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世无情剑
第一世
苍山剑
一、
千百年来,我yu火重生,只为能亲手斩断你我情缘。老天为惩罚寿与天齐的人,把所有不幸赋予一次又一次重生的灵魂。
奈何桥上的孟婆婆拿着一张泛黄的羊皮纸卷,跑过去悠悠的告诉我:你注定为情而死,她注定为我而亡。我疑惑的看着孟婆婆,她紧皱眉头,一掌打在我脆弱的心口上。我头脑一片涨白,迷蒙间仿佛看见一位美丽的少女在我头顶旋转,笑盈盈的拿着一碗热透的姜汤缓缓飘来飘去……
这一世,我从十八层地狱牢房连夜逃出,我惊恐的大步跨过烈火融融的道道沟壑,疯狂奔跑,一刻不息。身后穷追不舍的阎王,在斜晖无力的吹软脚底的力量时,他跌倒在地上,从腰间仍出大刀斩断了我飞奔的双腿。他邪恶的朝我大笑,在地上摁住我的头,强行灌下了孟婆婆亲手熬的黄汤,痴痴傻傻的我,一脚跌入轮回转盘,转盘上七彩光石随即转动起来,直到停留,隧道开起。我迷迷糊糊之间向下无边无际的坠落,窄窄的隧道旁满一个同样的字,我却看不清楚是什么,也不知该不该知道。
人间三年后,我顺利转世,宿命里就被注定为天煞孤星。命运的图谱里使我成为一个孤儿,并且是一个残废。翠烟门收留了我,取名浴火。夜里,我仰头望着天上绿色的天狼星时,它却忽然黯然失色,我想再看,灯火熄灭,绵延的黑色竟是一望不到尽处。那一年,我七岁。于是,我转身,疑惑般抓着师傅的衣角。
“师傅,星星代表什么?”
“噢。它代表淡淡的红色黄昏,逝去的孤独。”
我若有所悟的点点头。从今后,我再没有俯在床沿,望着黑夜里若有若现的绿色星星;我习惯了,憧憬着淡淡的红色黄昏。黄昏的风起了,大雁在风中飞。谁也不知道它为什么飞,一只大雁,如果不飞了,人们才会想起来问为什么。它就这样,带着忧伤的翅膀振翅高飞,飞过夏日,飞过冬天,飞过来生的来生……我渴望像大雁一起飞翔,但我垂下眼睑,却看见残疾的双腿无助的吐着苦水,如繁华的石榴花朵摇曳在石头的底层。我忽然大发雷霆,化成我幽怨的碎碎怨语。我就这样,诅咒着自己,诅咒着天下。
在我十岁的一个中秋节,寒师妹推我到了凉凉的院子,师傅说月饼很冷,吃月饼的时候不能说话,亦不能笑,不然就会生病。
“会死么?”
“会的。”
我接过月饼,小声笑着,没死。我大声的狂笑着,还是没死!冰冷的白月光照在我身上,我多么希望就这样一死了之,再也不必承受日夜的钻心之苦,再也不必。天一笑之际,转眼十年。
二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花从我的手中断为碎沫,风一吹,打在了脸上。满天的草与花凝结云边,随风交织,下着凄凉的花雨。抬眼望这百花谷,红粉相接的石榴花籽在脚底残喘,我已闻不到百花香味,只是在黄昏的日子里,那闪烁的波光粼粼告诉我来自寂寞风中的一声叹息。
“火,我最好的兄弟。是什么让你心烦意乱?”
我推着轮椅,轮痕碾过了地上的花般。他仿佛缥缈的瞭望,腰间明亮的剑鞘被风吹得微斜,没有看见翅膀掠过云层的痕迹,却已听到了天空有鸟儿飞过的声音,远远的城门上还有它的身影。
我将将睁眼,小声念着:“秋怡,秋怡。”然后又悄悄低头,不再说话。
他笑吟吟的弯腰拾起花瓣,捏碎。
“我不懂,火。”
“你不会懂。”
我凄然一笑,再一次听到了天空鸟儿飞过的声音,很柔、很轻。明月流泪着挂在天上,在这个深夜独处的百花里,对着明月轻轻的呼唤着,秋怡,秋怡。
第二天,江湖流传,无情血魔yu火出卖从小在一起长大的兄弟,替他师傅灭了苍点门。
三
夜,透天冷。一个满脸悲恸的人艰难摇着轮椅,一轮轮压过百花谷受伤的花瓣。背对着我,倚望着明月,背对着倚望的半夜残花,任风儿掠起沧桑长丝重影在夜间的一片光环。
“……”
“火。为什么是你?”
