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苦难有时催人奋进,有时却使人意志消沉,甚至对生深深厌倦。尤其在贫穷末路、疾病困扰时,生的快乐总是被深深埋掩。
记得大约是三年级的时候。有一天傍晚放学回家,我从屋后的鱼塘山山顶借着惯性,呼啦啦地冲进半山腰自家低矮的茅屋。正准备迎接劈头盖脸的喝叱(姑娘家风扯扯的,有失斯文),哪知奶奶坐在门槛上,机器似的,一杵杵地槌着辣椒,眼皮都不抬一下。
我兴致盎然地凑上前,大声地说:“奶奶,我又得奖了!”
奶奶没吱声,眼睛眨了一下。我纳闷极了,一边捂着鼻子,用奖状遮挡着四溅的辣椒屑,一边用含混的声音不安地问:“奶奶,出啥事了?”
奶奶抬起头,呆滞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干裂的嘴巴动了几下,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眼泪却决堤似的在沟壑纵横的脸上泛滥开来。
我吓得一屁股跌坐在门槛上,一边哭,一边摇晃着奶奶的胳臂问,手里的奖状也不知什么时候在院坝里一遍遍地随风起落。
在奶奶断断续续的哭诉中,我知道最爱的爷爷喝了农药,现正在镇上的医院里抢救。
很奇怪,小小年纪的我没有问原因,隐隐感觉爷爷的轻生跟母亲脱不了关系。那晚,我流着泪拼命地往灶坑里添柴,看那不断吼啸的火焰,仿佛看到爷爷燃烧不息的生命。
我坚信爷爷会没事,坚信老天一定会保佑爷爷平安归来。
爷爷是个性情刚烈、倔强果敢、老实能干的人。
苦命的爷爷五岁的时候没有了母亲,十六岁的时候又失去了父亲。在他七八岁的时候,有一天去舅爷家不小心撒尿在床上,舅爷家的人很夸张地笑话了一通,自此后,倔强的爷爷再不去舅爷家(成家以后才有来往),而自己也再没犯相同的错误。
没有兄弟姊妹的爷爷十六岁便开始了男子汉的征程。在农村,犁田耕地、栽秧打谷、喂猪收晒,爷爷无所不能,而且在体力透支的同时,自己还自学文化知识,不到二十岁光景便当上了队长。
爷爷娶了奶奶后,专心带领全村人种庄稼,帮人排扰解难,最后终因积劳成疾,五十来岁就落下了哮喘的病根,严重的时候还会咯血。因身体的原因,爷爷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分田到户后光荣地从队长的“职位”退下来。
记得在分田到户后,村里分了四个组,每组分了一只牛。我们家所在的那个组的牛,干活卖力,但脾气特别不好,稍有不慎就大发脾气:抬脚,踢腿,甩尾巴,顶角,狂奔。我们都叫它疯牛。有一次牛又发疯了,我们小孩子都站得远远的,骇得大气都不敢出,在心底忏悔下次再不敢割“过江藤”之类的给它吃了;大人们也纷纷拿着家伙严阵以待,但就没一个人敢靠近它。
有人就把我爷爷找来。只见一米六八的爷爷提着弯刀,大步流星地朝疯牛奔过去。
疯牛见有人靠近,沉下头,舞动着两只坚硬虬曲的尖牛角,如墙的身体蛮横地堵在那儿,鼻孔里发出的令人颤栗的哞哞声。
我站在远远的地方哭喊着:“爷爷,别过去,它发疯了!”旁边的人安慰说牛怕爷爷,我流着鼻涕恶狠狠地叫他爷爷去。
爷爷看都不看我一眼,沉稳地逼近疯牛。只见他两眼通红,额上青筋暴突,两把弯刀一上一下横在胸前。
疯牛抬头用硕大的眼睛瞪着熟悉的爷爷,一步一步往后退,好像在说:“你,你------别,别过来。”
突然爷爷一声大吼:“畜生,找死!”,随即一口浓痰箭一般地射在地上。
牛骇得急退几步。跟着,爷爷一个箭步闪到牛的身旁,左手丢掉弯刀,迅速捡起地上的牛绳,猛得拉紧牛绳,疯牛痛苦地仰起头,爷爷趁势把牛绳卷了几圈在手腕上,左手握紧拳头贴着牛鼻子,整个身子近乎提着牛头,右手的弯刀适时地在牛的眼前晃动。弯刀在阳光下泛着明晃晃白光,疯牛垂下了眼睑,终于屈服了。
爷爷回家后被全家人埋怨:这把年纪还要逞能呀!爷爷一声不吭,“叭嗒叭嗒”只顾抽旱烟。
