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真的来了!秋风郑重地向人们宣告,炎夏已经过去,天气全部凉了。长江两岸的树叶被风掠下,到处飘舞飞荡着,有的随水犹舟一泻东去;有的杂乱地点缀着田野和村庄,有的整齐地勾画着人们的笑脸和心情,时而又像蝴蝶翩翩起舞,描绘出各种秋的图案。蛙声也谢了幕,停了,停了那每晚必演奏的一曲曲“交响乐”,知趣知情地偃旗息鼓。知了也闭上了它叫了一夏天也不知疲倦的“嘴”。田野是那么宁静,仿佛小溪的水流声也不那么清脆,变得格外幽沉了。湛蓝的天又高远了许多,那屈指可数的几片白云,懒散地飘动着,仰看白色和蓝色,是那么地分明、那么地协调。偶尔,一行大雁或“一”字,或“人”字,凄凉地叫着,匆匆向南飞去,使人们联想起了一桩桩心事和对故土的思念:该回家了!
单夏知道,是该回家了。
残秋。
风吹木叶、阳光满地。
满地的阳光中,插着一柄青蓝色寒光的剑,这道寒光被残秋凄凉、衰竭的落叶映衬得格外刺眼,使人看后深入骨髓,不由得都要打个冷颤。
剑旁一个青头巾的人,好像不知已是残秋,在安静地躺着。
躺在残秋的枯黄落叶上享受阳光。
像残秋一样萧瑟。
由于太安静,显得也像那柄剑一样太冷。
萧瑟的秋。
寒冷的剑。
安静的人。
从他紧闭的眼中,不难看出他很疲倦,可能他走的路太长,更可能他走过的路上死的人太多。
他身旁的剑是杀人的,南北朝五帮十二派的人都知道他这柄剑,也知道他这个人。
他的头巾上有一只雄狮。
一只圆瞪双目,似在怒吼的雄狮。
他就是江湖上人听人惧的青狮雷鸣。
他杀人。
杀了很多人。
虽然他杀人,但是没有人见过他杀人,也没有人知道他杀多少人。
见过他杀人的人,都是被他杀了的人。
知道他杀多少人的人,是不知道自己将要死在他剑下的人。
剑,发着慑人的凄厉寒光。
他的剑已不能离身了,别人也不容他的剑离身。
当他的剑离身时,他的思想也将离身。
剑客并不喜欢出手杀人,都是由被杀的人逼他杀的人。
右下角画一株芭蕉。
九月八日。
酉时前,酒楼。
剑在腿上。
馍在嘴里。
青狮雷鸣的剑横放在坐着的腿上。
他右手握着剑柄,左手拿着一块硬馍。他知道自己就像这块硬馍一样,又干、又冷、又硬!
他更知道自己虽然是既干又冷更硬的馍,但是他仍然随时都有可能被人吃掉。
身在江湖的人,谁也无力避免被人吃掉。
被人像硬馍一样吃掉,以填充自己久饿的肌腹和补充虚弱的身体和精力。
面前有酒、有肉。
面对酒、肉,他不看、不吃。
他只啃自己手里的馍,慢慢地,一口一口津津有味地啃。
他没喝酒、没吃肉,连茶水都没有喝。
不是胆小。
而是谨慎。
江湖中的人,特别是一名剑客,如果不谨慎,别人就不难发现他随时被毒死在某一座酒楼上。
一个剑客,杀的人固然多,但要杀他的人更多。
剑客都知道。
雷鸣自己算过,南北朝黑白两道、五帮十二派要杀他的人至少八百一十三个,可是他没有死,而且还在杀要杀他的人。
这八百一十三个要杀他的人中,有一十三个是他没有必胜把握赢的对头。
酉时,日落。
秋日已落,街道上的人渐渐稀少,楼下走上一个人,鲜衣华服,一柄单刀斜插背后,右脚刚踏上楼板,左脚还没离楼梯,一双利目就开始盯着雷鸣,好像沿途无物似地撞翻了几张桌子、几个人,目光呆痴地径直向雷鸣走来。
不转一个微小的弯。
没人出声,喝酒的人也没人敢在这个人面前出一点小声。
大家都知道。
一出声,就再也不能出声了。
这个人走到雷鸣旁。
站住。
他也不发一点声音地站着。
叉着双腿站着。站在雷鸣面前,从下到上看着他。
青袜、青鞋、青裤、青衣、青剑鞘、青头巾。
恩!是他!