弹指。花掩着悲调的咽喉旋转在剑尖,剑身明亮的刀刃迎着一眨一眨的黑色瞳仁,那里曾经的白色回忆——粉碎、重合、粉碎、重合……这样不知到底有多少次,忽然时间凝注碎片,停留在那一秒中后一点,在旋转的剑影里黯然消逝。他抬头风劲悲楚,舞蹈在月光之下,微微收剑,缓缓放下,缓缓倒塌。我孤独仰视寒风月光,长袖卷住尸体旁的苍山剑,上有温暖的血痕。尸体上那双眼间灰暗的瞳仁,在月光下不再闭合。百花谷的花随我转身离去。苍点门如今萧索秋叶,只剩下那一道若有若无的碾痕。
“一切都安静了呢,秋怡。”
细声狂笑,却不知那是不是在笑自己?
次日,一道淡淡阳光。
咔——
“师傅,苍山剑我拿来了。”
“好、好。我的好徒弟,你果然没有令我失望。”
“……”
我死死紧握。
“恩?yu火,把剑给我。你知道,为了那把剑,老夫不惜为天下不齿!……把剑给我。”
“我若说不?”
“那么。”
师傅嘴角凝固、瞳仁一紧,他想杀我。右手婉成一股苍劲风霜,顺势割除我瞳仁里一切景象。他阴沉,干干的盯着苍山剑,仿佛被鬼魔附体。我模糊的视线读懂了秋初剑气——瞳仁灭神。我没有悲伤,亦没有惊异。我只觉我的眼角好冷,只觉人的感情好脆弱,仿佛手里冰块同我的瞳仁一起风化。我唯有闭眼。
然,没有死。掌风也许和我一样累了,累了也就散了。
“你的武功都是为师一手培养,浴火啊——你怎么赢我?”
我轻笑,长发飘入眼角,飘入口里。
“苍山剑认识主人,除我和秋怡,任何人接触都会死。”
我举起苍山,剑身通过阳光反衬出一个混身冒火的犬兽图案,照在白色的纸窗上。我望着目瞪口呆的师傅,冷冷一笑。
我背叛他的筹码,还不够。
“浴火昨日替为师取回苍山剑,已是令为师惊异。明早你去凌云洞取寒铁燕玄石,证明给我看。”
吱吱——
“凌云洞不是一个残废可以去的,你找师兄浴雨吧。”
“呵呵呵,你不懂我的意思,火儿。飞雨堂浴雨一直是你的情敌,此次前去,不是证明给我看而是飞雨堂——取回燕玄石,我把逸寒嫁给你。”
我怔在那里,轮椅吱吱的声音,停留在天地之外。犹如风中摇曳的树叶,轻飘飘。指隙间微微颤抖,那点气流是心动还是魂动?我眼前飘渺,仿佛是点点秋瑟凉云密布。
忽然不知,有谁又可吹灭心头的蜡烛?
“此话可是当真?”
“句句肺腑。”
他捋长须长笑,左手搭在我的肩膀,孤傲的望着我。
“……”
我推动轮椅,慢悠悠从师傅房间而出。窗外的光线强烈刺激着我的双眼,我不自主,伸手去挡。
四
天亮,如同白镜。
九鬼玉山,凌云洞前。
无数瘴气挡住去路,我摆开诸天神阵。不久,墨云如聚,观天星移动,幻为字节,其意如此:
“此处属水,位极。五行阳逆,宜用土之。曾于此地,神农制服五湖七兽,以为佳话。后千年之间,”
夜在此时黑下,凌云洞,只是更深几许。茫茫天上徘徊的大雁,让我的双眼灌满了忧伤。迎风而来的叶子,打到了潮湿的鼻尖。他们,好像再等我,等我一起像天上飞翔,一起回家。
我推着轮椅向前慢慢滑行,好静。虫子无声无息的爬满了我的身体,若一张无形的黑袋子,紧紧包裹。悄悄聚集流息于指尖,一丝白光在黑宇一烁,以风为剑,以情为刃。
秋怡,你又想我么?我好想你。
风起,地裂。那道白光渐渐卷着虫子掉落,一样无声无息。翠烟门只有这式我还记得,自从用它杀了秋怡,今生今世,亦再无第二式了。
秋怡。
我的指间忽然好痛。是我的眼泪太热,烫了它么?
