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风中烛火废默

发表于-2007年08月11日 下午4:54评论-0条

刘梅说病就病了,病得很突然,又很蹊跷,着实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在我的印象里,弟媳妇身体一直健康着呢,也能吃苦耐劳,不似病恹恹的样子啊。她不怎么爱说话,见了我只是微笑,然后拘谨地低头走人。她能有什么事?怎么啦?我问李鹃。

李鹃是我的妻子,在医院工作。明明知道我在乡镇检查工作回不去,还接二连三地打电话催促。病的厉害吗?我问。李鹃支支唔唔说有些棘手。医生都表态说棘手了,显然是病的不轻。我没有过多地询问病情病灶,这已经超出我的考虑范围。再说酒桌应酬也容不得有过多的思考。

挂了电话,便担心地望着外面,雨依旧瓢泼下着,给人的感觉是水从云层里向下漏,向下倒。乌黑的云朵压在建筑之上,狂风倒是停了。我们吃着饭喝着酒,思想还飘荡在两个小时前的狂风中而心有余悸。

那天的那阵风也真是骇人,见也没有见过的。先是一阵狂风平地而起,由一个个旋涡继而发展到摧枯拉朽之势的骤然大作,一时间风卷残云,地动山摇。狂风整体推动半天的乌云迅速遮住天空,掩盖住光明和温暖,速度惊人,于电光火石之间。紧接着,豆大的雨点从天而降,眨眼间还亮得耀眼的天空几乎完全黑了下来,如同夜幕降临。好家伙,那风雨可真是来势凶猛,威力无敌,风借雨势,雨助风威,天地间一片电闪雷鸣。 

雨下了整整一个下午,大地一片汪洋。天留人,人怎能奈何。我喝的酩酊大醉,暂时忘记了刘梅病的事情。等雨小了下来,开始往回返,回到家里,李鹃已经下班了,做好了饭。李鹃责怪着我说你还知道回来啊,我这才想起刘梅病了,坚持要去看看。妻子看我走路都不稳了,说明天吧,天不好,你喝的也多了。

头脑略微清醒了些,我问刘梅得的什么病,李鹃说可能是心脏病,心率不齐,还有点早搏。我说心脏病比较常见,越来越年轻化,不值得大惊小怪啊。李鹃说毛病不是一天两天了。她的提醒让我想起刘梅和张磊结婚时在妇幼保健院做婚前检查的情景,医生好像当时就提醒过我。医生说刘梅的心电图显示心脏不太正常。不过那时候谁都没往心脏病上去想,简单地把原因归咎于紧张。李鹃这么一说,我听了心里特别的难受,是替张磊难受。

张磊是我的亲叔伯兄弟。二叔死的早,幼年丧父使他过早辍学,早期孤儿寡母的日子让他们家一度穷困潦倒。他才刚刚过上好日子,谁知道又摊上这种事呢。

如果万一刘梅心脏病特别厉害呢?人思考问题习惯往最坏的方向想,这么一想,更加难受起来,心里堵的厉害,于是拨通张磊的电话。张磊在老家,他有一个温室蔬菜大棚,上午大风把塑料布刮坏了,他来医院安顿好后就赶了回去,留在医院照顾刘梅的是刘梅的娘和刘梅的姐姐。

我在电话里安慰了张磊几句,说明天一早就去医院,让他把心放宽。我说一定不会有事。张磊听出我的絮叨里带着盎然醉意,由着我一直说到口渴才挂断电话。

然后,我陷入失眠的困扰。

刘梅在医院的样子已经只有孤援无助这个词语可以形容。

第二天赶到医院,张磊早早在医院等候,他坐在三楼电梯门外休息的塑料椅子上,显然是在等我,等候着他的嫂子。电梯门一开,张磊扔掉手中的香烟站起来说,哥,你来了。

我答应了一声问他钱够不够用,张磊说够了,临时用不了,嫂子。他象盼救星一样看着李鹃喊,李鹃说不用怕,到医院就没事了。

说着话,他带着我和妻子走进病房。刘梅躺在病床上,一脸愁容。瘦弱的手腕上扎着输液器。

我一时不敢相信躺在病床上的女人就是刘梅。她怎么变得这么瘦弱了。吊瓶里的液体一滴一滴滴下来,注入静脉血管里。见我和妻子推门进来,她费力地欠起身体和李鹃说话,还没张开嘴眼圈先红了。李娟坐在一旁,按住她说别乱动。刘梅顺从地仰面躺下,哭了,泪水顺着削瘦的脸颊滚落下来。

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扭过脸去安慰刘梅她娘,说只是小毛病,早发现了倒是件好事,治疗一段时间,以后注意一点就行了。

刘梅娘,七十多岁干瘦的老太太拉着我的手说:“俺小梅呀,打小就不爱说话,有啥想不开的事儿就在心里憋着,憋着憋着,就把自己憋出病来了。她还胆儿小,碰到啥事儿就胡思乱想,我说可能就是因为这事儿撞了邪,招了不干净的东西。”

张磊脸色一变,迁怒而忍着火气喊:“大娘!”

