向着连天的荷花深处荡漾。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陶然于自然与人的这般和谐极景之中，我不觉呆了。

“快看哪，新娘子出来了。”身旁的玩童欢呼雀跃，我挟在群人之中，遍寻梦中人。

唢呐声起，喜庆的灯笼高挂处，众人簇拥，佳人一袭红衣，头披红纱巾，自红红的大喜院门下缓缓而出。只见她，碎步轻移，仪态优雅，风情万种，着人眼处，自有一方醉人的妩媚。

隔着红纱巾，我瞧不清她面上表情。她可曾看到我脸上憔悴神色？抑或压根想不起我们曾有一面之缘？心中矛盾，却是挪不得步伐上前叩问。

此时，绿柳垂丝，梨花遍地，江南美景无限。遍看拾抬佳人的大红花轿随唢呐声声远去，只觉心中郁积的无边苦楚竟是无处可诉，不由得仰天长叹一声，把一壶酒尽皆倒入腹内。

春已半，触目此情无限。十二阑干闲倚遍，愁来天不管。好是风和日暖，输与莺莺燕燕。满院落花帘不卷，断肠芳草远。

酒入愁肠，只觉胸中酒意翻涌上来，直冲脑门。我努力睁开双眼，一抹阳光直射下来，便觉眼前一黑，一个踉跄，坠向地面。

“你醒了？”醒来时，正在旅馆的铺床上。只觉头痛欲裂，一时浑然不觉此前事。

我挣扎着起来，木然收拾随身行囊。却隐隐听到一阵压抑的啜泣声。

缓缓转过身，目光触及立在一隅的青青，她的眼中含着无限悲伤。只觉心无来由地痛了起来，一时竟然无语。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沈吟至今。

吟起这句诗，才明白，此地陪我最久的，不是我无定的心情，而是青青的目光。我心中所谓的伊人，只合永远飘在梦中。

叹一口气，我匆匆走出旅馆。

长恨晓风漂泊，且莫遣香肌，瘦减如削。深杏夭桃，端的为谁零落。况天气、妆点清明，对美景、不妨行乐。拌著，向花时取，一杯独酌。

归向何方？只有残阳如血，一抹独照我孑然一人前行的身影。

“公子……”是有人在唤我么？我低头只顾前行，无心浏览身边景色。

“公子！”立我面前的，是一张因兴奋而绯红的脸，恍如去年初见她时，同样羞涩的神色飞在她的面上。

我惊讶地站定，眼里溢着疑惑。

“妾身愿与公子结伴同行。”青青定定地望着我，神情毅然决然，“不管是浪迹天涯，抑或流落街头，此生前去，决无悔意。”

我心惨然。

着意浓浓还淡淡，惹情去去复回回；自来不识嫦娥面，从此因卿难卸怀。

一年前，我正豪情喷薄，踌躇满志。而此时，只觉一春已恍若百年，身心疲惫，万物皆空，儿女之情不着一念。再无意留恋，无心牵挂。奈何！

我一跺脚。转身急行。

青青迅捷而固执地挡住了我的去路。夕阳淡淡地照着她的脸庞，有风拂来，飘起的发丝闪着金黄色的光。伊的目光坚定，刺痛了我的眼。

我摘下身边佩玉，赠与青青：“当有缘，他日必定会再相遇。眼下，惟有一别。”

青青眼里的光芒暗了下来，轻咬朱唇，正欲言语。忽然，她面色苍白，泪如泉涌。

我也听到了得得得的马蹄疾奔声。那定是青青父亲命人追赶而来了。

青青一咬牙，抽出身边佩刀，只一挥，便见一绺青丝散落。她面色凝重，双手托上：“此发系妾心，公子此去，自当珍重，他日前来，见发如见妾面。”

自古多情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一壶酒，一竿身，我手攥青丝，茫然凝望着青青渐远的背影。轻轻颔首，一转身，步入今生不知归途的茫茫红尘阡陌路。

（完）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