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河伤

（回乡系列文三）

休息了一会儿，胃翻，耳响，头痛，腿疼减轻了许多。起床梳洗后与母亲对坐说了一个小时的话，便与侄女飘去看夜夜流淌在梦里的石头河。

走在绿草乔木相拥的小路上，心像五年前的那个傍晚（散文《重返石头河》里有那个傍晚我的心情），激动万分，泪水盈眶。

五年了啊，五年没有去看亲亲的石头河了。五年里不知她胖了，还是瘦了，是更美了，还是更秀了。

身边的田里，绿禾在夏天的氤氲里涌着波，起着浪。绿禾之间的水里，映着高远的天，飘逸的云。竹林深处，一二声鸡啼，三五声犬吠，七八声人语，像长长短短的诗行。对面山上，二十年前满目荒芜，满目荒凉，如今已是莽莽苍苍，蓊蓊郁郁，看不见房舍，只闻人语鸡啼犬吠牛哞。

谁说荒山不长林？谁说瘠土不长树？二十年前红土裸露寸草不生的山坡山坳，如今不是苍翠相拥，绿色满眼了吗？只要有心，没有干不成的事。

走完窄如鸡肠的石坎路，石头河出现在眼前。五年了啊，五年没有与她相拥而坐了，五年没有听她怡心悦神的歌声了，好想念好想念，好孤独好寂寞。今天，我总算又可以偎着她，听她歌唱了。

在侄女一迭声的“姑，慢点，别摔着了病腿。”叮嘱声中，我踉踉跄跄地跑到石头河边，一住足便呆住了，瞬即泪水滚滚。

面前这条河是亲亲的石头河吗？是夜夜伴梦的石头河吗？是那条绿水滢滢映碧天白去飞鸟山峦树林丛竹房屋炊烟人畜的石头河吗？是轻风走过漪动碧天白去飞鸟山峦树林丛竹房屋炊烟人畜的石头河吗？是可也洗菜可以浆衣的石头河吗？是渴了可以饮，热了可以洗的石头河吗？

不！不是！她不是亲亲的石头河，亲亲的石头河不是这个样子！她不是亲亲的石头河，又是谁呢？我的心像万把利剑刺着，万只爪子抓着，万只巨碾碾着。

擦去泪水，揉揉眼睛，看看坐在梦里的青石，两米宽的石堰，心痛得更甚。

是的，是的，她是石头河。是夜夜伴梦的石头河。只是她不再映碧天白云飞鸟山峦树林丛竹房屋炊烟人畜，不再是绿水滢滢清澈见底游鱼可数的石头河，不再是可以洗菜，可以浆衣，渴了可以饮，热了可以洗的石头河。她成了一条泡沫成团臭气冲鼻瘦得握不盈把的黑水河。

二十年前，一半在水里，一半在水面，曾经爬在上面拍水击浪的椭圆形石头完全露着，尘土寸厚；那一块块曾经浆衣洗菜光滑如玉的青石，长着灰藻；曾经珠帘闪光的石堰，三股细水有气无力的流着；石堰下的深潭，成了一个泡沫成堆的浅水塘；曾经被碧水环绕绿草葳蕤的小岛，光秃秃的。曾经不知迷醉了多少代人的十几个水塘，不见碧，不见绿，只见沙石腐草枯枝败叶；曾经用来铺晒衣服被子的青石，尘垢蒙面；岸边挺拔的柏树，叶繁的桤木，不见了许多。

“姑妈，你怎么哭了？病腿痛得厉害吗？”“没事。不痛。”“那你为啥哭了？”

无语。心痛。

痴痴地立了好久好久，才与侄女到石堰下面。二十年前只敢想不敢去的深潭踩在了脚下，虽然浅，却不见底，灰色的泡沫拥来挤去。

从这个水塘走到那个水塘，没有二十年前的“能立在石堰下的水潭里，是最幸福快乐的事。”之感，只有难过和伤感。

自六年前两里处建于一九七五年冬的大水库被南部县的养殖大户承包后，碳氨，磷肥，鸡屎，猪屎，牛粪，把清粼粼的石头河染成了黑水河。鱼少了，虾不见了，水母无踪了，只有阵阵冲鼻的臭气。

每年插秧后，乡亲们的手上胳膊上腿上脚上都长满了疙瘩，奇痒无比。不抓受不了，抓疼痛难忍。抓破了便害，流着臭不可闻的黄水，吃药打针不见效，一直害到谷穗飞香才好。到了麦黄收割的时候，乡亲们就怕，怕收水犁田，怕拔秧插秧。那不是水，是毒药。

“姑妈，要不是前几天下了一场大雨，我是不敢到水里来的。”侄女擦着额头的汗说。

慢慢地在水塘里走来走去，砂石硌得脚底很疼。很想找一捧小贝壳带回家，让石头河伴我读书作文。

小时候，大雨过后，河畔沙滩上，水草中，一只只指头大五颜六色的贝壳色彩斑斓。女孩子用泡泡草（一种功效与肥皂洗衣粉相同的草）洗净，用磨得尖尖的铁丝钻一个小孔，用母亲纳鞋的麻绳串起来做成项链，手链，脚链，挂在脖子上，戴在手腕上，系在脚踝上。走着跑着跳着，清脆的“哗哗”声好听极了。