没错。一定。
他双脚立即并在一起,直挺挺地站好。
雷鸣不语。
来人看着不语的雷鸣。
忙从怀中掏出一块玲珑剔透的玉龟,轻轻地用颤抖的双手放在雷鸣面前。
这只玉龟周身发着耀眼的蓝光,一双红色的眼睛不时转动,嘴里的舌头也向外有意地吞吐着。
不语。吃着硬馍。
雷鸣不语。
雷鸣吃着硬馍。
抽出刀,寒光一闪,小指放在雷鸣面前。
来人把左手小指放在雷鸣面前。
仍然不语。
来人两腮微动,像似咬了下牙。
寒光一闪,整个左手放在雷鸣面前。
自这个人进来,到现在,雷鸣仍没抬一次头。
没抬头的雷鸣,现在点了下头。
来人说了声谢谢,转身匆匆离去。
用衣袖包着断腕,离去。
从手臂砍下,到他离去,没出一滴血。
断腕上没有流下来一滴血。
他内功自控力极佳,一滴血也没流。
没流血。留下的是左手小指、整个左手和带着两颗宝石的一柄刀。
刀上的碧色宝石是一条青龙的双眼。
来着刚走,就从暮色中走来两个男人。
两个男人又走上酒楼。
两个锦衣华服、气宇激昂,很有派头的男人走上酒楼。
他们一走上酒楼,酒楼上的人都站起,躬身为礼,以表尊敬。
这二人在方圆千里,没有人不认识的。
就是不认识人,只要一听到他们二人的名字或一看到他们背上绿莹莹的双刀,就没有敢对他们失礼的。
背上各一柄刀。
刀上各一条龙。
用绿宝石镶出的躯体、红宝石镶成眼睛的龙。
双刀双龙。
一雌一雄的双龙。
邪派惧怕的“伊氏双龙”——伊蛟伊龙。
众人都站起。
一个人没站起。
雷鸣没站起。
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他都是特殊的人。
伊氏双龙看着雷鸣。
青袜、青鞋、青裤、青衣、青剑鞘、青头巾。
青色的头巾上一只昂首长吼的雄狮。
恩,是他!
“大驾光临,有何吩咐?”
伊氏双龙看到雷鸣一身青后,只问了一句,再没出声,也没敢动。
雷鸣没有动,更没开口。
伊氏双龙也没有动,再没有开口,呆呆地站在雷鸣面前。
他们就这么站着。
见到雷鸣的人,雷鸣不出声邪派自残,正派待命。
这是不成文的规矩。
江湖上的人都知道。
再有名的人,都得遵点规矩。
忽然,灯全灭。
整个酒楼的灯全灭。
随着灯灭,从四面八方传来一种使人听后毛骨悚然的声音。
这声音怪异得出奇。
似狼嗥。如鬼泣。
这种似狼嗥、如鬼泣的声音此起彼伏地持续半盏茶的时间。
刺耳的声音刚停,接着是一种单调、枯竭的声音。
单调的声音刚听见,就有一个人随着声音到了雷鸣面前。
此人驾着声音而来?
楼上寻找发声方向的人,没有一个看清这个人从哪进来的。
雷鸣没有寻找发声方向。
他是江湖中人。
他知道发单调的声音只有五人。
南北朝五帮十二派只有五人能独自发单调的声音。
而发这种单调的声音只有一人。
宫合!
只有宫合一人。
他发的声音,正是他的姓。
“幸会、幸会!今日得见青狮帮主,定当讨教一二。”
宫合用单调而枯燥的宫音说。
雷鸣没出声,他不愿同这种人说话,更何况对付这种人不用他亲自出手,但他也不吃硬馍了。
硬馍已被他吃完。
“怎么,小可不能得到青狮帮主的指点吗?”
宫音又一次发出。
“宫合,二十年前你已败在雷老前辈之手,今日竟敢再次同雷老前辈罗嗦!有我兄弟在,岂用前辈动手。看刀!”
绿光一闪,伊龙腾出。
红光一闪,伊龙退回。
在雷鸣面前的地上,一柄刀,一只手。
没有人看出宫合用的什么兵刃。
没有人看见他出手。
看见的只是伊龙的刀和手。
刀和手就像故意摆在雷鸣和宫合的中间。
宫合还是先前的颜态。
今日的宫合已不是二十年前的宫合。
伊蛟抽出单刀,扑上。
闪光般扑了上去。
一道青光。
一道快过闪电的青光闪出、闪回。
扑出的伊蛟扑到的是三只手。
两只右手、一只左手。
一只右手是伊龙握着刀的手。
一副双手是宫合的手。
此时的宫合已退到楼梯口。
退到楼梯口的宫合说:“青狮帮的闪电清风剑果然名不虚传。在下告辞,日后定当再次讨教。”
枯叶一样的宫合伴着“宫”、“合”之音离去了。
丢下两只手离去了。
雷鸣也离去了。
没人看见他是何时离去的。
剩下的只有“伊氏双龙”。
只有“伊氏双龙”和桌上的一包药。
桌上的药是雷鸣留下的。
不用问,这一定是江湖上早有耳闻的青狮帮治疗外伤的红创药“破镜重圆”。
破镜都能重圆,何况人的肉体!
