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有一个美丽的名字——青云,每每轻唤,似乎能见到青灰色炊烟从灰瓴瓴的屋顶踉踉跄跄爬起,舒展着身姿,纠缠着、连接着、召唤着,饶过树木,携带清风,飘入山谷,再晃晃悠悠弥散淡去。如能遇上山峦间聚集的云层,便随同慢慢升腾,与天相接,浑然一体,使人浮想万千,疑心定是哪位仙子遗落了她美丽的祥云。
我常常会想起那种只有林间才有的、树叶腐烂的酶味和雨后泥土的芳香,还有那几间老土砖屋,那高高的木门槛,以及环绕生长在村庄四周的果树。故乡那个村庄恰似“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的描写,只是我的家乡不话桑麻,只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
故乡的老屋,如今可能陈旧得没法居住了,只是我总是怀念那土灰色的泥墙和浅褐色的木制门框,时光深处的那些印记总是亲切得让人落泪。老屋分正屋和偏房,正屋“一堂两室”,坐南朝北。偏房三间,东西走向,成7字形状与正屋相靠。那“一堂”便是供奉祖先牌位的堂屋,居于两正室的中间。堂屋是整座建筑最奢侈的地方,正面是木墙,上半部分是雕刻了各种花鸟虫鱼的镂空木格子,下半部分是密封的木板墙。那木质虽年岁久远,历经了不少的风吹日晒,其色泽暗淡成了浅褐色,但仍然能够从木质的纹理中,识别那些被选树木的品质。其余三面都是泥墙,用白石灰刷过,整洁明亮。屋外走廊约有10米宽,摆上竹凉床和高低各异的竹椅,用做歇脚乘凉之用。堂屋旁边的两室,除了框架是用木柱支撑,其余都是用土坯子替代砖而泥成的,泥墙与原木的灰褐浑然相成,虽然淡化了文人笔下“粉墙、青砖、黑瓦”的那份清丽,然,那种单调衬托在深灰色的瓦檐下,是那样和谐!那般空灵!
村庄里的房屋不是十分稠密,成一字零散分布,南面靠山,北面是开阔的农田。老屋位于村庄的最东头,屋前有宽敞的草坪,我们随奶奶叫它“禾堂坪”,“禾堂坪”是家乡的方言,指房前宽敞的草坪,我无法考证,用汉字写出来是不是这三个字?跟大多数农家一样,草坪边栽种着各类树木。有高大的银杏,常青的棕榈,三两棵桃树、李树、枣树,一棚葡萄架,还有靠稻田边的一排浓密的石榴树。记得那些石榴树,是叔叔从遥远的郴州带回家的,当时,叔叔似乎不是很经意栽种它们,没想到竟然也能蓬勃生长。
每年春分过后,陆续就有不同的果树开花结果,尤其是五月,叔叔栽种的那十几棵石榴树,最是热闹。王安石有:“浓绿万枝红一点,动人春色不须多”之语,而我家“禾堂坪”那一排石榴呀,一进入五月,就不是“红一点”了,而是火红火红地一大片。那老屋好似置身于一团火焰中。
那石榴花瓣零落,也更有一番绝美景色。长满厚厚青苔的地面,如绿莹莹的蕾丝地毯,缀上似火的落花,煞是耀眼!真是,莫道残红景成难,那一地灼灼榴火绝对是世间最美的繁华,煽情处,饱含着火燎火急的浓情。
仲夏的傍晚,大人们闲下来,搬来凳子,围个圈,坐在树下闲扯。尤其是这样的夏夜,树下更是乘凉的好去处。孩子们则在树下嬉戏,空中有流萤漂浮,牵动一张张欢快的笑脸。农村孩子都有过相同的童年生活,这样的夜晚,追逐萤火虫的光亮,是他们游戏中一个不可缺少的项目。那种快乐,在时光深处永远锃亮如新。
几年前的清明,我回过故乡给爷爷奶奶和叔叔扫墓,许是未到石榴盛放之时,仅见几朵花骨缀在万绿丛中,虽说美,但就是没有当年的气势,也没了当年的生机。站立在树下的那个瞬间,荒凉多过快乐,我止不住泪流满面。
房前一湾宽阔的农田,随着季节变换着不同的色彩,难忘的是它的上空时常有美丽的虹出现。比如现在这样燥热的天气,再能遭遇一场暴雨,稻田上空就有薄薄的水雾升起,这个时候,便有可能出现美丽的虹,横跨在杏黄色稻田的上空。
我运气最好的一次,见到过两条彩虹,一大一小同时呈现,相迭而起。
曾听奶奶说过,好运气的人能看见玉帝率各路神仙游历人间。那时,南天门会被打开,天兵天降列队倾巢而出,仙女们一路乐歌,翩然飞舞,刹那间,会有漫天花飞,奇彩纷呈,无与伦比。因此,见到两条彩虹的那天,我正站在大枣树下,为那美景震撼,懵懂地认为,彩虹肯定是天神出游的彩道,或者是那赶云海仙子们的乘驾,认定能看见天门被打开。于是,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等待着……,直到那美丽的虹在天空悠然淡去,也没见半个神仙。
回家,追问奶奶,天上到底有没有神仙?奶奶说,有的,但必须是有缘分人,才能见到。此后,我一直盼望能成为神仙的有缘人。在盼望中渐渐长大的我,直到膝盖超过了奶奶家那高高的门槛也未能成为有缘人。
