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二叔、母亲、弟弟和继祖母在我出生后相继离去,三个姑姑也远嫁了。我先把妹妹带到城里,再把父亲和叔叔一家也带到城里,老家只剩下一栋空房子。
空房子的周围长满了各种各样的树。正面是扇形的大栎树,是护佑我族的神。后背有白的李、红的杏,甜甜的梨和酸酸的杨梅。一岭开花的板栗树围在东头,林子里长满了花粉的童年。西边高的是梧桐,低的是枇杷,远的是母亲的坟冢。四十归来,四周的满,把房子的空,和房子里我的空,塞得湿热湿热。
女儿,我把她取名桐,因为那是西头最高的树,看母亲最清楚。
母亲是我最有负罪感的亲人,她肺结核六年,当年叫“痨病”,我们怕传染,不敢靠近她。借一棵树来守候母亲,算是对自己不孝的安慰。在我的《祭母文》中,我这样写道:“念少而无知,母病而不敢近,殁而不尽哀,敛而不凭棺,窆而不临穴,不孝有极,故悲者无穷期矣!”
女儿喜欢说,那是爷爷的房子。最初,我听着总不顺耳,但想想也对,因为它所有的故事都与父亲有关。父亲,在我眼里比神还位高权重。少年丧母,中年丧妻,老年丧子,一生坎坷。我最敬畏的一件事,就是他敢在“神”头上动土。栎树是最上等的炭材,母亲病危的那年冬天,为了让病中的母亲有炭火烤,他硬是把家门前那兜神树砍下来一棵枝,全族人跪在地上求他手下留情,他也不顾。
那座房子有太多的故事,在我眼里一切都结束了,可在他看来一切都还在继续。父亲每一次回乡下,都要里里外外地打扫,屋顶要拣瓦,水沟要通渠,晒谷坪要除草,就象他随时要回来住一样。这次回家还发现一件既感动又可气的事,父亲什么时候把城里广告店的废料喷绘布都运回了老家,在房子的西厢房处搭了一个偏厦,他说比乡下常用来遮风挡雨的油毛毡强多了,但不同颜色不同大小不同字体的广告字盖在那里,实在大煞故园风景。然气归气,终究还是随了他去,没有露出半点怨言。
回乡的早晨,父亲从柜子里找出一串钥匙,用红头绳串着,有金铜色的、银灰色的,均略显锈迹。父亲交待了一下哪把钥匙是开哪个门,然后反复地念叨着:“要保管好,不要掉了。”我自然明白了那串钥匙在父亲心中的份量。
几经车船和徒步,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那把最大的钥匙,金铜色的,在下午的斜阳里泛着暖暖的光。我用微微抖动的手打开了记忆尘封的门,迎面一股浓烈的霉味扑鼻而来,直逼得满眼热泪盈眶。尤其是打开父母的房门,看到母亲的嫁妆——镜面上画有喜鹊闹春图的一面镜子——孤零零地立在角落处,我想看看母亲是否在里头。抬脚进得门去,却不料一张结在暗中的蜘蛛网撞得我满头是伤。
一个人端坐良久,才敢慢慢地移动不稳的脚步,把东厢房、西厢房和堂屋的门一一打开,再细细地打量一件件熟悉的家什。水缸、碗柜、火炕、酸菜坛子、犁耙、蓑衣、斗笠、风车、打谷机、锄头和刀斧,甚至一些沾满泥点的破旧衣服,一件一件陈列在那里,默不出声。再胡乱地拉开抽屉,父亲被虫蛀的一本本医书还分明有中草药的味道,弟弟的有上页没下页的手抄本对联、日记、中学课本以及发黄的照片更是种种酸痛涌上心头。不知是哪一年女儿回来把一只玩具猫搁在我那没有被褥的床板上,两只明晃晃的眼睛在昏暗中闪着灵性的光,让这整座空房子才有了一丝丝的灵动。
初夏的夜晚,天有些微凉。我把所有的门窗都开着,铺一张凉席在地上入睡。我想让山野里所有不同方向的风都吹进来,我要让家有家的味道,家有家的感觉,让母亲也回来,弟弟也回来,体验一回太久太久没有过的团圆的滋味。我还想,对于一个多年栖居他乡的我,其实故乡就是我的母亲,此时,在城里那张床上熟睡了的桐儿,也是一棵长在我心灵的树。
(2007·7·29·)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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