刘梅的娘就止了声,眼神复杂而慌乱。

我把头扭过去看窗外如洗的天空。张磊他们小两口结婚以后我才知道刘梅的父亲有精神病史,经常被村里死去的所谓魂魄附体上身,最后是自杀死的。一时无话可说,一阵沉默,室内的气氛就有些压抑和异常。

主治医生心内科陈主任查房,问病人的情况,护士报上体温、血压和心率,老陈号着脉点头说恢复的不错。我跟着老陈走到走廊里,不放心地问病的严重程度。老陈说确实是有一些轻微的心脏病,不过不要紧,打几天吊针,以后注意休息和保养,不碍事的。我说谢谢,遂放下吊着的心来。

那天上午,老家探病的亲戚陆续来到医院,狭促的病房里热闹起来。受情绪感染,刘梅的情绪也好了许多,脸上有了一丝笑容,有了一些血色。我和他们摆着手辞别,嘱咐说有什么事就给我打电话,医院里还有李鹃操持着,我要去上班了。张磊送我到楼下,我说回去吧,不用送了。张磊牢骚抱怨说这叫什么事儿!刚买的电动自行车被人偷了,大棚也给风刮坏了,又摊上一个病秧子!

我有些生气,批评比我小几岁的弟弟:“你怎么这样想,谁愿意碰上事情?既然碰上了就什么都不要说了,你媳妇好了比什么都重要!”

张磊被我一嗓子吼得不敢吱声了,我叹了口气说:“中午要是觉得在医院里呆不住,就回家里吃饭,反正在这里陪着的人挺多。”张磊用牙齿咬着嘴唇说也行,向我挥了挥手。

坐在办公室里,我在回忆之前一天的天气,回忆张磊的过去,心里疙疙瘩瘩的,对张磊充满了同情和怜悯。

我的这个弟弟从小就没有了父亲,二婶一把屎一把尿含辛茹苦地把他拉扯长大。那时候他们家里穷,没有劳动力,日子过的相当艰难。张磊又是一个贪玩的孩子,按照农村的说法不够心灵,比较笨,十六岁了,还考不上初中。这样的孩子在农村的出路只能是选择退学,一辈子生活在农村,依靠种地维系生活。

总算是熬出来了,虽然生活是艰苦的,但生活又是公平的。生活需要个人的努力,或者是脑筋好使,或者是勤劳。张磊属于后者,能干,能出力,慢慢的日子也过的有滋有味,逐渐生活宽绰起来。

我记得在他订婚的那一天自己就喝醉了,发自内心地为弟弟高兴,从而情不自禁。那时候看,刘梅是多好的姑娘啊,长相端庄,人老实,利索,在农村里就是好媳妇的标准。事实也证明我的判断是正确的。四邻八舍的人对张磊媳妇赞不绝口,而且我也能看得出来,那种赞扬不是奉承的、虚假的,为此我比谁都高兴。

在老家,我没有别的可以牵挂的人,唯一的就是张磊他们一家人家。他过好了,二婶也就可以跟着享享福了。刘梅对她的婆婆也很孝顺,这也是我对刘梅满意的重要一点。

可是……我心情参差间,手机响了,陌生的号码。接通电话,从老家打来的,说是同族的一个长辈,就是张为国的媳妇死了,通知我回去吊丧。

我对张为国和他的媳妇凤菊有一些印象,按照辈份讲,我应该管张为国叫叔的。听说张为国媳妇死了,我不禁纳闷,心想她年纪也不算大,怎么死了呢。负责通知的人告诉我,她是昨天刮大风的时候从房顶上掉下来摔死的。

哎呀,我在心里暗暗惋惜,从局办公室调车回老家的一路上都无法摆脱抑郁的心情。那时候我根本没有想到刘梅的病就是因为张为国媳妇的死而起。一路上,我都在叹息生死无常,实在难以相信因为意外一个人说死就死了的事实。

想到前一天的恶劣天气,我有些忿恨,都是那破天气惹的祸。

吊完丧,直接从搭着灵棚的院子里走出来,我不愿意看到伤心欲绝的人们那泪眼婆娑和哭得悲痛欲绝的模样,更怕自己心理上承受不了。走在街上,和久违的乡亲们寒喧,我已经不能喊出他们准确的名字,还是装成熟悉的样子和他们说话,毕恭毕敬地敬烟,握手。看到他们欣慰的样子,我心里暖洋洋的。

我让驾驶员小王等一会儿,顺便去见见早没见面的二婶,让她在家里不至于担惊受怕。

二婶在院子里晾晒衣服,张磊的女儿围着她的奶奶正在转着圈子玩耍,胆怯地咬着手指头瞧我,认生。二婶把我让到屋里,话说了没几句,泪水顺着眼角弯弯曲曲流了下来。

我劝慰着,喊二婶,说兄弟媳妇没事了。我拍着手让小侄女靠近我,小侄女不肯。二婶抹着眼泪喊我的乳名,小默,你说是不是撞了邪气啦,要不咋么着这些天来啥事儿都不顺当?你兄弟花两千块钱买的电动车被人偷了,昨儿大风刮坏了塑料布,又瞎了千把块钱,你兄弟媳妇好好的,咋说病就病了呢?

我坐在十年前的简陋沙发上望着被烟火熏黑的屋梁和檩条椽子说:“二婶,你别乱想,老话说破财免灾。瞎点钱还能再挣过来,多大的事儿啊?”

二婶说:“不是,没准儿就是得罪了哪路神仙!赵庄村里有一个明眼,能驱赶邪气儿,不行就请人家给瞧瞧,破上一破?”