伊龙用左手把药放入怀中,刚要拾地上的刀和断手。
刚弯下腰,欲拾地上的刀和断手,突然左臂“曲池穴”一麻。
“曲池穴”一麻,手就不听使。
就在左手被点穴的同时,一纸条落在手下。
是张薄薄的纸条点打穴位的:
“无毒宫合,万毒俱全”。
是了。“无毒宫合”。
江湖人人皆知,“无毒宫合”,天下所有的毒他一样不缺少。
这,“伊氏双龙”是知道的。
于是,伊龙取出“破镜重圆”,倒在刀上一小捏,沿着刀体吹了口气。毒气已解。
刀上的毒气已被“破镜重圆”所解。
“破镜重圆”可治外伤,也可解百毒。
这回“伊氏双龙”错了。
“伊氏双龙”这回犯了大错!
“破镜重圆”可以解百毒,但宫合所用之毒皆是百毒之外的毒。
宫合所用之毒是无解之毒。
宫合的毒,宫合自己也无药解。
中了宫合的毒,百日残废,三年丧命。
宫合自己也中了自己的毒。
他的毒,是雷鸣使他中的。
雷鸣用伊龙的刀伤的宫合。
用气摧刀伤的宫合。
能解宫合巨毒之外毒的,惟有黑戒指。
黑戒指能解毒,亦能疗伤。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江湖中的人都该做到。
雷鸣没中毒。
此时的雷鸣已和夜色融为一体。
他是夜的一部分。
夜色吞没了他。
他觉得世上本来就没有太阳。
太阳在他胸内。
他在向前走。
他在向建康方向走。
这里离建康还有两千里。
两千里的路程,雷鸣要在明日戌时赶到。
要在戌时赶到建康。
赶到建康北门外的柏林。
此时,残月当空,秋风浸衣,雷鸣不觉有种寒意袭上心头。
正当寒意袭上心头、听到有一女子吟词: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雷鸣静听。
用心。驻足。静听。
听罢,不免为这个女子独身一人在残月、残秋中吟此词而感叹:
“记玉关踏雪事清游,寒气脆貂裘。傍枯林古道、长河饮马,此意悠悠。短梦依然江表,老泪洒西州。一字无提处,落叶都愁。
载取白云归去,问谁留楚佩,弄影中州?折芦花赠远,零落一身秋。向寻常、野桥流水,待招徕,不是旧沙鸥。空怀感,有斜阳处,却怕登楼。”
那女子躲在树后听罢,慢慢地走了出来。
边走边脱去所有的衣服。
一个赤luo裸的女子走出。
一个在月光下一丝不挂,赤luo裸的女子。
雷鸣看见这女子感光部分格外引人,满身从上到下,在月光的照射下白如玉。
白如玉的luo体上就像涂了一层滑腻的油,雷鸣的手轻轻地抚摸,眼睛从胸前向下滑去。
小腹在一起一伏,身子好像在抖动。
当雷鸣的眼睛刚接触到那片小草地时,他的眼睛就不在滑,而在迅速地寻找那朵紫菊。
他看到了。
他在月光的照射下看到了。
这个女子看着雷鸣的眼神说:
“你拿着剑,一定是个了不起的剑客吧!”
雷鸣没出声。
没出声就是默认。
她接着说:
“看你头巾上的青狮,就知道你是青狮帮的人,再加上你的剑,更能表明你就是青狮帮的帮主雷鸣!”
他依然没有出声。
“唉!男人,所有的男人一压到我身上都这样,完事后裤子提上一声不吱地就走了。”
“永远地走了,再也没有一个回来。”
“我算过,走的不下二百一十三人。”
这二百一十三人都是江湖中出了名的高手。有个在我十三岁时就接触了。”
“可你却不同,你是我等待已久的男人。我发过誓:如果这一生不能把身子给你一回,我就要把所有和我xx的男人都杀死。”
“一个也不留,都杀死!”