我揉揉双眼,沉重而小心翼翼的向前走,在瞎子的世界,瞎子的迷途。轮子寂静的转动,我感觉它的每一轮,都不在会留下印痕。
一丝凌寒光束降生在我的额头,我抬头,贴着冰冷的镜面。
“是面镜子。”
里面倒映着轮廓的我,仿佛死了一般。
镜面忽然大亮,飞快演示着大海、冰刃、刀锋、钉床……每一景的出现都让我眉间仿佛撕裂。十八个镜像,转动了十八层面,停下。那里仿佛是地狱,一个男子拼命在奔跑,狂奔之时,双腿被横飞的圆刀斩断,被拖到了轮回转盘。他来到人间,便注定一生望着大雁,从东边飞到西边。每日黄昏里,风敲动着薄薄的额发,只有当风停了,他才会抬起伤眼望着远处的竹子、隐约的高山、蒙蒙的百花谷。当无助缠绕时,会有一个叫秋怡的孩子,在他身边淡淡问:为什么,为什么。
我一声长叹,轻轻流泪。
“可是回世镜吧。”
说罢,泪如泉涌。回世镜迅速转动,停息后,只有一句话在沉浮。
“你注定为情而死,他注定为你而亡。”
呯——一声荡漾,经久不息。
五
回世镜被我击碎成千万片。镜后有一条发着蓝光的幽径。轮子不自主的向前碾,窄窄的幽径,此生的寂凉。流萤闪着绿光在白烟里,在我指隙间飞来飞去。黑幕、绿点、白烟,交织。
“你,为何会在这里?”
我的轮子停住。白烟幻化成一把剪刀,细细碎碎的一把把有一把,缠在我的脖颈。风带着淡淡的百花香味,那是秋怡的味道。
秋怡,是你么?
“是谁在和我说话?”
“咯咯咯。谁也不是,是黑夜,是白烟,是流萤。”
千百万凄凉的音调从各个空隙穿过我沉重的身体,我连忙按动轮椅上的暗器。听不到暗器落地的声音,风声也没有。一切似乎停止了动,呼吸亦无。
“我是你这一生的朋友,火。你所处的地方,只是你内心的王国。我是现实中的秋怡,也是死后,你这个世界的一片黑、一缕白、一点绿。”
嗖、嗖、嗖。那是什么样的感觉?是激动,还是愧疚。不,那种感觉是泣血。
“我终于听到你的声音了,秋怡。我好想你。”
“想我?你手里的暗器,总是让人死的有节奏感,所以,你为何会想我?咯咯咯。”
那是什么笑?到底是一种什么笑?为什么仿佛在撕裂着开心。天上一帘猩红是由他的嘴角流下,缓缓成河。
我哽咽难语。
流萤与白烟相互缠绕交织。我忽然看到了成百花谷,看到了黄轮椅上的微亮毒针。秋怡自杀的那一刹那,我按动了暗器,暗器浸满了翠绿的毒水,随着一到白光消散花中。他的脚、腿、眉头、心中了数针。在我走后的那个夜晚,已全面溃烂,体无完肤。
一直以来,我都在问心。为什么大雁只有不飞的时候,人们才会想起来问为什么?原来它飞过来生的来生,飞累的时候要停下了休息。只是一只大雁,一生就是这样飞着,穿过太阳,穿过池塘,穿过云雨。也可能是被天利用,来装点这寂寞的天空。
啪!
