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记得小时候的自己是很能自得快乐的,也颇为清明。如今回忆起那些纷纭的往事,因为年代久远,几乎无脉络可循,或者累叠的记忆就被生花的杂树托在枝叶之上,在天光云影之间波浪般隐现,抑或只是一时偶尔的凝想,在初次界临的生命的海滩上,有神奇的贝壳在曙光的沙砾中发亮,而为我缈然的思维穿起,是岑寂中某条自然开启的密径,供我赴与往昔的短暂约会。
童年的早期是语言难以形容的,某些印象虽被物换星移的时光所洗刷,所磨砺,却依然闪动在生命最初的地平线上,就象星图里星座的位置,天真的眼眸里,吮吸的是贯通一生的图画,是自然将它的活动的壁画,雕刻在幼年活勃的心灵里,以便老之将至,一双为尘世的风沙磨糙的老手,可以在黄昏的寂寞袭来时,静静地抚摸它微茫的印痕。
投身于已逝的那些清晰而闪烁的画面,语言中勾划的已是一幅印象的残骸,而没有语言,我本可以看得更清蒙蒙淡雾中一只疾飞的雨燕,而语言却使雨燕消失在浓雾中,词句的迷茫里。
非但如此,于过去而言,我是个贪婪的掠取者,我在现代世界呼吸着贪婪的空气,而我的文字势必要去填同样贪婪的胃口,即便是好友的胃口,也翻滚着过多的胃酸。每一个盼望的人无不渴望着消化,一如燕窝里那些张口等待的小雨燕,而我竟然是一个不知疲倦的供给者。
在某个晴天里的雷雨时分,我和那个傻傻的伙伴蹲在台阶上,看阳光中的雨和尘交织落下,地面上是溅起的一层雨雾,头顶上方宽大的泡桐叶被哒哒的雨滴擂得扑扑响,风雨大作之时,却只是游戏的开幕。
而风停了,便有了这浅浅的沟渠里那雨点的独舞,彩色的水泡浮走在明亮的雨线里,冥然闪灭,却又溅出个更大的,一样闪光。而这就是全部印象里的趣味和兴奋所在,而我们的所谈在记忆中却没留下一句。
走在田埂上,田埂为草叶和它的茎所编织覆盖,草里面的蚱蜢和小蛤蟆,一矣足音袭至,便迅即两边溅出,蚱蜢伸出透明的翅羽,紫色的小衣,飞落远处禾苗上,蛤蟆一个猛子扎入清澈的小泥沟,搅浑一汪碧水。
黄色的蜻蜓和白色的蝴蝶随处可见,似要留下些倩影给你,却没有一丝的刻意。
印象里全是这些趣味横生的画面,比如我们嘴里咬着刚拔出来的一根草茎,它的些微的甜味,把玩它的枝节,以及在翻开的泥土中,将它清甜的根茎放入口中咀嚼,乃是野外的小食之一。
差不多快遗忘的还远远不止这些。我们在河边游泳,在堤边的泥洞里摸螃蟹和蛙,养在玻璃罐头瓶子里,看螃蟹吐泡,就不能忘怀。还有,捡起大人扔掉的一个黄鳝的头,掰开它的嘴,将指头伸进去,那个还没死去的头突然发力咬,那种惊悸和可怕的感觉,就难以遗忘。
这些清浅的印象,是从我们的生命里最先滑落的,滑落到底部,准备着遗忘,却又反弹回来,比那些起意要牢记的隔日的印象反而更清晰,更长久。
我喜欢生命中最初的记忆,因为它们单纯,是一种纯粹的东西,仿佛来自生命源头的一股流泉,蕴含着我们一生的秘密,伴随我们到生命的尽头。
在思维之前,在语言开始屏蔽我们清晰的映像之前,我们是诗人和画家。而之后,我们开始远离我们可能的神性,而成了字词的奴隶,成了谎言的流布者。在文学之外,语言才不需要暗示和印象,不需要幻想和感情,而是所谓逻辑的意识天下。
自然,语言是生命里不可或缺的,是国家历史和个人历史的生存密码。可别忘了,神话才是文学的真正源头。在神话里,清晰的印象是基本的画面元素,也是想象的唯一素材,而语言只是一套符号标记,不可独立。我想,如果一个人能持续唤起所有他早年清晰的印象,并和现实的感情情绪紧密结合起来,他就不可能成为一个拙劣的诗人,而必然会成为一个独特的诗人,一个能自由幻想的富于活力的诗人。
当我写上述文字的时候,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处于回忆的梦境之中,无法收束自己的心情,而感到这恍惚的状态离这世界很远,离人们的交谈声更远,甚至离自己也远得不可以道里计,而忽觉神秘了。
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存在,自己是否存在?灵魂飘然了,眼前的世界,又如何保持它的吸引力呢?这问题可以毫不费力的想下去,直到结束的钟声响起。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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