她的语音中有一股寒意,只有雷鸣能溶化的寒意。
可是雷鸣仍没有出声。
她听不到雷鸣的声音,也领略不到男人给予的快乐,就用嘴堵住了雷鸣的嘴。
堵住雷鸣嘴的同时,一只手搂着雷鸣的腰,一只手搂着雷鸣的脖子,腰肢扭动起来,并发出低声的呻吟。
她发出主动的攻势。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夜已很静。
夜静得出奇。
她不动,也没再说一句话。
她太累了。
雷鸣也不动了,他觉得在这个女人面前,自己一点力气也没有,真想坐下来静静地休息一会儿。
这时,远方,雄鸡已啼。
啼鸣的雄鸡告诉人们,新的一天就要来了。
雷鸣猛然站直,向前走去。
他不再看女人一眼,向前走去。
雄鸡在告诉他,新的一天到了,在这新的一天里,他要赶两千多里路,去赴约。
他要到建康北门外柏林赴约。
身后,女人叹息。
叹息的女人,凄楚地吟着:
“无穷官柳,无穷画舸,无根行客。南山尚相送,只高城人隔。
罨画林溪绀碧,算重来、尽成陈迹。刘郎鬓如此,况桃花颜色!”
边吟边泣。
词吟完,人已泣不成声。
雷鸣听出了她的悲泣,更知道她是痴情女子。
是对他痴情的女子:
“芳脸轻匀,黛眉巧画宫妆浅。风流天付与精神,全在娇波里。早是荣心可惯,向尊前、频频顾盼。几回相见,见了还休,争如不见。
烛影摇红,夜阑饮散春宵短。当时谁会唱阳关?离恨天涯远。争奈云收雨散,凭阑干、东风泪眼。海棠开后,燕子来时,黄昏庭院。”
雷鸣用词告诉了她再次相逢的时间,接着他加快了脚步唱道: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渡。金凤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她听到,并露出了笑意。
露出了不屑一顾的笑意。
藐视的笑意。
雷鸣的声音渐渐远去了,融进黎明前的黑暗中。
黑暗,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走夜路的人都知道,最黑暗的时刻既然来了,光明就不会太远。
剑客知道。
好剑客更知道。
雷鸣不是初次走夜路,他是个好剑客,他知道黑暗过后是黎明。
每一个江湖中的人,都必须在黑暗中磨练,也都知道黑暗过后是黎明。
这就像黑和白本来没有明显区别,只要人们确定了,也就成其为黑、白。
一枚柿子出现在了东方。
——他饥饿得看太阳也可以吃。
一枚红红的柿子在了东方的天上,并像到秋天就成熟了一样放出了光。
放出了照射到一切秋天景物的光。
树红、草红、人红……
空气也红了。
雷鸣看到了一切都是红色、都是鲜血的颜色,皱起了眉。
——为何世界充满血色?
在每一位剑客的眼中。
他不知道,没有人知道。
正在他想世界充满血色的原因时,鼻子嗅到了一股血腥。
灵敏的鼻子是剑客特殊之处。
他一点点吸了几下,他品到了还没有腐烂的血腥,就在左前方的树林中。
他判断是不会错的,血腥就在左前方的树林中。
——这是他多年在江湖中行走总结的经验。
“怎么如此安静美丽的秋晨,空气中竟有血腥,真扫雅兴!”
雷鸣感叹着,自言自语道。
“血腥?生活中就应多一些血腥,江湖中的人,如果身上没有血腥味,一定就有臊味。”
一个声音阴森森地道。
“什么人?”
话出人出,话落人落。
雷鸣的话一出口,人已箭一般窜出去。
他箭一般窜出森林,以闪电般的速度连续点了说话人的十三处大穴。
被点穴的是个枯柳似的人。
枯叶般干瘦无肉的脸,颈后插根枯柳树叶。
是他?还没死!
惊讶的眼睛看着对方。
雷鸣惊异的目光看着对方。
“哈哈。你是不是想我二十年前就已受重伤,为什么到现在还活着?”