她在征求我的意见,我不再说话。我不相信,却不能阻止别人相信!再说,真正瞧瞧也许可能会让二婶心里感觉踏实一些不是?我问二婶为什么还在老院子里住,跟张磊住在一起看看孩子做做饭不是挺好吗。二婶哄着孙女说小默,你不知道家里的事儿,媳妇和婆婆就想锅台上的勺子和碗筷,都是见天这样的。

我听出二婶的话外之音,就问为什么,二婶就把和刘梅前段时间闹的矛盾一五一十向我说了。那也算不上什么矛盾,尽是些生活中鸡毛蒜皮的小事。二婶絮絮叨叨着,我渐渐听明白了,刘梅是在嫌弃婆婆一天天去捡破烂挣钱,抽不出时间照看孩子了。清官还难断家务事呢,我心想,劝慰说小磊的女儿还小,正缠手,种着大棚,那么多的农活儿要干,忙不过来的时候能不发点些牢骚吗,别理会就是了,她们小两口也不容易。我这么一说,二婶也不说话,只是抹眼泪,看得我心酸。

临走时,我对二婶说要相信医院的水平,二婶说行。我给二婶掏出一百块钱让她给孩子买些牛奶什么的,劝她不要再出门捡破烂了,都一把年纪了。二婶坚决不要,撵着我跑到大门外,我回过头来对二婶说回去吧,二婶。二婶的眼睛红肿着,弯腰费力地抱起孙女哽咽着说:“他们在县城医院里摸不着东南西北,就靠你们了……”

在路上,我开始猜测二婶和刘梅母亲的话,不由觉得毛骨竦然,于是给张磊打电话,邀他中午一起吃饭。张磊答应了。小王开着车,听我说着一些愚昧落后的农村里的迷信事儿,扶着方向盘盯着道路吞吞吐吐问:“张科长,你信不信邪?”

我想了想摇头说不信,都是封建迷信。小王意味深长地摇头,我接着解释说信邪的人通常都是遇到了比较麻烦的事情,一时又没了注意,病急乱投医。说白了,就是在孤援无助的时候想找一个安慰和寄托,图一个心里肃静。

小王还是摇头,讲起他们家的事情:“说实在的,搁以前打死我我也不相信,可是前几年我爸生病了,怎么看也看不好。说也巧,我媳妇也下岗了,我呢?志愿兵转业就是安排不了工作。我妈就找了一个香桌子去看看。我也半信半疑跟着去了,亲眼所见。那个神婆……不不,我说错了,那个神仙。那个神仙是一个女的,合着眼睛盘着腿在香炉前嘴里念叨了一阵子,睁开眼睛就说我们老家的房子盖的不好。我就让她说具体点,她就说在我们家堂屋房檐底下有一根椽子露出墙体外面,正对着迎门墙。我听她这么说的时候还是根本不相信,以为她就是骗子,我在我们家住了那么多年都不知道有这情况,她凭什么知道?我就想赶快回家看看,想用事实揭穿她的骗局,好让我妈别再相信鬼呀神呀的。你猜我回家之后看到什么?”

小王把脸朝向我,我仔细地听着,知道他要说什么,还是不禁问:“看到什么?”

小王一拍方向盘,低音喇叭猛地一响,吓了我一跳。小王说:“还真神了,就是有一根椽子明显地露出来,正对着迎门墙。铁证如山,我再一百个不相信,那这该怎么解释呢?”

一席话听了,大热的天里,我打了个冷战,皱起眉头说:“是啊,该怎么解释呢?”

小王笑了笑说,要不怎么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呢?

他开着车继续讲那段往事。

他按照香桌子上的嘱咐锯掉了多余的椽子头,在迎门墙对着大门口的地方嵌了一块泰山石,家里从此一帆风顺,运气旺的挡都挡不住。先是他爸的病不治而愈,他也很快接到民政局的分配通知,他媳妇也如愿以偿地托关系重新上岗。

我还是不信有这样的事情,牵强地笑着说是巧合。

我只能解释说是巧合,否则无法解释椽子露出墙外的事实。我举例说国家曾经数次打击和揭露这种愚昧无知的诈骗迷信活动的骗局。小王反驳我,也举了一个例子。

他说的那件事几乎路人皆知,当年县里为了庆祝经济繁荣和秩序井然,在一个有着悠久历史文化背景的乡镇政府驻地,重新悬挂起一尊宋朝遗留下来的古钟。挂钟的那天下午,省里市里的领导人亲临现场。那个仪式是隆重的,并且请了赫赫有名的风水先生选了时辰和方位。

“省市的领导人都是高级领导干部,他们为什么赞同要请风水先生呢?”小王问我,我无言以对。

我也听说了,钟一挂起来,那个临近年终的冬日下午,大约三点多钟,自北向南飘来了一团浓雾。那个雾大啊,伸手不见五指,围观的群众都是目击证人,在过后的很长时间都在众口一词纷纷转述那个时刻和那个时刻的景象。我在听说之后不久,还专门抽时间去看了一趟重现光彩的千年古钟。古钟坐落的亭子上系满虔诚信徒的红绸子,香炉里青烟缭绕,顶礼膜拜者不计其数。据居住在古钟周围的居民讲,从古钟挂起的那天起接连三天夜里就会不敲自鸣,骚扰的人睡不着觉,最后还是请来了风水先生作法一番,古钟从此才安静下来。

我是一个彻底的无神论者,不相信风水,更不相信鬼神。我也知道风水和简单意义上的鬼神之说是不可同日而语的,尽管有人趋之若鹜,但他们是他们,我是我。我连自己的眼睛和耳朵都不完全相信,会相信这些道听途说添油加醋的说法?

