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郁的眼光落在信纸上,有两个身影在跳动着。淡蓝的边线,淡淡地,变成了模糊一片。
笔尖,离纸只有两三毫米之遥,却仿佛隔了一层透明的胶体,落不下去,也提不上来。阿兰,只需点上两笔就行了,而那朵花,并不由着谁来绽放。
一只手摸着我的脸,久久不肯离去,我的纹丝不动,正是她的依恋。她问我,真的不想离开这个地方了?我叹了一口气,妈妈年纪大了,她不能没有人照顾。
阿兰原本叫“下男”,名字俗得很,伙伴们都取笑叫她“下蛋”。于是她一气之下,还没等到上学,就违背了父命,把名字改成了“夏兰”。钟夏兰,不知情的同学,还以为好的妈妈姓夏哩。其实,她妈妈也姓钟,是她爷爷家的童养媳。
“不如,你就叫钟兰吧,这名字就特别地好听。”对于我的建议,她很不赞成:“我不要姓钟,你们就叫我夏兰吧。”所以,每当老师报到“钟夏兰”三个字,她就环顾左右,很不情愿地,不言不语地站起身来。老师说,不是要你站起来,只是要你说声“到”就行了。而她哽着语,不作声。
“你妈妈也姓钟啊,你姓钟有什么错啦?”从来,我都不对她高声高语,而她,从没对我温语细喃过,她生气地喊着:“谁让我妈姓钟啦?是她自贱,姓什么钟啦?什么姓都可以姓,就是不能姓钟!”
不仅她不愿意姓钟,而且,她反对着我跟姓钟的任何一个人来往。我知道,虽然她是个姓钟的女孩,从小,她爸爸不是很爱她。甚至,她的全家,除了她的妈妈,没有一个人疼爱她。她很像是一名孤儿,性格坚强地,像是一个男孩。
她爸爸给她取个“下男”的名,明显地是对她母亲的不尊敬,难怪她对钟姓敌视着。村委会把她妈妈绑架性地节扎了,让她的爸爸暴跳如雷,但不敢对抗政府,一腔的怒气,全都泼在了她幼小的身上。哭过一两次后,村里人就再也没有见到她流过一滴的眼泪,即便在她妈妈死的时候。
国为,只要她哭泣,她爸爸的拳脚就会不停地加在她的身上。最后一次的暴力,是她被打昏醒来后,她的妈妈抱着她如泪人一般,她用袖口抹干了妈妈的眼泪,一声不吭的时候。她奶奶轻啜地训斥着儿子:“你光打孩子又有什么用?就算你打死了她,也不能打出个儿子来啊。”
笑称她“下蛋”的孩子,多是姓钟家的子女。为此,她恨遍了姓钟所有的人。她认为我的血统最纯,全家族中没有一个姓钟的,在她失去所有朋友的时候,我是她唯一的依靠。
我有一个伯父,很喜欢她。伯父自小服我爸,我爸也欣赏她,于是我爸叫伯父收她为干女儿,伯父默认了。上初中时,我和兰就住进了伯父家里。
每天天不亮,伯父的家居已是一新,连我的书包和衣物,都整整齐齐地放在了床头。我知道,这是她的功劳。伯父跟她一样,不太爱多话,但眼神中,满是赞许。
她跟我说,班上的一位男同学给她写了封信,她不懂他说些什么。我看了,满纸的胡言乱语,连语句都不通顺。我们边读边笑,最后,让伯父给我们来解释其中的只言片语。伯父严肃地训斥着我们,你们是学子,不到学业结束,你们不可以跟别人谈情说爱。
寄人篱下,我们不敢回伯父的嘴,后来其它同学之间互递情书的事,我们就再也没有参与过,即便情书到手,看也不看,就把它给撕毁了。
某个星期我们回家,得到了她妈妈病危的消息,待我过去探望时,她妈妈已经给装进了棺材里。头裹白纱的她,面无表情地守着灵,没有一个人敢靠近她。她奶奶健朗地坐在很远的地方,跟人抹着眼泪地,倾诉着儿媳的孝心。她爸爸在一旁安慰着母亲,不但没有哀容,甚至于有几分欣喜之色。
我跪在灵前焚纸,第一个头刚磕了下去,就听到了她愤怒的语言:“她就不应该是钟家的人,为什么要姓钟呢?”再看灵牌上的字,便觉得是一种放大了的可笑:“钟钟氏宗英之灵”。谁又能理解这个“钟钟氏”的明确含义?