被点穴的人轻如落叶般飘出,对雷鸣道。
也许每个人都会觉得很吃惊、很意外。
此人没被封住穴道。
雷鸣却是例外。
只有他了解这个枯柳似的人。
他是枯柳、是狡诈的枯柳。
南方朱雀七宿中最狡诈的枯柳。
他看见枯柳时,也看见了地上的血,和流血的人。
流血的人已经流尽最后一滴血。
狡诈的枯柳已随着秋天的晨风飘走了。
枯柳是人,是树,即将枯萎的树。
枯树是没有穴道的。
这,雷鸣是知道的。更何况他碰到的是狡诈的枯柳。
——只要遇到枯柳,都将成为枯柳。
雷鸣没有,因为他是青狮帮帮主,青狮雷鸣。
使他吃惊的不是枯柳,而是地上的剑和人。
分明这个人还没来得及拔剑,就已死在了枯柳的手里。
剑鞘,是用最珍贵的杨子鳄的皮做的。
不用说他就是毒鳄杨子。
杨子本来和南方朱雀七宿是一丘之貉,枯柳为什么杀他呢?
而且在他没有拔出剑时,就被杀了。
杀人于无意中。
——要杀人,就不能引人注意。
杨子杀的人也太多了,南北朝五帮十二派的人早就想杀他。
他是点苍门人,在翅膀刚丰满时,就常偷偷下山,白天烂醉酒楼,夜晚奸淫他人妻女。
夜晚,凭着自己超凡的轻功,窜入人家,杀死所有的男人,然后从八岁的小女到华苍苍的老妇一个不放过。有时竟在一家住上三、五日。
把门顶死,赤luo裸地、不分白天黑夜地凌辱人家妻女。
就在他疲倦后,喝酒时,也要把十三到二十的一个少女压在身下。
丫鬟也不放过。
正派人听了他的所作所为,恨不得立时抓到他,把他碎尸旷野。
想不到他真的已经死了。
真的,死在这里。
死在收获的季节,死在枯柳的手里。
枯柳二十年前,不就已伤在被单夏救活的老乞丐,后成了少林掌门无虚方丈的手里吗?他碰到奇人?还是碰到黑戒指?
人在受重创之后,只有碰到奇人,碰到医术高明的奇人或更神奇无双的黑戒指,才有奇迹发生。
不免为看见活着的枯柳叹息一声。
叹息后,空中有一群归雁鸣叫着掠过。
归雁。
残秋。
如血的早霞。
充满血腥的空气。
雷鸣再次长叹。
叹息着吟道:
“不用悲秋,今年身健还高宴。江村海甸,总作空花观。尚想横汾,兰菊纷相伴。楼船远,白云飞乱,空有年年雁。”
话音刚落,背后忽然闪出一个人、一柄剑!
一个人、一柄剑。
人的动作矫健似鹰,剑的冲刺迅急如电,直取雷鸣后心。
来剑快,雷鸣更快。
剑一出鞘,就化做一道光华,一道弧形的光华。
灿烂、辉煌、美丽的光华。
光华在闪动、变幻,就像是流星,又像是闪电,却又比流星和闪电更接近奇迹。
忽然出现,忽然消失。
偷袭者看到对方的凶猛剑势,竟在空中一扭身,向旁边一棵柳树落去。
落在柳树上就不见了。
——别人看不见,只是一根枯柳。
——雷鸣看的见,看的见落在柳树上的枯柳。
“哈哈哈……,好一头青狮,这些年来,仍能应变的这般迅速!在下自愧不如。”
雷鸣的眼里闪动着骄傲的光!
“你很诚实!”
音罢,刚欲出手。
有剑光闪动。
就在这时,忽然有剑光一闪,毒蛇般向枯柳刺了过去。
一个女人,一柄利剑。
杀人的剑。
精华!
剑势的精华!
杀手!
致命的杀手!
——枯柳将成为真正的枯萎的柳树了。
女人的人和剑在路过雷鸣的身旁时,剑锋一转,向他刺来。
不刺枯柳。
向雷鸣刺来!
这一剑不但迅速、毒辣、准确,而且是在对方最想不到的时候和方向出手的,正是对方最想不到的部位。
这一剑不但是剑法中的精粹,也已将兵法中的精义完全发挥。
但他的剑却变刺为点。点了雷鸣的几处大穴。
雷鸣倒下了,枯柳也已受伤。
——受伤的枯柳带着伤借着秋风飘去。
她是玉兰。
江湖中人人皆知的狂情玉兰。
只要她看的上眼的男人,不惜用任何手段,都要用这个男人情欲。
野兽般疯狂的情欲。
这时,他的脸上露出了笑意,眼睛里充满了关怀和温柔。
她向雷鸣笑了。
突然,远方有五种不同的声音刺耳地想起。
玉兰浑身一颤,没顾得看雷鸣一眼,匆忙飘去。
雷鸣没有动,仰面躺着。
仰面躺在秋天的落叶上,看着碧兰的天、飘动的云。
——我不就是一片云吗?