我只相信科学,我相信科学现在是对一些事情解释不了,但终究会有真相大白的一天。

我告诉小王,所谓的风水、鬼神、明眼、半仙、香桌子一说大部分就是骗人的幌子,小部分是研究心理学的,多半是封建迷信残余,是风中的烛火,总有一天会被风吹灭的。

小王不说话了。既然谁也说服不了谁,争论就此嘎然而止。

午饭是在外面吃的。儿子习惯了我们夫妻经常不在家的生活,每天中午放学就去他爷爷家吃饭。李鹃在医院里照料着刘梅,没人做饭,图省事我就找了一个饭店,让小王开车去接张磊,然后共同陪着喝上几杯。

菜肴摆上来了,主次落座,张磊振奋地端着酒杯松了一口气说大夫说了,没什么事,可把我吓坏了。我微笑着和两个人碰碰杯子说能有什么事呢兄弟,记住,兵来将挡,水来土屯,这个世界上就根本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张磊感激地望着我说:“昨儿晚上,我在家也害怕了,好几个人劝我找个明眼看看是不是中了啥邪气,你知道,张为国他媳妇才死了,是不是她的魂儿没走,缠上了我媳妇?我越想越害怕。”

我低下头笑着,等他说完,抬起头看着朴实的弟弟说,你记得不记得我们小的时候,一个人走在夜里,老是猜测着后面有脚步声,就像有什么跟着自己似的?你哪一次回过头去,看见、发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有谁看见了?张磊说没有,我说还是啊,就这么简单,脚步声就是自己的脚步声,越猜测越害怕,就越是自己吓唬自己。这个世界要是有鬼神和灵魂不散的话,那我们这一张桌子上不知道挤着有几千几百个,它们为什么不出来?

张磊释然地笑,嘴里称是。

小王张张嘴巴,想要说话,我举起酒杯说:闲话少说,为弟妹平安无事干几杯!

吃过饭,我没忘记一再叮嘱张磊,让他千万别提出院的事,就是想出院的话,这些话也必须从医生的嘴里说出来。毕竟刘梅的母亲在医院里,牵扯到家庭的事都很麻烦的。张磊喝的并不多,领会了我的意思,一再说我知道,我去找嫂子商量。我笑了,拍拍他的肩膀说到考验你的时候了。

把张磊送到医院门口,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医院大厅里,我点上一支香烟对小王说:“在酒桌上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一想张嘴我就把你截住,一想张嘴就把你截住,知道为什么吗?”

小王看着我说:“知道,你是怕你兄弟忌讳我将要说出来的话呗。”

我吐了口烟雾说对。小王吧唧着嘴巴试探着问:“张科长,你怎么就死活不相信我说的话呢?我骗你干什么?”

我斜视了小王一眼,故作轻描淡写地说:“我这个兄弟媳妇得的是心脏病,你那神仙能给看好吗?”

小王撇撇嘴,松开汽车上的手刹,加油门驱车上道。我有些得意,乘胜追击说道:“神仙怎么不看病?要有神仙,要是神仙能看病还要医院干什么?”

小王专注地盯着前方,半晌才说:“医院看的是实病,神仙看的是虚病。”

我把香烟过滤嘴弹出窗外说长这么大是头一次听说什么是实病和虚病,哈哈,长见识了。我伸伸胳膊放松筋骨,看见小王的眉毛跳了跳,但他没再说什么。

其实,在这件事上,张磊也隐瞒了我。他没有说出事情的真相。其实刘梅病的诱因正是张为国媳妇的死。实际情况是当时她们两个正好离的不远,张为国的媳妇站在房顶上拉着草苫子盖囤里的粮食,风一起,张为国的媳妇就掉到院子里。刘梅那时正好走过胡同,也没有看到张为国的媳妇摔下屋顶的一幕。但一听说立时就晕了过去,醒来之后,刘梅就用张为国媳妇的语气说话,在场的人谁听了都不免胆战心惊:刘梅连张为国媳妇藏在哪里的私房钱都说的一清二楚!

如果我早知道这些或许会改变当初的想法,当然,也许导致的错误会更大。

下午四点多钟,张磊打来电话说准备出院了。说实在的,我并不希望他们那么早出院,就问老陈是怎么说的。张磊说他也不打算那时就出院,多住几天也不算是什么事儿。关键是陈主任说确实不算什么大毛病。

我想是老陈看在和李鹃同事的关系,才使他,一个医生,放弃了医院的利益和自己的利益说了医生应该说的实话。

张磊说,陈主任给开了治疗心脏病的药和三天剂量的输液药品,可以回家治疗了。我说那就走吧,注意着点就行,不行就叫救护车。

当时我以为就此什么事情也没有了,派了辆车送他们回家。李鹃下班回到家里还说这样的毛病在心内科很常见,心脏跳动不规律的一点小情况嘛,确实如我先前所说不值得大惊小怪。我们都以为这件事情就这么过去了,所有的题外话都是杞人忧天,实际上并不是这样。

那天夜里,十点来钟吧,我刚脱衣服睡下,电话铃就响了。电话铃异常急促地响起,带着不详的预感。我猜想电话与张磊有关,心下揣揣不安。

果不其然,电话是张磊打来的。张磊在电话里都要哭了,求助性地说:“哥,咋办?刘梅又犯病了!”