为了能拥有一只令伙伴们羡慕万分嫉妒不已的贝壳项链，手链，脚链，大雨过后，水位一下降，女孩子们便从四面八方地涌向石头河。欢呼声，吵闹声，哭骂声，此起彼伏。石头河沸腾了，哗哗声响彻云霄。

如今，为一只色彩斑斓光滑如玉的贝壳大打出手，吵闹不休的姐妹们已像离巢的鸟，各奔东西。童年的样子被岁月赶走，取而代之的是沧桑的足迹。昔日柔软如床的沙滩，荆棘丛生，灌木疯长。

从这个水塘跳到那个水塘，溅起的水花打湿了绿色的裤子，格子背心。那是石头河在亲吻抚摸她归来的女儿。我伤感难过的心，如饮了醇酒佳酿。

18：54分打电话告诉友人我此时在石头河，虽然为石头河的瘦和臭伤感难过，但去了童年睡里梦里都想去的水潭，小岛，在水塘中走来走去，还是很开心。临末告诉他捡了四只鸭蛋，刚好四个人一人一只。

走遍了八个水塘，水黑看不见底，一只贝壳也没找到，失望地叹口气，便上岸向下游走。灌溉渠边的坪里，两棵二十年前拴牛的桤木树不见了，一坪的杂草乱藤。

那两棵并肩而立的大树呢，去哪了？去找昔日的石头河了么？去找二十年前在她们面前嬉戏哭闹的小孩了么？去找当年的老牛小犊了么？

大树，大树，难道你不知道我回来又要用颊蹭你粗糙的肌肤，抚摸你挺拔的身躯么？

大树，大树，你去了哪？大树，大树，你知道吗？看不见你招手相迎的样子，我是多么的难过多么的伤心。

大树，大树，没有你摇落在我头上肩膀上的绿叶，我的头发肩膀是多么的孤独多么的寂寞。

大树，大树，没有你微笑着向我挥臂说再见，我的心便似缺了一角，少了一块。大树，大树，有我无数颊痕唇印的大树呵。

看着大树曾经站立的地方，泪水涟涟而下。泪眼蒙胧中，一群小孩在嬉戏打闹，两棵绿叶滴翠的桤木树在欢笑在歌唱。在欢笑在歌唱的桤木树上拴着几头摇尾反刍的牛，摇尾反刍的牛看着嬉戏打闹的小孩，欢蹦乱跳的牛犊。

立到河中央略有斜度房子大的青石上，泪流得更凶。昔日碧波荡漾的河面，不见漪动蓝天白云飞鸟山峦树林房屋，唯见泡沫成团；昔日洁净如洗，晾晒衣服被子的青石们，尘土覆面；昔日枝虬如龙绿叶滴翠的柏树桤木，因架线遮田砍伐得所剩无几；昔日的欢声笑语牛唉声声不再有，唯有如山的沉寂。

石头河，石头河，没有童声稚语，笑语欢歌，牛哞声声，没有腊月二十八九的浆洗盛事，没有男人们粗野的话语，没有女人们在夜色中闪着一线线光的胸脯胳膊大腿，你时长如年的日子过得寡淡无味，暗淡无光，毫无生气。因此你越来越瘦，瘦得握不盈把。

石头河，石头河，自从八年轻人外出打工，爷爷奶奶不许孙子们到你这里来放牛，洗澡；自从自来水走进家家户户，人们不再到你这里来祛暑降温，浆洗淘涮，你用回忆打发着枯燥乏味的日子，用回忆抚慰枯涸孤寂的心。

石头河，哺育着村庄人畜草木的石头河！你不要难过，你不要伤心，在你身边长大的人，不论走到哪里，睡梦中总响着你醉人心神的歌声。遭遇坎坷磨难时，想起你醉人的歌声，便有了直面坎坷磨难的勇气；一个人走在无人相伴的路上，想起你醉人心神的歌声，便不再孤独；失败时，你醉人心神的歌声是激励；拼搏时，你醉人心神的歌声是鼓励；成功时，你醉人心神的歌声是掌声；痛苦时，你醉人心神的歌声是抚慰；寒冷时你醉人心神的歌声是温暖。

石头河，石头河，不论你被一身铜臭欲壑难填的人折磨成什么样子，在我的心目中，你永远是清雅的，是美丽的。你的清雅，你的美丽，将陪我走过余生。不论在天涯，在海角，你的歌声笑容将伴我搏击风浪，直面坎坷和曲折！

流着泪想一会儿，又流着笑一会儿，之后去那块童少年不知睡了多少次，有一间屋子大的青石上躺下。轻柔的微风抚摸着我，绚烂的晚霞亲吻着我，我闭上痛得厉害的眼睛，不一会儿便沉沉入睡。

“姑妈，回家了，九点半了。”侄女摇着我的胳膊大声说。睁开眼睛，天已黑了。

习习的晚风，璀璨的星光，震天的蛙鼓，悠扬的虫琴，嘹亮的吠声，隐隐的人语，以及回荡在耳畔脑海的哗哗声，伴我走在童年流淌的小路上。

2007年7月14日夜23时与故乡小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