他坐起来。
一阵风过,过落几片红叶。
下落的几片红叶带着尖历的风向他刮来。
他若无其事地一挥手,抓住了刮来的落叶,盯着红叶,随之站了起来,不顾五音的刺: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天河冷落,残照当楼……”
“秋天收获,死到临头”
偈语。
一声偈语。
一声偈语伴着一个人落下。
一个头下脚上的人落下,落在了雷鸣面前。
“我就知道是‘飞叶转乾坤’到了”。
——他接到了落叶。
——“叶行人先”是他的规矩。
这个倒立的人脸很小、眼睛也很小,听到雷鸣认出他了,眼睛里不觉带着种笑意。
带着种毒蛇般恶毒的笑意。
无论谁看到他的眼睛,都能够看得出他喜欢杀人。
虽然他杀人,但他的手是干净的。
——手没有半丝血腥。
的确,他杀人。
不用手杀人。
用脚!
他用脚杀人。
他是江湖中唯一用脚杀人的人。
“怎么?知道我老人家到了,还有闲情在此吟词咏赋,不前去迎接,还有没有点尊卑之分?”
他多说能有三十岁,竟出口闭口“我老人家”如何、如何。
他是老,老得任何老人都比不上。
比不上他的倒行。
倒行逆施。
雷鸣眉头一皱:
“蠢材,你杀我门下几名弟子,我正寻你不到。来来,把熊掌给我下酒。”
“雷鸣,你们青狮帮已名存实亡,听我老人家良言相劝,把头给我作个人情,我在芭蕉前辈面前多进几句良言,定为你修座上等坟墓。”
雷鸣的眼睛在收缩,嘴角在抖动。
他五岁学剑,六岁解剑谱,七岁已可将屈原的《离骚》倒背如流,大人们都说他是神童,见到他的人都夸他。
到现在还没有一个人敢在他面前如此轻狂,更何况他现在已不是孩子,而是江湖上享有盛名的青狮帮帮主。
“芭蕉魔”叫你这种人去干什么?你绝对不能去。
“我为什么不能去”
“你已是一个死人”。
——死人是无法赴约的。
剑光一闪,划向“飞叶转乾坤”的双脚。
他双腿一屈,躲开雷鸣剑锋;出右手抓拿他的脚踝。
雷鸣剑锋一压,下切手腕。
“飞叶转乾坤”比雷鸣的剑还快,头一转跳到一旁。
等他刚站稳,对方的剑如流云般切下他的双足,又飞鸿般把他一劈为二。
他成了真正的“飞叶转乾坤”。
——他的魂已飞叶般飘去。
——他的尸身一分为二。
——他的命已由阳间到阴间。
他去了,带着他的小脸、小眼和“我老人家”去了。
雷鸣看了看他瞪着的小眼。轻视的笑了笑。
——善友善报,恶有恶报。
扬子和“飞叶转乾坤”都得到了报应。
十三个死对头,已少两个了,还有十一个更凶狠的。
雷鸣头也不回的向林外走去,刚到林边,一个很面熟但脸色蜡黄的人从林边掠去,微风一样的飘远了。
宫合?受伤后中毒的宫合!
——有宫合之音钻进他的耳中。
商四、角已、徵尺、羽工之音也相续传来。
刺耳的五音。
接着,就有一悦耳的声音传来,使人听后心旷神怡。
——宫、商、角、徵、羽已会合一处。
按一定规律合在一起,就是一曲悦耳的旋律。
他们相隔千里,很少到一起,今天怎么了?
要出事?
看来江湖又要出事了。
正在雷鸣想江湖要出什么事时,一个蓝衫秀才从他面前走过。
左手拿一本书,右手持一把扇的秀才,从他面前走过。
嘴里还叨叨着“……蚓无爪牙之利,筋骨之强,上食埃土,下饮黄泉,用心一也……”
踱着方步,从他面前匆匆走过。
没有一点脚步声。
凭雷鸣如此高的剑客也没有听到一点脚步声。
雷鸣的目光跟着这个秀才,直到他隐入前面转弯处的树林。
他用力收回目光。
收回目光刚想向前迈步,不觉一惊!
——秀才刚才走过的路上,留下一串深深的脚印。
——没听见脚步声,却留下了脚印。
留下了一路深脚印。
——脚印前还有一似鸟非鸟、似虎非虎的图案。
这……
是他?
真的是他?
他怎么也来了?