我知道又一次的犯病已经不是开始的简单,尽管有预感,但还是心弦绷的紧紧的,和医生睡了那么长时间,多少知道一些关于心脏病的常识。我宽慰着张磊别紧张,慢慢说,刘梅究竟什么症状?

张磊在电话里笨拙地描述刘梅喘不过气来脸色苍白的样子。我把电话让给李鹃,李鹃安排马上喂服速效救心丸,张磊说已经吃下了,不管用。李鹃只好打电话给老陈,老陈被从床上叫起来,问了问情况,打着哈欠说不要紧,输上吊针就行了。李鹃把权威医生的话向张磊说了一遍,张磊还是不放心,又让我接电话,对我说:哥,不行还是去医院吧?我想她可能过不了今儿晚上,你不知道这吓人的样子。

我急了,说你放屁!我也觉出自己太激动了,随即换上委婉、语重心长的口吻说:“兄弟,相信我,相信医生的话,这真不是大毛病。你先让人给她输上吊针观察观察,如果没好转再来医院也不算晚!没事,那都是治疗心脏病的药物,你要再不放心,明天再来医院住上几天好不好?”

一番好说歹说,张磊才抽泣着不情愿地挂了电话。我的睡意消失了,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我在想一天里遇到的事情,想自然界存在的种种难以解释的现象,侧着耳朵忐忑不安地听着电话的动静。

我忽然对电话铃声产生了害怕和畏惧。所幸电话铃一直没有再度响起。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睡着了就做了一个梦,梦是从小到大经常做过的重复过千百次的怪梦。

在梦里,床头的窗户上爬满了墨绿色的藤类植物,那些藤类植物可以蠕动,以肉眼可以看见的生长速度变大,向我扑来。它离我只有咫尺之遥,我向后挪动一步,它就前进一步。我大骇,声嘶力竭地呼喊,却失去了声音,甚至,躯体开始麻木……“啊!”我被吓醒了,翻身坐起来,一身冷汗。

李鹃打开灯,问我怎么了,我心有余悸地说又做了噩梦。李鹃到隔壁屋里看了看儿子,回来钻进被子里说熄灯睡吧。我紧紧地搂住妻子,埋头扎进她的怀抱,心脏还是剧烈地跳动。光亮中,我迟疑地问妻子:“这世界上有没有鬼神?”

李鹃用下巴磕了一下我的额头说:“三更半夜的,别乱说!”

我不敢熄灯不敢睡去,生怕一闭上眼睛就会看见那些在空中舞动着的藤条。我没有办法查清楚自己总共做过同样的梦到底有多少遍了,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在梦中把那缠绕的、张牙舞爪的藤类植物看的那么仔细,那藤是紫色的,外表是蛇皮碎花一样的纹路,坚硬,柔韧,上面长满了可供攀援和吸附的卷须和触手……我又失眠了。

刘梅又来住院了,在医院的病房里做着心脏监护。心电图、彩超等各项检查的结果也先后很快出来,出人意料的是一点毛病也没有,连起初的些微症状都消失的无影无踪。可是,刘梅根本就不相信,刘梅就是不相信自己没有病!谁都可以看的出她的真实意图是不想离开医院,住在医院里确实也可以使人放心很多。刘梅说她都以为自己过来的一个晚上就要死了。她面目紧张而恐怖地想象着自己咽下最后一口气弥留的样子,说死去的爹的样子一个劲儿在眼前晃动。

她说张磊在自己身边紧紧握着她的手,年幼的女儿趴在床上无声地哭泣,哭着哭着累睏了。她舍不得走,但是她又没有办法阻止自己走,没有什么人告诉她为什么必须得走,但这走又是必须的、铁定的、谁也该变不了的,不容置疑的。没有人能拉住她,她自己的身体分成了两个,一个躺在床上,一个在原本的身体里乱窜,就像严严实实的屋子里的烟雾,烟雾总能溜出密封的屋子。风菊就站在前面等着她。刘梅说的风菊就是张为国刚死去的媳妇。风菊站在地上,脚又是不连着地面的,整个人看上去就像系在地面上飞不动也落不了地的气球,在上下左右随风摇摆……

刘梅说这些话的时候我并不在场,我是过了几天以后听李鹃重复说的。李鹃形容刘梅的样子,说她就像遇到了鬼一样,瞳孔里有悲哀,有恐惧,有无可奈何……她在说话的时候神情怪异,神神叨叨,旁若无人的自言自语。

我在白日里听到这话也直觉得后背上只向上冒凉气。 

那几天我出了一趟差,张磊和李鹃告诉我的只是病情每况愈下,我也没有什么办法,只是让他们相信医院。三天以后,当我来到医院,刘梅停止了输液,除了状态不好,其他的看上去和常人没什么两样,已经有说有笑了。这使我的担心都成了多余。

才几天,本来就削瘦的刘梅更加憔悴。她的眼睛深深地陷下去,颧骨突起,腮上和眼睑之下分别有两团黑影。她有说有笑,但是目光是呆滞的,眼珠子缓慢的游动就像木偶剧中人物的表情。

张磊把我拉到走廊外,如实说了发病的当时的情况,我当时大吃一惊。李鹃也告诉我刘梅发病时的样子要多可怕有多可怕,听得我也乱了分寸。

张磊战战兢兢地说:“大哥,昨儿晚上,刘梅说她活不过三天的,你说,现在该咋办才好?”我从窗口里看着刘梅的样子,想起一个词语叫做回光返照。我想起小王说过的话,想起二婶和刘梅的娘说过的话,心里犹豫起来。张磊看看我,又看看李鹃,艰难地说:“大哥,是不是真的鬼上身了?”

