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公失踪

早晨06：00婆婆领着公公溜了第一次弯回家，我们都还没有起床。婆婆怕公公吵醒我们，就对公公说：“把垃圾丢了再回来，饭马上就做好了。”公公拎了垃圾下楼了，婆婆在厨房做早点，而我和老公还是没有起床。此刻时间是06：30

半小时后，婆婆叫我们起来吃饭，她出门去找公公，等婆婆再回来时，她有点着急地说：“你爸不知道走哪去了。”老公就说，妈你别急，我吃完饭就出去找。

在我家，公公和婆婆向来寸步不离，婆婆没跟的时候，她也是远远地望着，她从来不会让他离开她的视线。公公腿脚不灵活，他走不远的，一般都是在固定的范围活动，以为是像平常一样，他只是忘记了回家吃饭的时间，所以老公出门时也是笑笑地徒步出去了。

婆婆端起饭碗又放下了，她一遍遍地跑到阳台上张望。我劝她：“妈，别急，他们很快会回来的。”我六岁的儿子也接到话茬说，奶奶你就先吃吧，等爷爷回来，你得给爷爷喂饭，就吃不成了。

婆婆说，你爸从来没有离开过我半小时，今天已经一个半小时了，不会真得走丢了吧！

公公患有老年痴呆症已经近十年了，看到他痴痴呆呆的样子，谁会想到退休前他会是一个国营工厂的厂长呢？再补充一点，公公可是考上学校后分配到工厂的，他是水利工程师，属高工，他的职称可比他所有的子女都高。

我有三年不回家了，这次回家，他已经不大认人了，他整天只是围着婆婆转，而婆婆也习惯了走到哪将公公带到哪，她像训练婴孩一样每天无数次叮嘱公公，早晚要刷牙，饭前便后要洗手，过马路红灯停绿灯行。在家的这几天婆婆挂在嘴边的几句话是，你爸最喜欢吃这个；你爸最喜欢穿这件衣服；你爸最怕下雨；……这些琐碎的细节，在别人看来也许只会令人叹息与摇头，可在婆婆看来几乎是她生活的全部，她可以因为公公今天多吃了一碗饭高兴半天，也可以因为公公咳嗽了一声，心疼得掉眼泪。

有许多次，看到婆婆给公公洗脚，我都会忍不住笑笑地多看几眼，我打心眼里尊敬这个大字不识一斗的老人。

老公回来了，但是他分明是一个人回得家，婆婆看了儿子一眼，不再说话了，她跑到阳台上，静静地站着。我看看时间正好是09：00点，也就是说从早晨06：30到现在公公失踪了2个半小时了，而我73岁高龄的婆婆几乎静站了2个小时。

老公拿上自行车钥匙又出门了，在这个阳光疯狂地盛夏他踩着单车疯狂的在整个城市寻找，一遍，两遍，三遍，到第五遍时，他失望了，电话里他的声音有点哽咽：老婆，这次要找不到老爸，怎么办？……放下电话，我换上跑鞋，戴上眼镜，也准备出去找，婆婆说你别去了，你对这个城市还不熟悉，万一你爸没找到，你要是又迷路了，我不是更担心么?想想也是。

好说歹说，婆婆终于坐到了沙发上，她喃喃自语：老头，你这是跑到哪去了？你走也得带着我呀！不管公公变成什么样了，在婆婆心里，他永远是她的主心骨，我听老公说过，公公是结婚后由婆婆出钱供他上学的，婆婆进城那年四十五岁，老公最大的姐姐已经二十岁，排行老五的老公也七岁了，在农村婆婆里里外外是一把好手，她一个人为孩子们撑起了一片绚丽的天空，四里八村提起婆婆，人们总是竖起大拇指说：那女人真厉害！

进城后的婆婆明显地不适应，她不认识字，不敢一个人去商场买东西，不会用家里的电器，而那些年公公始终为公家的事奔波着忙碌着，婆婆暗地里掉过许多泪，但是她从来没有抱怨过，她总是对孩子们说，你爸爸为一份能够保证全家安稳生活的薪水，很累，很累……

做了半辈子家庭妇女，婆婆没有抱怨，也就没有了争吵，日子像宽阔的河流一样，平稳而迅速地流逝。眼看着孩子们都一个个成家了，公公也到了退休的年龄了，可是退休后，公公了却患上了老年痴呆症！