最喜童年无拘无束的生活,大山里的孩子,最拿手是钻山洞、攀山崖、掏鸟窝、摘野果……,累了,往草地上一滚,一个仰八叉式,笑脸在蓝天下,纯净地淌着汗水。微微闭上眼,安静片刻,便能解乏解困。起身,牵了水牛,下到溪水里,摸鱼捉虾,自在逍遥。
最吸引孩子们的,是村前那条小溪。
小溪自后山15里之遥的高霞山而来,流经村前那两棵古老的大柳树下,冲击成一个大大的汇水湾。即便是秋、冬两季,小溪断流,汇水湾里的水照样深不能见底,全村的人全靠它维持平常日用水,奶奶说汇水湾下,肯定有地下泉,自她嫁到村里四十年,从没见过汇水湾的底。
汇水湾四周铺满坚实而光滑的大块青石板,方便村里人担水、清洗。除了每年初夏发大水,小孩子不敢靠近之外,平时,孩子们最喜欢站在青石板上扯拉柳树棕褐色的须根,秋季水位较低时,伸手到须根下,常常能摸到鱼和虾。只是我非常惧怕水蛇,又常听奶奶讲柳树精的故事,害怕那两棵老柳树真的已经化成了精,怕弄痛了他们,夜间爬到床上来吸我的血,于是,我很少学着男孩子样,拽住柳树的须根下到水里洗澡,只在柳树阴下拉起草绳跳“马兰开花二十一”。偶尔到浅水区,去翻找藏在鹅卵石下的蟹,一天里总能找到一两只,于是,或生吃,或用竹纤串起,点燃一把稻草,烤得金黄金黄,放在嘴里脆嘭脆嘭地嚼着。
冬季,在大雪封山之前,小溪水很浅,每个零下的早晨,溪面上总结起厚厚的冰块,汇水湾里的水虽然寒冷刺骨,但从不结冰。这个时候,爷爷那双十指微屈、布满老茧,被冰冻得发僵的双手,印在记忆中,是很深刻的。爷爷每次忙完农活回家到炉灶上取暖,手指几乎触到了火焰,甚至还能闻到皮肤的烧焦味,可爷爷竟然没点感觉!
我们村是“五丰铺”这个小镇的菜农,距离镇上才一两里路,镇上每季各色蔬菜按季更换,都是我们村菜地的功劳。冬天里,萝卜和白菜便是主打菜,爷爷种萝卜的水平是全村人之最,萝卜又大又甜,销路最好,但却不是全村最会赚钱的人,那些能赚钱的主是街上的小贩小卖们。因此,奶奶常常埋怨爷爷头脑简单,傻做傻干。记得有个寒假,临近年关,小镇上小菜的生意突然兴旺了许多,为了能赶个好价钱,天才刚蒙蒙亮,爷爷就担回十几筐萝卜,正在溪边忙着分离叶和根,我便去帮忙清洗泥土。那知那小溪里的水真是冷得刺骨,才一会工夫,双手被冻得发紫。那种浸骨的寒冷一直印在记忆中,那样深刻!
后来,那条小溪赶上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便不得不适应新发展,被一帮子领导策划做了新改变,小溪被迫改了道,不再流过那两棵老柳树的地界,于是,那两棵老柳树便死了,也不知老柳树是否真的化了精怪,成了仙。那湾不干涸的汇水湾也被彻彻底底地填平,变成了稻田。一个偶然的机会,曾听村里人说起过,那丘稻田的水冬暖夏凉,就是遇到天旱,稻田也不干涸,只是稻穗成熟得格外慢。
用不着“穿越时空的隧道”,那些午餐或晚餐时间,耳畔就能清晰地听见奶奶的呼唤,孩子们随即如归巢的鸟群,将喧闹疏散。
经过一家家炊烟升腾的房屋,便能从炊烟的浓淡气味里,判断出哪家饭锅里的全部内容。那些窘困的日子,尽管有“半年红薯半年粮”的说法,但真正拥有此种条件的,根本没有几家,许多填饱肚子的日子,除了用红高粱和荞麦替代之外,还要用野菜来替补。
村后是高低起伏的碎石山丘,爷爷、奶奶弓着背,开出一小块一小块的土地,行上浅坑,抓一把稻草灰铺垫,点几粒黄豆,轻轻掊上土。我时常坐在旁边的石头上,什么都不做,只是看爷爷奶奶行土、点豆。期间,爷爷会时不时呆起嗓门,唱几句山歌,奶奶仰面微笑着看看爷爷,再回过头来告诉我:豆是个好庄稼!就这么点了,不用细心照料,收完晚稻,就收豆。
立身于山坡上,抬头望去,对面也是连绵起伏的小山丘,山脚下有个村庄,那是外婆的家,也是一色的木板、泥土墙。很小的时候,曾一度纳闷自己有三个“外婆”——“姥外婆”、“三外婆”、“满外婆”。待到年龄渐渐大了,才明白,我亲“外婆”、“外公”早在母亲两岁的时候就去世了,那个白发苍苍、有着三寸金莲的“姥外婆”其实是母亲的奶奶,三外婆和满外婆都是母亲的婶婶。
时光深处这几张布满皱纹的土色面庞,便是我此生挥之不去的眷念。
就如现在,一个人,这样寂寂地坐在电脑前,先是走马观花般浏览别人的文字,体会感受别人的人生,尔后,在网络里到处乱窜,误入一个名叫“邵阳县五丰铺在线”的网站,竟然被网站里熟悉的名称、地点、故事、人物所吸引,不知不觉逛了两个多小时。想起时光深处的点点滴滴,心情便不可抵御地被一种无法回归或者说无法回转的哀伤所困扰,于是,感概万千!
匆匆记下几笔,以蔚籍我这一刻的念想。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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