爷爷年老了,哮喘越来越严重,有时整夜地咳嗽,吵得一家人都睡不着。浓痰不住地吐,奶奶不停地换盂里的草木灰。奶奶有时也埋怨活路太多,自己太累,偶尔便和我母亲吵架,爷爷刚开始一声不吭,如果两婆媳继续争执不休,爷爷就会大声地朝奶奶吼:住口。到此,战争一般就这样草草结束。
但那一次例外,奶奶和我母亲没有理会爷爷,继续就钱的问题争吵。爷爷想自己是个药罐子,天天要花钱,下有三个子孙要上学,拖累了一家子,于是在两婆媳吵得最激烈的时候,拧开了农药盖。
爷爷终于康复回家。大家只字不提住院一事,母亲知道自己错了,再不与奶奶争吵。可是,我一直放不下心。
爷爷的哮喘日复日严重,常常在病床上痛苦呻吟。我躺在床上,总是侧耳倾听隔墙的爷爷屋里的动静。我反复去爷爷屋里收搜,直到确定没有瓶子为止;不断去打开瓶盖,牢记打开时发出的声音,有时把水装进空瓶,试着一饮而尽,听喉咙里发出的声音。有段时间,我经常会神经质地冲进爷爷的屋里,叫他甚至等他出来了,才确认他安然无恙。
但我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89年4月20日,天气异样地闷热,晚九点左右,黑压压的天空,突然雷电交加,狂风大作,冰雹大颗小颗地砸下来,村庄、房屋、庄稼、人畜无一幸免。川南遭遇了几十年不遇的冰雹灾害天气。
是晚,我同奶奶睡一间屋,刚开始只听到风呜呜作响,雷鸣电闪,后来瓦房上便响起了稀稀落落清清脆脆的叮当声,接着急雨般敲打着屋顶,跟着便是噼噼啪啪的声响,伴着咚咚声似铺天盖地的擂鼓轰鸣,随即有冰凉的雨水从屋顶掉到床上,一会儿樱桃大小的雪疙瘩跌落在床上。我和奶奶坐起身子,雨水灌得太凶,奶奶吼不行了。我在床这头,只听到风声雨声敲打声,听不清楚奶奶的话,挪过去挨着奶奶,两人在床上站起来,雨水浸湿了脚,雪疙瘩隐隐地砸痛我们。正在这时,房门被“嘭”地一声打开了,母亲顶着足盆,站在我们床前声嘶竭力地喊:“快点,躲进厨房,下冰雹了!”
“啥子冰雹哟!”我嘀咕了一下,妈妈又吼:“就是雪弹子!快点,我要去叫你爷爷!”我和奶奶顶着被子刚着地,泥地板上竟躺着瓦砾,我举高被子,抬眼一望,房间里亮堂堂的,如同白天一般。屋顶只有零星的瓦片遮挡着,雨还在肆虐地倾倒,风也在拼命地撕扯,我和奶奶跌跌撞撞地踩着瓦砾,穿过成了稀泥地的房间,推拉着进了相对安全的低矮茅屋。
两间茅屋有二十多年了,84年盖瓦房的时候没钱便保留着它。没想到,在那个灾难降临的晚上,茅屋救了我们全家。
哥和弟比我们先到茅屋,见只有我和奶奶便问:“爸和妈,还有爷爷呢?”
我这才想起爸妈还有爷爷,慌忙中窜到茅屋通往瓦屋的门口,扯起喉咙喊,可是喊出口的声音即刻便被风声雨声吞噬。想起被病魔折腾的爷爷,想起那曾经的农药瓶,泪水顺着面颊流淌,我无力地靠在门框上,真切地感知什么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悲惨境地。
漫长的几分钟过后,爸妈扶着爷爷终于踉跄地出现在茅屋。
事后才知道,当天晚上爸妈的嗓子都喊哑了,后来把爷爷的房门打烂,最后几乎是拖着爷爷才走出那房间。在那个下冰雹的晚上,爷爷的房间垮塌了。
脱险的爷爷没有喜悦,这更应验了我的担心。
上高中,终于可以拿奖学金了。当我把可怜的钞票递给爷爷的时候,看得见他混浊的眼睛里闪动着喜悦的泪光。
爷爷,一定要坚持住,等我长大,等我侍奉!我无数次在心底祈祷,可是爷爷还是在高考前走了,临终时一遍遍地说:“我实在熬不住了,熬不住了!”
年年清明节,我都回不了故里,只有在异地焚香,默念已逝的爷爷。在贫穷疾病面前,也许爷爷是不够坚强;在苦难伤痛面前,也许爷爷是不够勇敢,但是,爷爷为了下一代的生而做出的无奈选择,很多年以后过去了,我依然心疼。记得爷爷的英勇和隐忍,记得爷爷的无奈和煎熬,我会谨记曾有的苦难,珍惜亲人的生命,善待身边的老人,让爷爷的痛苦不再重现。
爷爷,天堂没有贫穷和病魔,就不会再有痛苦的选择,记得一定要快乐!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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