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清晨，她习惯冲极浓的茶，看着茶叶在杯中上下翻滚，绿的叶、白的花，变成一杯沁人的香茗，她的一天如此开始。然后，她用这样的茶配全麦面包，简单的早餐，似乎不太搭配，她不管，因为这是她多年养成的习惯，没有为任何人改变过，包括他。她甚至渐渐忘记了，曾经每天多吃一个他煮的鸡蛋的日子，真的很远了。

那时候，他会在前一天晚上煮好两个鸡蛋，不多不少，只两个，他说每人每天一个鸡蛋正好，多了不易吸收。他总是说些她从不在意的健康常识，认真而坚决。她乖乖的笑着，听着。在他们在一起的两年多，他养成了她这样的习惯。他本来让她每天喝牛奶，说这样的早餐才健康，但她，只妥协了一半，鸡蛋。因为那一天晚上，他拿着微烫的鸡蛋抚摩她细滑的如牛奶般的身体时，她觉得，那种感觉温暖而暧昧，当鸡蛋与她的体温渐渐融为一体，她爱上了他用这脆弱而坚硬的鸡蛋触碰她的感觉，然后，是他的吻，柔软而有力量。但是，牛奶她是如何也不答应的。她始终喝她的浓茶，她说茶更适合她，清新，而牛奶太浓厚。在早餐问题上，他们各让了一步，如他们的关系，既依存，又独立，他和她都如此。

他们的相识，缘于一辆公交车，准确地说，是因为一个他没看见的孕妇。她虽然有着不低的收入，却习惯了每天早起，坐家附近的公交车，始发站，可以选她喜欢的位置，靠着窗口的单人座，能不与人亲近的时候，她都这样的疏离。车每天悠悠的开着，不急不缓，载着她每个清晨。她喜欢这样游刃有余、不紧不慢的生活。那天，车到中途，上来很多人，他习惯的闭了眼睛，他不喜欢这样的拥挤。然后听见后面一个很好听的声音说：“来，你坐这吧。”他回头，才发现一位年轻的孕妇已在道谢后坐在他后面，代替她站在他旁边的是个年轻的女孩。她没穿时下流行的短裤长靴，干净的牛仔裤配件深紫色的紧身高领毛衣，头发扎起，年轻，又有不单纯的深邃的气质。而那黑亮好看的眸子却在盯着他，带着份不屑。这奇怪的表情让他诧异又突然明白过来，也许这位孕妇刚刚站在他身边吧，这表情是因为刚才自己“没有风度”的“视而不见”吧。但她哪知道，他是真的没有看见呢。他突然觉得好笑，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急于向这个陌生的阿姨解释。“我真的没看见那个孕妇！”口气仍似个孩子。这是在他和她同时下车后对她说的话。他有份单纯的诚恳，简单的语言、明净的脸，在阳光下分外难得，像在那个年纪，那样青青校园里才会出现的样子。他们就这样认识了，他，叫方洋，她，叫艾小菁。有人总把她叫成艾小青。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他也故意大声地叫她“青青，青青！”惹她追着他打。而更多的时候，他叫她小艾，他喜欢她是他的小爱。

他们有对生活和身体同样的洁净，有着低调而高雅的热爱。他们喜欢单纯的触觉，如纯色，如纯棉，如原木，如自己榨的纯果汁。他总是穿深蓝色或白色的棉麻衬衫，她会帮他熨平整，他在穿得时候总是说：“小爱真好。”他们买了米白色的natuzzi沙发，柔软的抱枕，只铺白色的纯棉床单，棕褐色的厚厚方茶几、餐桌，铺米白色的长条桌布，绝好音色的音响，一应俱全的厨房用具，这是他强烈要求的。绿色的大叶植物，磨砂的大花瓶里插几枝高挺的的马蹄莲，是他们共同喜欢的植物。厚厚的长条写字台上摆着他们在家中沙发上的合影和黑色的ibm笔记本。他们不要房间有太多色彩，褐色，白色和绿色的植物组成了房间的基本颜色。她偶尔会写小小的便笺，几个字，或几笔简单的图画，他看了会笑。比如“很抱歉地通知您，您要的蒙牛酸奶超市里没有了。”然后他会写一张：“那用你的代替。”他总是这样近乎色情的回应她。但她知道，他的色情只对她。开始时，他们仍一起坐公交车，他会拉她的手，像怕她转眼会逃走一般，但她会抽回来，她说她不喜欢张扬自己的感情与幸福。终于他买了辆越野车，因为他记得她说过她喜欢这样很强悍的车，这样他就可以送她上班，然后在开车时很自然地把她的手拉在自己手里，她不再抽回，因为不会有人看见。开车时他们很少说话，喜欢在车里放和家里一样的巴赫音乐。常常该下车了，她仍然要听完一曲，然后静静地，微笑地注视他，下车，关上车门，看他调头，加速，消失在视线里。