我从鼻子里重重的哼了一声。心里却七上八下。我没有表任何态,去了老陈的办公室。老陈在写记录,我站在他身后关切地问存在在刘梅身上的一些奇异现象。老陈说根本就没事,连心率不齐和心脏早搏都没有了,看这个样子可能就是因为病人自己对自己没信心,疑神疑鬼,总是疑心自己患上了不治之症。老陈分析的很有道理,人在医院都难免会怀疑医生和家属的坦然相告。可是……说出在脑子里盘恒一时的话的时候,我不禁犹豫再三,始终拿不定主意。

老陈在病人档案上龙飞凤舞地画拉着说,她要愿意住院呢,就让她多住几天,在医院总比在家里条件好一些。我挨着他坐下来,放倒桌子上禁止抽烟的警示牌,思考着点上香烟。把李鹃所说的一切,包括近来发生的一系列的事情原原本本向老陈说了。老陈听的很仔细,凝神注目,若有所思。等我把话说完,转过身来,一只胳膊搭在椅子椅背上朝向我:“你怎么认为呢?”

我捏着下巴,眼睛瞄着墙角说:“嗨,这就是我感到困惑的地方,不知道怎么说了才想请教你呢。”

我叹了一口气。老陈哼了一声,对我有些像是嘲笑,我趴在桌子上挤挤眉毛。

“如果是别人说这么颓废和迷信的话,情由可原,但是你不能说,”老陈点燃一棵香烟,难以置信地望着我:

“你是谁?远的、大的、空的就不说了,你是病人家庭的主心骨,顶梁柱,连你都意志动摇,你让他们怎么办?就算你讲的那些都是真的,是不是你就会放弃医院的治疗?你别说话,你看我的分析对不对?首先,病人是一个神经衰弱的人,要不就是一个有自闭症性格孤独的人。这样的人疑心很大,小心眼儿,或者是胆量很小,见到伤感的事情自己也跟着难过,看见杀一只鸡也会害怕的闭上眼睛。她们村里有一个人死了,死的不正常,死的突然,她就开始胡思乱想,想自己终究有一天会死去。她不去想别的事情,一门心思想着那个死去的人,她在意识恍惚时候的想法就当成了自己看到的,于是产生了幻觉。为什么她在医院里一切正常,一回到家里就病情加重?还是因为害怕。一想到住的地方离那个几天前死去的人很近很近,她就不由自主的紧张。越是紧张,那一有风吹草动就神经中枢受刺激的敏感性就使她身不由己,这说明白一点,她的心脏病倒在其次,重要的是她受了惊吓,高度紧张,这和你说的什么鬼神是两码事儿。”

我眨了几下眼睛,老陈看了我一眼,还是接着说:“你见过鬼神吗?没有吧,你说的那些例子都是你的亲眼所见吗?回过头来咱再说说你所说的那些事,全中国重启古代文物使用的情况多了去啦,是不是都有这种现象发生?雾本来就是在那个季节常见的天气状况,天上为什么不在那时下冰雹?这就是巧合。椽子露出墙,根本就是胡说八道。”

我点上一颗香烟说:“我也知道那可能就是胡说八道的,以讹传讹的,也可能是巧合,我也不是说自己一定相信什么不相信什么,”我解释着,词不达意:“一个人说,我不信,两个人说我也不信,可是,当所有的人在我面前叨唠这些事的时候,我有些撑不住劲。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这句老俗话就是让我们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去分析判断,试一试其实未尝不可。”

老陈呵呵冷笑,说:“愚昧啊,我没想到你还是领导干部,居然是这么一种人,愚不可及。”

我用手指轮流敲弹着桌面问他该怎么办,老陈说她才住院几天?别以为医生都是包治百病立竿见影。

我也急了,讥讽说那看不好病要你们干什么!你们医院就会让病人住院,没病也给人开药,多开药,什么白衣天使,简直是奸商。

老陈见我急了,嘿嘿笑起来,我也笑了,递给他一棵香烟正儿八经地说,那怎么办好呢?老陈摆摆手说,药里加一些安定的药物吧,或者就是精神病。我撇嘴说,还是加药啊,就不怕有副作用?