雷鸣的脸在扭曲,因惊惧、恐惧而扭曲得变形。
他的一切动作停止,左脚似落未落地停止了,变形的脸上露出种奇怪的表情,心情此刻是忽而飘到了远方,过了很久,才慢慢收回来。
心情一收回来,身子也掠出,没有一点风声地向前掠去。
向秀才掠的方向掠去。
他去的快,回来的更快。
去时急似流星,回时快如闪电。
——他没有看见秀才,连秀才的影子都没看见。
——他看见了,看见了地上秀才踏的脚印和脚印前似鸟非鸟,似虎非虎的图案。
他的心沉了,眼光暗淡了,腰也弯了下去。
他整个人都已老了。
老得让人无法辨认。
——今天的青狮帮,已不是昔日的青狮帮。
——今天的雷鸣,已不是二十年前的雷鸣。
——青狮帮已名存实亡。
——雷鸣已老了!
雷鸣知道,他已不是二十年前叱咤江湖的青狮雷鸣了,他老了。
像所有的老人一样。
他轻咳了几声,吐出一口带血的痰。
——从那天他被看见,一咳嗽就吐血。
他本已把功名利禄看得薄如纸,这次应人之邀,不得不去。
一般人邀他,他是不会去的。
——他知道邀他的是什么人。
他看了眼地上的痰,就头也不回地向建康方向走去。
——现在是正晌午时。
还有八百多里的路程。
不管前途怎样,是否有五音拦阻、二十八宿挡路,他都得去。
——必须在戌时赶到建康北门外柏林。
因为今天是重阳节。
——芭蕉在重阳节收获。
芭蕉不如香蕉大。
芭蕉小,但芭蕉的味大。
芭蕉的名声在江湖确实大,南北朝五帮十二派、黑白两道的人都知道。
雷鸣默默地向前走着,忽然觉得身上很冷、很疲倦、很乏味,便泪吟道:
“……浮名浮利,虚苦劳神,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几时归去做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
吟罢,泪滴露珠般瑟瑟而下。
是感伤?是悔恨?
没有人知道,只有他自己知道:
——二十年前的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一个青衣蒙面人跃进了一家高大的院墙。
落絮般跃进了原墙,躲开了执更者,左拐右绕地来到一座楼前。
这个人向四周看了看,听了听:没有人,没有声音。
翻身轻轻地飘到了楼上,用舌尖舔破了窗纸,向室内的北墙看去。
——一个发着黄光的罗汉,瞪着血红的双眼,怒视着他。
蒙面人心跳加速。
突然拔出剑,迅速地、一声不响地打开了窗户,轻轻地跳了进去。
这是一座绣楼。
——借着罗汉的身体和它的双眼及嗅到的胭脂香。
这,蒙面人知道。
更知道金体、玉目、宝石珠的罗汉!
——白天他已探好。
他迫不及待,什么也不顾地向罗汉扑去。
“谁?滚出去。”
一个少女的声音娇斥道。
心惊。
蒙面人停了下来,随着声音望去。
一个白如玉的少女在床上抖动。
蒙面人觉得喉头忽然涌起一阵热意,这个少女凸起和凹下的部分都特别诱人,远比自己的妻子更好。
她的脸由于惊恐和害羞而变色,身子在抖动,双腿也已夹紧。
他的喉咙仿佛也已被夹紧。
他忘记了金罗汉,向少女扑去。
蒙面人的整个身子压在了少女光滑柔软的胴体上,身子由于激动和兴奋而抖动着,同时用嘴堵住了少女的嘴。
并用一种由来已久的,最古老、最原始的方式,吞噬着这个少女最珍贵的东西。
由于疼痛。
少女扭动着,抗拒般地扭动着。
——她是少女、力气小。
蒙面人知道。
少女挣扎了一会儿,自己也觉得无力争脱,就停止了抗拒,泪水从眼角流出。
眼泪流湿了枕巾。
蒙面人也不动了,他完全已满足,却还是压在少女身上。
少女的嘴唇冰冰冷冷的。身子也由潮湿变的冰冷了。
一个有经验的男人,绝不会让这种事传到江湖中去的。
他虽然没经验,除了自己的老婆,这是第一个。他也知道不能让这件事传到江湖中去。
特别是他,他不能。
蒙面人慢慢地松开了双手,轻轻地站了起来。
慢慢地走向了金罗汉,轻轻地拿起放入怀中,看了看赤身luo体地躺在床上的少女,箭一般窜出楼窗,跃下楼去,又秋风似地翻过院墙,向远处跑去。
他们跃下楼,他们翻过院墙,他们向远处跑去。
——蒙面人身后隐约有一长衫持扇人。
——蒙面人由于心慌、惊惧没有发现。
蒙面人飞一般掠去。
长衫持扇人闪电般跟上。
