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尘壳

发表于-2007年08月16日 下午5:46评论-0条

他觉得自己从未打开过那扇门,尽管他每天进进出出,早晨急匆匆地提上公文包,咬着来不及微热的吐司,一步跨下门前的三级阶梯,偶尔还被窗前那低垂的宫粉羊蹄甲的枝叶扫一耳光。接下来就是一天的小职员生活了,文件、草案……电脑的桌面上开着十来个word或excel文挡,增删、修改、打印、呈交待审、通过或者重改。事实上他喜欢同文字打交道,只是疲于应对文件上硬邦邦的格式文体、没有任何延伸意的词句。只碍于生活驱使。对于同个时代的社会个体来说,他已经是幸运的了,许多人还挣扎在生活的底线上,或是无奈地承担着多方面的压力。

虽然一天繁累,八小时的工作时制算是时代对他的眷顾了(或者可以说他对自己的放纵)。公司的许多职员把加薪和博得上司的赞赏以求升迁作自愿加班的潜目的。而他有自己的事情,草草地吃了份便当。竟也轻快地回到那片自己的天地,说是天地,其实也就是老城区深巷里一间租来的民国时期留下的平房,关了门,就只剩小玻璃天窗[1]和窗外宫粉羊蹄甲的枝叶间透进来的一点自然光了。站在家门前,也不留会儿闲暇欣赏这老巷青石板路上难得的暮色,便钻进屋子里,速度快得似乎省略了开门关门的时间。

说实话,很少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他很少与人交际,唯一的理由是他不想。即使在他工作了三年有余的公司,他至今也无法完全辨认出加上保洁员一起十八位同事的面容。但对名字和各位同事的字迹倒是异常熟悉。因此这并不妨碍日常工作,但上司对他的不满也建立在他为人处事异常冷漠上面,只是介于他的高智商以及办事认真、对待问题比任何人都来得实诚的份上(还有现如今高校应届毕业生职业素质偏低),彼此也都相安无事,但薪水却有近一年不见涨了,年终奖金也总是拿得最少的一个。偶尔弄坏了公司的某些设备还得垫上一个礼拜的无偿劳动。

门关着,谁也不知道他在里面做些什么,作为作者,我有必要简单陈述一些他客观或主观世界的状态。屋子二十平米,容一张铁架木板床,一个放置几套职业装和几套休闲服的衣柜,一台格兰士牌子的早餐机(没用过几回),余下的就是一屋子的书了。哦,还有一盆古怪的盆栽,据说是一种原产于波兰的兰花。杂物零乱地散在地上。床上什么都有,笔、电动剃须刀、几瓶药片、枕边挂着一道他母亲生前为他求来的“六祖平安符”,褪了颜色,白里泛着点红。平日里,下班回到屋子后便关上门。很少开灯,除非突然察觉屋里暗得异常,在窗前或坐或卧,真正做的事情只有看书、漫想和写作,但是他从没有发表过任何作品,用他的解释就是:“不想”。如果放在动乱年间,他一定称得上一位伟大的作家,他的写作是纯精神的,他对卡夫卡的甲虫[2]犹感兴趣,总盼着自己也能在有天突然醒过来之后好好体验一番,少了如格里高尔一样那么完整的家庭,倒也可能更自由一些,真正能打扰到他的或许只有公司的同事了,是哪一位就不知道了。因为如果突然无故不去上班,那肯定促使上司对他隐忍已久的怨恨一时间爆发。

这个时候,他正构思着布拉格伏尔塔瓦河边那个失落的犹太女孩,对于刚刚获得公民权[3]的犹太人来说,应当是集体演奏萨克斯的时节。可那可恶的金匠那些令人脸红心跳的话总夹杂着闲人碎语猛撞在她纯洁的心灵上,对于爱情的认知,她不象作者那样透彻,于是陷入这无尽的忧伤。看着暮色中的查理大桥和伏尔塔瓦河,河中富态的白天鹅始终独占着高贵。

一直到夜深了,深巷里的街灯投射下来,窗外飞进来一些甲虫和白得发红的蛾子,想也怪了,这屋里明显比外头要黑得多,想必蛾子也有厌光的时候。整理了一下思绪,他开始动笔写下已经成熟的情节。这个故事眼看就接近尾声了。如是过了一夜。

他自认为比任何人都懂得爱情,至于为何从未考虑过自己的感情生活,他只是不想。大学期间曾有一位女孩子试图进入他的生活,各方面条件都不错,但他没应了这事情,理由也是他不想。害得人家女孩子青涩的初恋就那样夭折了。

一天夜里,他意识里无端出现了莫斯科北部的一个场景,(年代不详,似乎是二战时期)一位军官轻吻了深爱着自己的女孩,把她闪着泪光的脸深深拥入怀里,淡淡地说:亲爱的卡琳娜,你需要我,国家也需要我;我需要你,我也需要我们的国家。你知道,我深深地爱着你。只是时代抛弃了我们的命运。

醒来已是凌晨时分,刚刚意识里的场景,他只记得最后一句对白“但是时代抛弃了我们的命运。”他是这样想的,放弃了许多东西,去追逐民族赋予的使命,于是在这个过程中,却被时代抛弃了。

在一个冬天的夜里,关于布拉格的犹太女孩的故事久久无法收尾,雪积了两尺多高,把门严严地堵上,他准备动身前往布拉格,去营救那个犹太女孩。可他犹豫了,无法决定应该带上天平,还是十字架。

第三天,法医的验尸报告证明了他的自杀。对于遗留下来的文稿,都留当存档,最终只有一份陈述自杀理由的稿纸被公布在死亡证明上,稿纸是在枕头边的“六祖平安符”下面找到的(稿纸上附有一首短诗)。全文如下:

我本可以活下去,并且活得比任何人都好,只是我不想。

《门》

每次打开

都是因为生活(生存)

我紧紧地躲在门后

最终抛弃了

那抛弃过无数命运的

时代

注:[1]小玻璃天窗:房顶瓦间间入的两片玻璃片,用于采光和观察天气。

[2]卡夫卡的甲虫:卡夫卡的小说《变形记》中描述主人公格里高尔有一天醒来发现自己变成“巨大的甲虫”,惊慌而又忧郁。成了家里的累赘,最终抑郁而死。

[3]获得公民权:布拉格的犹太人在过去的很长时间里受到不公正的待遇,不仅没有公民权,有时甚至遭到迫迁。直到1848年,开明的哈布司堡朝皇帝约瑟夫二世(joesphii)才赋予他们公民权。犹太人为了感恩,乃将犹太区改称为“约瑟夫城”(josefov),一直沿用至今。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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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仅有余温点评:

时代抛弃的只是弱者,只能面对门与门前面的一切才能面对生活,问好了,期待更多的原创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