“秋怡,我不想杀你,只是我迫不得已。师傅那老匹夫一定会去检查你的尸首……我迫不得已。”
击打轮椅的声音迅速流失,仿佛身旁有吃音符的妖怪将其啃得一音不剩。
“也许你是迫不得已——也许你不是。让幻镜为你我曾经的事,解答。”
从前,秋怡从不会怀疑我。他只会悠悠的射出疑惑的目光说,火,我不懂。
流萤与白烟再次缠绕,无边的黑色狂风突然吹来,白烟掠过眉宇,空中织成画锦。我看到师傅来到了百花谷,父神仔细检查着点苍派的尸体,到秋怡时,他的嘴角浅浅浮出一丝,蔑视的冷。
“斩草除根,哼。百花谷,百花碎,百处风。浴火孩子你果然心狠手辣,也许有一天,你也会这样算计我。”
呼——
流萤绿绿的荣光散去,我低着头,摸着以空的心房。
若我不杀你,秋怡。老匹夫定会认为我不忠,也是一死……
我浩然长叹,放声大笑。笑声夺去了黑色的暮黑,夺去了无奈与惆怅。我知道我做错了,可我该怎么做?
谁又能告诉我!
吼——
红着眼睛的血丝凝了多少悲喜?流星划过黑色的天空,可如利刃?我什么也听不到,手软软的垂放在轮椅。这暮黑的夜,不计其数的流萤在眼前跳着舞蹈,听到它的气喘吁吁,想到了在黄昏下飘飞着,倔强般摩擦着翅膀。淡淡的忽远忽近,触不着微弱的绿色流痕。
也许就这样一世了吧,也许就孤独的一辈子了。
绿色的流萤与白烟都转眼化为了乌有。整个幻境开始燃烧,然后是一团火球掉落在我的怀里,久久不肯熄灭。仿佛燃烧了很久,在炼狱般的世界里燃烧了很久。
秋怡,是你么?是你么
然,一块孤独的石头便不会说话了。他叫燕玄石——听说只有死后的人把真情交换给它,才能得到使用它的能力,冥冥捏造一个场景,单调的等则那份未解的缘。缘散的时候,把脆弱的灵魂交给神农,令成为千年不死的寂寞亡灵。
你还是这么做了么?
依旧没有人回应。只是手中炽热的燕玄石,终于淡了。
当我离开这悲哀的境地时,仿佛听到了风声一唱一和的歌奏,那是秋怡的声音。他哽咽着唱着,悲哀的音调在若有若无的风中隐隐无力。我依稀明白他的话,他说:
我注定为情而死,她注定为我而亡。
六
回到了翠烟门,面容枯槁的我已经让门卫认不出了。昔日威风凛凛的铠甲,只被满脸的胡子脱去,还有那千年寂寞的眼神。
“师傅,燕玄石。”
瘦如骨柴的手伸向师傅时,师傅瞳仁发出了光彩,仿佛照亮许久的忧伤轮椅。他拇指一伸,燕玄石融化在了他手中的苍山剑。苍山剑顿时白光冲日,嘶鸣不已。
那个眼神,真的是他么?
“……苍山剑,你终于属于了我。为了得到你,你可知老夫费了多少心血?几十年我都可不顾一视,只是要驾驭你。也只有我,才配的上你。”
师傅忽然脸色一沉,双手催力,剑光分歧万种破碎陶瓷桌椅。窗外小鸟未能鸣叫,已大口吐血在梧桐叶上。
即使是微薄亲情,也只是如此?面对名利,它到底又值多少?
苦笑,长叹。
“浴火。”师傅睁目细声道:“怎么不回房休息?难道这里还有你的事么?对了。明天逸寒要出嫁了,你一定要准备好一份大礼。”
我微微一怔。低下头,拨开无名指上的那根线。是小时候那个流星的夜晚,逸寒亲自为我束上。他说,今后无论什么事,你都要娶我,火。老匹夫终究是破碎了我的承诺。
可寒,流星走了,线也走了。
寒。这辈子,我浴火杀了最不该杀的人,爱上了最不该爱的人,拜了最不该拜的师傅。终究是栽在一个“情”字里。
“师傅,苍山剑有一个咒语,你可能不知,是这样的……”
我吟吟碾过去,念起了‘苍山剑魔咒’。苍山剑顿时通红,从剑身慢慢挣扎出一头红磷绿角的巨兽,在师傅来不及惊讶时,我与师傅已被巨兽吞食。烈火燃身,我身体的梦悠悠沉睡,直到梦里升起一片莲花般的火红。
秋怡。我以为我一辈子也不会用它呢。可是,你还是猜对了——
我注定为情而死,她注定为我而亡。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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