一个护士婀娜的走进来,有事要老陈签字。老陈看了看,签上自己的名字,我望着护士美丽的背影评价说俏不俏,一身孝,女人穿护士服装有一种别样的韵味。老陈拿我打趣说你小子就是这么勾搭上我们医院李护士长的吧的。我拍了拍手掌站起来装出一脸微笑来说,我发现我错了,当初年少无知啊。老陈顺手给了我一记胳膊肘子,美的你吧。

吊瓶里加上了镇定的药物,刘梅还是没有一点放松和睡去的样子,睁着眼睛看着雪白的屋顶,经常问女儿在哪儿。她不问问题就怔怔出神,专注的神态任谁看了都不免有些担心和惶恐。

我在病房里呆了片刻,越发觉得她像一个精神病患者。她瞪着眼睛,眼睛是没有知觉的,看到的影像都投射不到脑子里。她半张着嘴微弱无力地喘息,时间一长顺着嘴角就流出涎水,也不知道抬手去擦。

她在小声的呻吟、叹气,好像已经不对自己抱有什么信心。干枯发黄的头发蓬乱着,脸色像纸一般白,嘴唇却是乌紫色。

她连眼睛眨都不眨,保持着一个固定的姿势,身上盖着白色被单上显现出身体的轮廓。

在我眼里,她又像一个死人,一个垂死的、苟延残喘的人。

我在单位里每隔一段时间就给张磊要一个电话,问刘梅最新的情况。张磊每次都说没啥事,还是老样子。我在办公室里坐立不安,心惊肉跳。

当时,我不知道困扰自己的究竟是什么。

时间在麻木的注视下一点一点地溜走,太阳逐渐偏西,阳光照在摆在办公桌上的手机上。手机沉默着,没有一点动静。

我沉不住气,再一次拨电话。听筒里是经久的震铃声,最终变成无人应答的机械语音。我不知道自己是紧张还是害怕,“噌”地站起来。

张磊终于接了电话,听声音分析刚刚经历过剧烈的运动一般。

“怎么啦?”我说话的口气是生气的,带着埋怨。

张磊说:“我刚才要被吓死了。”

我猜想张磊说话的时候一定还在抚摸着自己的心脏。

“哥,你说咋办好?刘梅又看见风菊了,而且是不止一次的。她说风菊就站在门后,刘梅对着门口啥也没有的空气挥舞着手和胳膊,张牙舞爪的,就像往外轰啥东西,她脸上的肌肉变了形。”

我叼着香烟站在窗前,望着楼下空荡荡的院子问现在呢,张磊说现在是没事了,是他们几个人一次次摁住她不让她挣扎,一直等到她累了,倦了,打了针沉沉睡去。我说你还是去见见陈主任吧,张磊说见了,陈主任也见到了当时的场面,他也没法子,说让转院,转去精神病院进行治疗。

我看看手机上的时间,已经五点了,我把手机凑到耳旁说:现在转院也来不及了,市医院床位紧张,这样吧,明天走,今天晚上我就联系好市里的精神病医院,我有熟人。”

晚上,李鹃一回到家,不像往常一样先去卫生间洗手,而是坐在沙发上发愣,端起桌子上一杯凉开水一饮而尽。

“到底怎么啦?”我问。

李鹃后怕地长长的出了一口气,揉搓了一下脸,胸脯还急剧起伏着说:

“吓死我了,一下午犯了好几次。你是没见刘梅那模样,眼睛直勾勾的盯着空气,走!她冲着门口大声喊!骂!见什么扔什么,我们四个人都控制不住她,几天水米不进,不知道她哪儿来的那么大的力气?摁住她她还使劲拉扯自己的头发,咬自己的嘴唇,鲜血顺着下巴往下淌。”

李鹃的眼睛里掠过一丝又一丝的惊恐。我在客厅里来回踱步:“你说她这是不是精神病啊?”李娟双手捂住脸庞,然后拍打着面部肌肉说:“不像是,我来的时候她已经醒了,又像一个好人一样。我问她记得当时的情况吗,她说她记得。她说她当时很明白,就是看到了风菊才害怕成那副模样的。按理说精神病人发作是不应该对过程有印象的。”

我掐着腰不住的点头,眉心拧成疙瘩。

儿子放学回来,书包一扔搂住他的妈妈撒娇,我拉开他的胳膊喝斥道:“你都八九岁了,怎么还像小孩子!”儿子见我怒气冲冲,冲我扮了一个鬼脸,吐了吐舌头,然后进书房做作业。李鹃疲倦地站起来,问我吃什么,我说随便吧,反正食欲不振。

妻子做着晚饭,我坐在电脑前浏览各大网站的最新娱乐动态,儿子羡慕地歪着头望着我说还是你们大人好,我说还是们小孩子好。儿子淘气地抽动鼻翼说那换换吧。我笑,看着显示屏。

我忽然想起一个问题,就问儿子:“儿子,爸爸问你一个问题。”

儿子说你问吧。

“你说这世界上有没有鬼呢?”

儿子转动着黑白分明的眼珠子,一时闹不明白我的意思,我很认真地点了点头。儿子回答说没有,不过我相信宇宙中一定有外星人!儿子说。

喔,我随口敷衍着,继续玩电脑。儿子凑过来,不解地问:

“爸爸,你问这作什么?”

“没什么,考考你。”

“骗人,”儿子说:“别以为我还是小孩子,爸爸,你是不是脑子灌进浆糊了?谁都知道世界上是没鬼的。上小学的时候我们就学到过《踢鬼的故事》……”我握着鼠标在桌子上一拍,站起来脚向后一蹬椅子:“好好学你的习!”