长衫持扇人追上蒙面人,用扇子轻轻一拍他的后背道:“青狮帮主,好高的身手:奸女、盗宝、杀人;这给你记上三件。后会有期。”
人已掠出。
人从蒙面人——青狮帮主——头上越过,向前掠去。
雷鸣看自己所做被人知晓,哪肯罢休。
也向前追去。
他向前窜了两步,就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大声咳嗽,吐出一口咸咸的东西。
——人体中的咸东西就是血。
他吐了一口血后,身子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是长衫持扇人用扇子拍的。
——从那天起,他知道了和女人情欢是一种快事。
但他为了自己和青狮帮,再没有品尝这种感觉。
今天他又吐了一口血。
又看到了长衫持扇人。
雷鸣想起二十年前发生的事,不由得又打了个冷颤,用手轻轻地擦去脸上的泪滴,慢慢地向前走脚步沉重就好像拖着条看不见的铁链。
这条铁链没走几步就被他拖断。
就像擦眼泪似地把沉重的铁链擦去。
——前面不远处有个十三岁左右的少女。
这少女的腰还很纤细,柔软的衣裳,在她细腰以下的部分突然绷紧,使得她的每部分的曲线都凸起在雷鸣的眼前,甚至连少女身上最神秘的那部分都不例外。
对这些,雷鸣从那次以后,他都加以鄙视。
虽然不免心痒,也只能鄙视。
她是有心这样?还是无心?不管怎样,雷鸣的心都已经开始跳了起来,跳得很快。
开始时他并没注意到,直到现他还是不太相信。
可是,这个幼小、并不太美、头发懒散的少女,实在是个真正的女人,身上每一部分都散发出一种原始的、足以诱男人犯罪的热力。
男人犯罪的根源是女人。
这个少女也毫不顾忌地用她那天真、迷茫的眼睛看着他。
现在的雷鸣已不是小孩,已是个有经验的人。
有经验的男人。
——对这个少女也一样。
少女没有笑,也没有脸红。
她的目光从雷鸣的脸上向下移动,停留在他身上某一点已起了变化的地方。
雷鸣的目光随着她的目光在自己身上看着。
他看见少女看到了他起了变化的地方,就一步跨出,迅速地向远方掠去。
她没出声,听着。
他飞掠而去。
就像他的剑一样快,飞掠而去。
她咬着下唇。
一个长衫持扇人,目光瞪着他去的方向。
持扇人缓慢地对雷鸣的背影说:
“第四件。这个少女将从你的鄙视中伦为娼妓。”
雷鸣听见了这句话。
他知道,这次无论是做,还是没做,都是第四件。
他没有忘,是第四件。而且看了这个年幼的少女是有可能将伦为娼妓。
“我有个规矩,在我手里犯过两次的人,我视如不见,犯过第三次,我给他警告。犯过第四次,我将他治残。”
飞掠的雷鸣仍能听见。
他知道江湖有这样的人。
他是江湖中人,他知道有个人有这种规矩,可没想到是这个持扇人。也是二十年前的这个人。
“你在我的手里犯了四次!”
雷鸣感到持扇者已到身旁。
声音就在身后。
“我不明白。”
“你有什么不明白?在我手里死的人,我绝对满足他的要求。”
“你是不是男人?”
“是!千真万确的男人。”
“你有没有七情六欲?”
“有!更有性欲。”
“我就更不明白了。”
“你还有哪地方不明白?”
“你是男人、千真万确的成熟的男人?”
“是。”
“你有七情六欲,更有性欲?”
“有。”
“你眼前如果有个肤色娇美的女人,为什么不能动情?”
“我不能。”
“我越是不明白了。你为什么不能动情?”
长衫持扇人跃到雷鸣面前,停下,解开裤子,褪了下去。
“我是男人,是个千真万确的成熟的男人;我有七情六欲,更有性欲。即使我看到更动情更年轻的女人,我也不能动情。因为我不能使自己的情欲满足。”
——他的裤子褪下,撩起长衫。他没有男人应该有的东西,他的象征男人的东西是被利刃削掉的。
“谁给你削掉的?”
“我自己。”
惊愕。
恐惧。
雷鸣惊愕、恐惧。
一股寒气袭上心头。
一股寒气从脚底袭上心头。
这人是单夏,寻找传说之宝的单夏。黑戒指是单夏的家传之宝。
——他忍心自残,能放过别人吗!
2007年6月16日酉时 于天娇乐园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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