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天教李白的《将进酒》,颇觉会心。最令我心仪的是“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这两句。
这两句以前教时也平平放过,现在读来,觉得是李白人生追求的极致。前一句不过说信奉儒家之道的圣贤们,像孔子孟子诸人,一心以天下为己任,游说诸侯,匐救苍生,但不为逐利者所理解,到头来,只落个“高处不胜寒”的孤独寂寞。后一句字面上说,“饮者”们留下美名,让后世敬仰。
成天饮酒,在尘世间一般只会落下“醉鬼”的骂名,怎么会值得世人敬仰呢?《将进酒》一诗,开篇两句“君不见”,其实是后文的前提,意谓光阴易逝,人生短暂,所以对待短暂人生的法门,其实就是“及时行乐”。喝酒就是“及时行乐”的表征。饮酒而能留名,大约不是因为酒量大的关系,窃以为,李白的意思,是“饮者”在饮酒时已经获得了生存的乐趣,如果还能在别的方面也留下美名,则人生的“过程”是甜美的,人生的“结果”又是如意的,这样的人生才是完美的。有如此完美人生的人,当然值得天下后世人人敬仰了。他在诗中就举曹植为楷模:“陈王昔时晏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陈思王既贵为王储,又是“饮者”,又有文才武功,可谓“不朽”之人了。而阮籍、刘伶、陶渊明等人饮酒虽出名,文才武功却都不如曹植,不是太白的偶像。
过程与结果都要求完美,这是很困难的事。人生世间,不如意事常八九,佛家说是“无常苦空”(道家默许这个意思),哲学家说是人生悖论:主观与客观的矛盾、一般与特殊的矛盾。总而言之,是理想与现实的冲突。夫如是,不如意是人生的常态,事事如意,心想事成,反而是变态了。青莲居士之所以为浪漫主义诗人,就是他老人家孜孜以求,追求过程与结局都完美。
既然过程与结果不能同时完美,我们能做的,就只能是在过程中耐住寂寞,努力拼搏,然后求得结果的如意。但作人不同于做事,如果让太长的人生充满了拼搏的苦痛,即使结果怎样的如意,我们也会受不了。花费一生的时间、忍受一世的折磨去求得一张通往天国的门票,许多人是不干的,宗教之不能让人真正解脱,大约由此。于是,道家就说“平凡既道”(儒家则云“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禅宗就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烦恼即菩提”,把过程与结果同化,“吃饭便吃饭,睡觉便睡觉”,以狮子搏兔之力,去对待生活中的一件件琐事,使之过程甜美而结局如意。譬如学生的读书,每节课都能享受学习之乐,又自然能以高分考上理想中的大学,是再好不过的了。我在重庆读大学时,因为忙于读书,无暇恋爱,甚至连市内也没去逛过,更不要说三峡了,现在想来,也是一种遗憾。但人的精力、才分乃至财力都是有限的,不能追求一生的完美,却可以追求一事的完美,像庄子那样,化物物可待,即成“无待”的“逍遥游”境界了。
可惜,我们生在红尘中的人,既有妻子儿女,难免如袁中郎所说,如衣败絮行荆棘丛中,到处牵牵拌拌,想作个醉鬼尚且不能,何言留名呢!
2007-8-14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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