椅子向后滑出一米多远,儿子吓得跑出书房。

九点多钟,张磊意外地打来电话说不准备转院了,让我不要再联系市里的熟人。我说一切都联系好了,为什么,张磊说刘梅的娘傍晚的时候已经请了一个明眼给看了看,明眼说得的不是啥病,让他驱赶驱赶就好了。

我把电视音量调到最低,看着妻子小声说那行吗,张磊说不行咋办,医院里都往外赶人了。大哥,你相信我一回,刘梅得的不是精神病。我说我知道,谁也不愿意她得精神病,谁也没拿准就是精神病,去检查检查毕竟心里有数。张磊说算了,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

我不放弃最后的努力:

“你就那么相信明眼?”

“不是我非相信不可,是我不信不行。那个明眼就在县城里住,他早就不干这一行了,现在在公路局门岗上班。刘梅的娘不知道托啥关系找到的,他下午遥控着做了法,到现在三四个小时过去了,刘梅一点事儿也没有了,一次也没再犯过!他还说,他明天要来医院里彻底地看看,祛祛病!人家是一分钱也不收的啊!”

我拿着手机愣了,忘了说话。妻子翻着书问我怎么了,脸色那么难看,我摇头苦笑。 

我想我的笑容一定很勉强,脸上的肌肉僵硬。我想挤出笑容来平静地告诉妻子自己听到的不可思议的话语,却发现自己失败了。

有那么几分钟乃至十几分钟的时间就在原地站立不动,任凭妻子摇晃我,呼喊我。我听的清清楚楚,看的清清白白,就是无法挪动身体,无法开口说话。

那一刻像极了无数次做过的梦。甚至,我仿佛看见窗台下面潜伏的藤类植物。儿子也在喊我,哭腔哭调。终于,我一屁股坐了下来,一下子清醒了。

我真像做了一场梦似的,面对亲人的关切担心无所适从。我揉揉眼睛,小心翼翼地将手机放到桌子上,说了张磊的意思。妻子拍着胸脯松了一口气说,我以为出什么事了呢。儿子则瞪大眼睛惊讶地说:“是不是磊叔有神经病啊,他怎么这么糊涂!”

是他糊涂了还是我们糊涂了?到现在我还不敢回忆那天晚上儿子说的那句话。

那天晚上,我不敢睡,在书房里上网聊天玩游戏,心弦始终绷的紧紧的。楼道里的防盗门开关的声音都会让我情不自禁地打哆嗦。我开亮了所有的灯,让黑夜胜过白昼。

妻子同情地站在我背后,眼里含着泪水。

她很早以前就劝我去看病,但我一直不肯承认自己患有如她所言的毛病,我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人!

现在,我终于害怕了。

之所以害怕是因为无法确定自己究竟是得了病还是碰到了不干净的东西。

楼下传来小孩子哭泣的声音,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是那么吓人。我在想别人是否也能够像我一样清楚地听到。那声音有长有短,飞在半空里徘徊,剜心的凄凉和凄惨。我也明白那是猫儿叫春的声音,但还是不禁痴痴地想象那是无家可归的孩子在夜里的嚎叫和哭声。

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思绪,趴在键盘上无声无息地饮泣。

我在等待天明,等待去见一个结果。

我是一个执着的人。上初中的时候,当时自己就是和儿子现在的年龄差不多大小,或者要小几岁,曾经受到过一次惊吓。那是夏天的一个晚上,放学回来的路上必须经过一片坟地。那一天晚上,从坟地深处里传来一阵阵的哭泣声,哭泣的声音格外嘇人,我被吓的魂飞天外,啊呀怪叫着撒腿往家跑。就是在那以后我开始经常做噩梦。

后来有人告诉我坟地周围经常在深更半夜传出哭泣的原因,说那是一个傻子,受了欺负就去坟头哭她的爹娘。我不相信这种说法。我在以后的日子里经常半夜里跑到那片坟地去,就是想弄清楚亲耳听到的哭泣到底由何而来,遗憾的是那种鬼哭狼嚎的声音再没有出现过。

月光照耀下,明晃晃的坟地里有一块光溜溜的石碑。秋天石碑上会爬上一两棵不知道姓名的蔓藤。蔓藤的茎是紫颜色的,柔软,有韧性,扯也扯不断,它的叶子在月光下的微风里招展摆动……

脸有些咯得慌,我抬起头来,看见流星闪烁的待机屏,听见主机风扇转动的轻微声响。

我洗了把脸,泡了一杯酽茶,像小时候在经历过那个可怕的夜晚之后一样咬了咬牙,横了横心,倔劲和好奇油然而生,压都压不住。

我比任何时候都想急切地赶到医院,我决定以后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相信的前提是必须要亲眼目睹一件事情进行的全过程,以及结果。我在那个夏日的凌晨时分前思后想千丝万缕,一时间失去了所有信念的头绪,我不知道在即将到来的一天亲眼目睹过后究竟是风吹灯灭还是风助焰嚣。

一年后,每回一次老家,我总能在大街上看到疯疯癫癫的刘梅。她因为服用激素类药物变得浑身浮肿,脸庞圆滚滚的。刘梅见了我就傻笑,目光单纯得像个孩子。我害怕那目光,象刘梅没病以前的样子低头贴着路边匆匆疾走,感觉到一道道锥子般锋利尖锐的目光硬生生地扎进后背,直扎进心灵深处。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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