婆婆教公公数数，从１数到１００，公公记不住，但她还在一天一天地耐心地教他，十年来由于婆婆的耐心和爱心，公公的记忆力还不至于衰退地这么快，他可以认清家里的每个人，还可以叫出每个孙子，外孙的名字，可是，公公毕竟是老了，他的痴呆一天一天的严重，三年前回家，他已经不大认人了，他不叫人碰他的东西，他的屋子对任何子女都是设防的，但是奇怪的是，婆婆却可以随便在他屋里出入，公公还常常将儿女送给他的礼物送给婆婆。吃饭时，只要不见婆婆，他就会着急的问：改琴呢？怎么不见改琴呢？改琴是婆婆的小名。

（二）婆婆说：不，我没有牺牲什么，我很幸福！

也在网上读过一些感人的爱情故事，也曾经在笔下写过一些自认为会催人泪下的情感纠结，可是，婆婆和公公的故事，我却苍白地连一个字也写不出来。面对他们，面对丰富真实的生活，我除了感叹自己贫乏的想像力，便是深深的感动和热爱。

一个年近半百的老妇人，十年如一日照顾一个像三岁月孩子智力的老伴，这是常人无法承受的苦役，很多人在她的背后看到了她的付出、牺牲和坚守，儿女们也对母亲的牺牲表示敬佩和同情，可是她说：不，我没有牺牲什么，我很幸福，只是苦了你爸，他年轻时可不是这样的呢。

下午17：30点，公公失踪整整八个小时了，婆婆再也坐不住，她搬了个小马扎坐在小区的大门口等着，我看着她高瘦的身影，没在黄昏里，仿佛涂了一层金粉。她嘴里念念有词：老天爷，求你保佑老头平安回来，只要老头平安回来，让我立刻死去，我也肯……

泪一下子涌了出来，我自责不已：如果不是你睡懒觉，婆婆会让公公一个人去倒垃圾么？公公如果没有一个人倒垃圾，他会走丢么？

泪吧嗒吧嗒一滴滴落了下来，湿了我的衣衫，有几滴落在了婆婆手背上，婆婆明显地感觉到了，她拉住我的手说：好孩子，别哭，别哭，你爸和我一生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老天爷会保佑你爸平安回家的……

为了照顾我的情绪，婆婆终于回到了家里，她半躺在沙发上闭目养神，我守在电话机旁听电话，六岁的儿子懂事地依在奶奶脚下不说一句话。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还是没有公公的任何消息，而天，慢慢地黑了下来，我慌了神，只好一个电话接一个电话地打，先打110，再打122，然后再打市内的各大医院，当对方回答，没有见到晕倒在地上的老人，也没有发生车祸的老人时，婆婆说，还好，你爸至少没发生什么意外。

24：30时，老公和离我们最近的姐姐姐夫回家了，我们商量着要不要通知其他的三个姐姐，婆婆说，暂时别告诉她们，你们也找了一天了，都累坏了，等天亮了，再接着找，万一到明天还是找不着，再通知她们。

姐姐要下楼时，搂着我的肩膀说：别急，咱爸一定会平安返家的。还有，潇，谢谢你照顾老妈！因为有你，我们才能放下心去找老爸。老公的这个姐姐排行老四，平素里很少跟她打交道，只听老公说，小姐姐做事雷厉风行，得理不饶人。没想到她不但没有责怪我，还返过来安慰我，感谢我，这使我心里安静了不少，当然更多的是自责。我一直在问自己，雨潇如果不是你贪睡，如果不是你懒惰，老爸能走丢么？想想也是，那么多的姐姐回家，老爸都安然无恙，单我们回家，老爸就失了踪！

8月1号，在这个难忘的日子里，我和老公第一次长时间陪老人聊天，我们聊天的内容，大多数都是在说公公。大多数时间里，都是婆婆讲，我们听。

婆婆甚至说起了她和公公结婚的情景，她脸上漾着甜蜜的笑容：“结婚头几天我们在屋里吃饭，小孩子们在外面偷看，看见你爸给我夹菜，给我找手娟，他们都咯咯地笑起来。”

“妈，嫁给我爸，你后悔过么？”老公问。

婆婆说，没有，我从来没后悔过，尽管你爸年轻时粗枝大叶，不太关心人，但是，他还是一个很顾家的人，一个月二十多块钱的工资，他自己一分都没留过，全部寄回来给了我。我记得有一年，他还托人给我捎了一件蓝底白花的衣服，那件衣服尽管不合身，可是，它毕竟是你爸的一片心意……