生活平静，他们不喜欢过多的应酬，不喜欢去星巴克喝咖啡消磨时间，不去太热闹的酒吧，但他会陪她吃哈根达斯，她会陪他吃水煮鱼，他们去人很少的咖啡馆喝炭烧咖啡，喜欢那种杯子都是热的温暖。他也喜欢看流行的《武林外传》，然后两个人傻傻的现学现卖，说剧里刚刚说过的话。他偶尔像吕秀才，她偶尔像老板娘。然后方洋会对小菁说我们也像宁财神和他老婆吧，我写东西你来看，或合作写点什么。然后艾小菁会说：“会不会像《花样年华》里的周慕云和苏丽珍，呵呵。”

11月的天气，在这个城市布满了阴霾，太阳很少出现。他吃过饭后会坐在原木写字台前，在键盘上打字，他喜欢在那黑色平整的键盘上敲击的触觉，有弹性，有力量。她会轻轻地把咖啡加好适量的糖和奶沫送到他面前，然后坐在他腿上，一边看他刚打好的文字，一边用右手摩挲他略带胡渣的下巴和干净的脸颊。他会抓住她的手，去轻轻吻她小小软软的耳朵，直到把她弄痒，她猛地转过头来将唇触碰他薄薄的温暖的唇，吻他，近乎狂乱，身体如蛇般纠缠到一起，如猛兽，不放过彼此，仿佛想把眼前的这个人变成另一个人，直到微微出汗，直到咖啡已凉。然后她重新坐到他腿上，说：“讨厌，咖啡都凉了，下次不给你煮！”方洋会轻轻吻她一下眼睛，说：“嗯，因为你比咖啡好吃！”然后如占了便宜般的爽朗地咯咯地笑，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甚至让她想起遥远的，生命里另一个他。

他写字继续，他把他们的生活写成文字放在博客里。没有彼此的照片，只有密密的文字，记录他们的一切，细致之极。任何读者都能感觉，他，爱她。她在单位里偶尔会看他的博客，然后留言，起名“幸福的花”。她是他的“沙发”。他知道是她，他们对话，语言如平时一样暧昧。然后某一天，博客里多了一个人的留言。以游客身份，名叫“cotton棉”，她和艾小菁对话，每一句如诗的一句，简洁，但深厚，如生活的哲理，是小菁喜欢的说话感觉。她当他（她）是个普通浏览者，还逗方洋说：“你有fans了。”

只有他知道，这个名字他曾经那样熟悉。从他在青青校园里，他还是个懵懂的少年时。他的文字少了，少了许多细节，少了自己感情的流露。细读的人都会发觉这样的文字少了作者的主观感受，在华美的文字下少了丰厚的内容，如干瘪的植物标本，只供陈列。他变得恐惧、烦躁，甚至对她的小爱发脾气。

棉从不和方洋对话，即使方洋偶尔会在她的留言下写字，她也不回复。她只与艾小菁对话，每天，很多。他们的谈话甚至超越了方洋的文字，如他的文字提供了她们的舞台，而对话本身和他的文字没了关系。他会好几天不写字，她们却谈话继续。艾小菁会打长长一段文字，讲她的感情生活，其中的男人像方洋，又似乎不像。然后棉只写几句，“树的影子叫斑驳，云的影子叫落雨，爱的影子叫淡忘，淡忘的影子叫徒有虚名”。然后小菁打出：“明白！”。有一天，艾小菁发现在她的我明白的后面多了一句留言，很简短，是方洋。他写：我明白。

棉是方洋的初恋，因为另一个男人而离开了他；艾小菁第一次就发现她第一次留言的那句诗方洋曾经说给她听：“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她说话的语气与方洋那般相像。他与自己做过的一切仿佛都是和棉的翻版。而那个对话中与方洋相像的男人是艾小菁曾经的恋人唐伟，因为另一个她，放弃了艾小菁……艾小菁和方洋终于知道：唐伟的车是越野，棉的笔记本是ibm。棉喜欢的早餐是牛奶鸡蛋，唐伟喜欢喝浓茶吃全麦面包。棉讨厌星巴克，喜欢喝奶糖俱全的炭烧咖啡，唐伟喜欢听巴赫，唐伟在陪艾小菁坐车的时候不牵她的手，棉告诉方洋最喜欢他说把她吃掉……而彼此，只是残存于内心的影子。

终有一天，方洋不再写字，没有了更新，时间永远停在那里，小艾与棉的对话也全然结束，如从未出现过。一切都如影子，慢慢淡忘。每天清晨，她仍然喝浓茶吃全麦面包，忘了那个和她身体同样温度的鸡蛋滚动在她的身体上的感觉，忘了爱，徒有虚名。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