钟氏家族一致通过,放弃了对她妈妈的治疗。既然她妈妈不在了,把“下男”留在钟家,也是不合宜的。我爸爸也不敢把她留在村中,于是,她就作为孤儿,让我的伯父收养了下来。
作为养女,伯父没有一丝心疼她的意思,甚至开始明目张胆地责备起她来。每到星期天的晚上我从家里赶来时,她总是在我的房间里逗留个半天。脱离了钟家,她丝毫没有怀念的感觉,但也找不到她的一点快乐。摸着我的书,一直到了初中毕业。
每年的暑假,她都对我依依不舍,我知道,对我的依赖,她怕失去了我。高中,我们离开了伯父的家,住进了学校里。而每个星期,她不肯离开学校,并且要求我也留在学校里。好在学业真的很紧,我们有理由在学校逗留,整个暑假都可以不回家。
除了几个初中学校一起上来的同学,没有人提起她姓钟,别人只当她姓夏。跟我在一起,同学们的目光很是有点异样,如此地亲密,两边的班主任都跟我们深谈过了几次。
我只是笑笑而已,天知道,她居然是我的妹妹。
年轻正当时,我们已经没有了童年的影子,相处在一起,难免让人说三道四。似乎,我们也不避嫌,仍然相互扶持着对方,关心着对方的生活。隐私越来越多的时候,我们的话语也越来越少。
当她问起钟家惠的时候,我无语。
直到现在,她仍旧忌讳我跟姓钟的人交往。我不能跟她谈起钟家惠,今后的生活,我回避不了跟姓钟的人来往,我必须对她刻意地隐瞒。
但想,在学校里,我隐藏不了跟钟家惠的相处,青春期的同学,对男女之间的交往,最是津津乐道的。她不需要我的解释,我也知道,任何的解释,都是对她的伤害。她只一句“钟家惠的学习成绩怎么样?”便放过了我。
星期天,她要我陪着她回伯父家一趟。高中三年来,还真的是第一次同她去伯父家,想来伯父丧偶多年,有空间接纳我们同来同往,而自从上了高中,我难得去一次了。
从前住过的房间,原来的布帘早已撤去,被她全部占有了。待我进去,她开始生气地指责起我来:“你可以跟任何人交往,就是不能跟姓钟的有一丝瓜葛,你是答应过我的。我妈就是给姓钟的人害死的,这个恨,我要记住一辈子。我妈都给他们姓钟了,还要我妈嫁给姓钟的,这算是什么?这叫lu*n伦。姓钟的没有一个好东西!你看,你爸跟你伯,对我这么好,为什么?还不因为我长得像我妈。我妈当初为什么不嫁到你们家?为什么不嫁到你们家啊?这样我妈就不会死,就不会死了。姓钟的,没有一个好东西!”
她的怨言,我无法劝慰,生活在这种怨恨之中,安慰是无聊的。“我们上大学已经没有悬念了,那么等到将来,我会回来的,看那些姓钟的是怎么样的一个下场。你不能跟姓钟的有任何来往,否则,我是谁也不会认的。”她的余气,饱含着一种振奋,让我深感不安。
“离开钟家惠好吗?”她抱住了我。第一次,认识她到现在,真的是第一次这么抱住了我。
真的是第一次,我已经找不到我自己了。
高中毕业后,钟家惠哭着离开了我。很长时间了,容貌早就告别了我的脸,当钟家惠的手从我的掌心滑落时,我面无一丝感动。又过了几年,我回来了,却找不到以往熟悉的脸。
刚回来的那几天,她在我的身边说了很多很多。她说,几年的高等学业,使她明白了,一个人再有多大的本事,都不能跟群体对抗。妈妈已死了这么多年,她的仇恨,不应该体现在下一代的身上。
她要让我随她去远方。
我的神情已是漠然,意识里,我已经失去了两个女人,我不再拥有曾经。
脸颊上的温暖,逐渐地冰凉,可能,这是我一生中最后的温存了。她都已经失去了报复心,那么,我是不会跟她走的。
再到伯父家,主人已是堂兄的儿女,他们的爷爷早就失踪了许多年。堂兄也在报怨着,钟家的确没有一个好东西,生出的一个个孽种,都是一些害人的东西。
我知道,铺开了一张信纸,心中的千言万语,写在上面也没有用,远方的人,她们永远看不到。偌大的一张信纸,我只写了这么一句:“飘浮在风中的思念,没有了承接的大地,它就是一种永恒。”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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