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第二年的仲夏，我出生在一个偏僻的小山村里。祖父分给我们的房子阴暗窄小不到四十个平方，门前是座山，屋后还是一座山。那年天大旱，家里又穷，父亲便给我取名“金海”，意思是金子是最值钱的，海里水最多，多么俗气的名字！然而，穷归穷，一家人的生活如同整个小山村一样，宁静、平淡。

到了“文革”倒数第二年仲秋的一个晚上，灾难降临到我家头上。村电工趁我家没人，砸锁偷了村集体的两百多元钱。父亲是村会计，那天去二十五里路外的公社开会晚归。第二天早上发现后，父亲惊叫，立即报告了同住一个天井的当村支书的堂伯。堂伯马上叫了几个村干部到我家，随后报告公社。当天中午，母亲就被公社的人叫去。从那天起，不仅母亲被无谓地扣上盗窃集体公款的帽子，一家人也开始了含冤受辱的生活，而且整个小山村开始不安宁起来。

村里人将母亲被抓的事传得沸沸扬扬，连奶奶也相信别人怀疑自己的媳妇，紧接着自家的兄弟妯娌也开始以异样的目光看待早出晚归的父亲。父亲显得很沉闷，在那间阴暗潮湿的屋里，面对三个年幼需照顾的儿女，父亲能跟谁无据力争？能拿什么为妻子辩护？能与谁共同言语？常常一个人哀声叹气、孤独流泪。

至“文革”结束，紧跟“四人帮”的公社书记被打倒，新书记上任，母亲的冤案才在父亲的奔跑下得以昭雪。可一年多时间的含冤受辱及此后相当长时间给我们一家人的不公正待遇，使整个小山村仍处在一种无序和不安里。父亲无端被生产队列为旷工，到年底，不但无分文分红，还得缴钱给生产队；姐姐不待小学毕业，就弃学回家帮母亲料理家务，农村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后，才外出学裁缝做服装，也从那时起，一家人才得以在新年穿上像样的衣裤。

不久，我就知道，当村支书的堂伯为什么要庇护那位偷了集体公款的电工。村支书有三个儿子，其中大儿子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可是为人笨拙、不善言谈，说了不少的媒，女方就是不答应，村支书为此大伤脑筋。而那位电工有两位漂亮的女儿，即是村支书打的私心，又是村电工脱罪的最好方式，两人一拍即合：村电工答应将两个女儿嫁给村支书的两个儿子。于是，这位可游街批斗的村电工逍遥了法外，避免了应得的处罚。

后来，我转学到了山外的一所中学读书。记得那是个正月初七凌晨，我用生满冻疮的手拎着一袋大米和一罐霉干菜，走在坚硬冰冷带风的山路上，我并不觉得冷。从山里一路走来，路越走越宽，山坳越来越大，山两边的天空也越发宽广。我一路走着，疑思着山外的世界，那种刚走出村子时的沉重和压抑随着天空的变大而豁然，我突然感觉到有一个遥远的声音在对我呼唤，两只生满冻疮的手因此不再麻木不再冰凉，反而发热如厮，离家越远，越感到新鲜、开朗的气息，激动得我在以后的日子里用功读书。

我如愿以偿，考上了金华农校。在学校里，我以我的好学、少年老成和乐意助人而赢得老师和同学们的一片信任。为实现“学而优则仕”我趁这片信任顺利地入了党，并开始体会校外的社会，为日后参加工作做些准备。当我用一颗既新鲜又好奇的心去洞察这个我渴望已久的社会时，我发现在这片接近城市边缘的土地上，根本没有家乡山村里那种沧桑之味、炎凉之态；我分明感觉到了改革开放给城乡人民物质生活带来的可喜变化，我分明闻到了城市文明给人民精神生活带来的生动气息。于是我冒着挨老师批和爬校门的危险，去认识结交离校不远的专业户，我想从他们那里汲取营养和从书本上学到的知识，去改变我那贫穷落后愚昧的山村。

三年后，我终于走上了工作岗位。我以自己踏实的脚步走着，从这片土地到那片土地，不到三年，我终于走进了县府大门，不久还当上了一个小小的科长。

我到县府大院工作没几日，父亲就为我赶做了一张小方桌、四条小方凳，用三轮车载到县城后，就用自己宽厚的肩膀把一桌四凳背到县府里我住的单人宿舍。父亲虽然累着了，但满脸的灿笑，还是写出了儿子进城工作的喜悦。那天，父亲一改先前马上回家的习惯，因为他终于在城里拥有一间可以过夜的房间了。想当年，半夜起床背竹背树到五十里外的城里，走到后半夜才能回到家，“三日没有两夜酣”就成了山村贫穷落后的名言，城里虽然那么大，可就是没有山里人可以落脚的地方。

那天晚上，我陪父亲喝着地道的浦江黄酒，叙述着父子之间的情感；那一晚，父亲和我一样，都把先前的不幸和痛苦当做可以忘却的记忆，都把先前的付出和挣扎当做一杯山茶来品尝，都把先前那些创伤和疤痕当做典故来珍藏，那些最困难的日子，过去了就让它过去。面对未来，父亲还是和我一样，要勤奋工作，努力向前。

也就在那晚，父亲向我说出了之所以取名“金海”的又一个原因：要我做一个有金子般心的人，做一个有大海般胸怀的人。我一时怔住，没想到才读三年书的父亲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父亲，竟把如此简单又深奥的问题谙于我的名字之中。自此，我不再感到她的俗气，我为拥有这样的名字而骄傲。

参加工作十八年了，我娶妻生子，完成了一个自然人延续生命的自然责任；我从山里走出来由一个农民的儿子成为国家公务员；我在城里安营扎寨落户生根有了一个新的家庭。我的家不再阴暗窄小不到四十个平方，不再门前是山屋后是山，而是宽敞明亮两百多平方，门前一条街房后又是一条街。

本文已被编辑[无缘牵手]于2007-8-10 13:56:15修改过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