这才是真正的浪漫之泉的源头，肥皂剧或者言情小说里面的那些东西跟它一比就黯然失色多了，婆婆不相信真有“不再爱了”或者“离婚”之类的事情。她相信牺牲的美丽，忠诚的奇迹和信赖的快乐，她相信诺言，相信永恒，她还相信，老天爷会保佑好人一生平安。她老人家自五十岁后，每每看见街上乞讨的人，统统给人买吃得不说，还要给人钱。老公常常说那些是人都是装可怜专门欺骗老太太的，老人家眼睛一瞪：哪能呢？但凡有一点办法，谁愿意活得没有尊严！更何况人家有没有硬问我要，是我自己硬给的。

夜深了，灯光下婆婆脸上的皱纹显得很深，但是她一直在淡定地笑着，她给我们讲着一些过去的事情，她没有流泪，她没有抱怨，而是劝我们，没事，你爸一定会平安返家的！

8月2号05：00，公安局方面仍然没有公公的消息，老公坐不住了，他开始给离家60里的二姐发短信，请二姐在上班的路上多留意！老公发完了短信后，沉重地说：如果这次找不到老爸，你就带着儿子先回广东，我留下来找，一年，二年……找到为止，雨潇，你能够理解么？你能么？

我伏在他肩上，说，能，我能理解！我说能的时候，泪又一次涌了出来！

到六点时，正想着要不要将公公走丢的事情告诉远在百里之外的大姐和三姐，电话石破惊天地响起，我和老公同时冲到电话机旁，同时伸出了手，又同时放下了手，最后还是老公拿起了电话，电话里二姐说了一句最好听的话：我找到咱爸了，除了疲惫之外，他看起来毫发无损……

婆婆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说：多谢老天爷保佑，多谢老天爷保佑！她虔诚地跪在神龛前祷告：初一，十五时，一定多给菩萨添香火。

（三）改琴，给你！

半小时后，二姐送公公回家。公公和婆婆没有拥抱，没有牵手，他们只是互相看了看，眼睛里，有溪水流过。婆婆问：昨晚天黑，外面又在下雨你害怕么？公公不说话，事实上他也不知道说什么，他只是望着婆婆嘿嘿地笑，突然他从裤子的口袋里掏出一枚顶针交到婆婆的手里，他只说了四个字：改琴，给你！

没有人知道，老人心里想什么，也没有知道他这二十四小时是怎么过来的，但是婆婆懂，她边给公公擦手边说：你不害怕，但是你找不到家了，心里急，是不是？公公不说话，他还是笑着。

我着急的公公在找不到回家的二十四小时里，记起了婆婆的名字，他甚至还将拾到的顶针当成了礼物郑重地送给了他的女人。

那四个字：是他想她的心，是他爱他的心，如果公公还能够说得更完整一点，我想他一定是想表达他对婆婆的爱意，而那枚顶针，从此，怕也会成为婆婆最最宝贵的珍藏！

我们都低下了头，眼睛湿湿的。

那个夜晚，我问老公，如果我老了，也成了老爸这样子，你会怎样对我？老公认真想了想，歪着头说：我在你腰里拴跟绳，绳的另一端连在我手上，只要你一动，我就能知道，我给你喂完饭饭后，就带你上厕所，上完厕所就把你弄到床上睡觉觉……

你作死呀！我丢一个大抱枕过去！老公边跳边唱：多少人爱过你的美丽，爱过你欢乐而迷人的青春，假意，或者真情，唯独一人爱过你朝圣者的灵魂，爱你衰老的脸上痛苦的皱纹……

2007-08-03于山东

编者按：父母对子女执著的爱并不难，因为那是“从他们所出”；子女对父母执着的崇拜也不难，因为那是“他们所从出”。但是一个妻子，尤其是丈夫有病或者眼瞎、耳聋甚至是遭到毁容，仍然对自己选择的人充满爱心，仍然将他视为自己的主心骨，就难得了。因为夫妻之间没有血缘关系，只要有机会，大可以重新选择。总是想起以前见过的一个电视画面，丈夫战败归来，一个瘦弱的女子扶着他，抬头挺胸地说：他是英雄，他是我丈夫！是的，读完这个故事，我想说，有些故事是不会随着人的离去消失的，像这样真情的，守候的，珍贵的故事，一定会流传下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