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上世纪七十年代,正是我金色童年过渡到梦幻少年的时期。在我的记忆中,故乡这条地处贵州北部群山包围中的小街,狭窄的街道,路面是由大小不一的鹅卵石铺成的,由于年代的久远,这些鹅卵石已经被行人的脚步及车马的碾压打磨得光亮可鉴了。如果遇到连续好几天的下雨,街道就泥泞不堪,行走也就很不方便了。两排歪歪斜斜的老朽发黑的木房,不规则地相对着,由于街巷的狭窄,对门两家说话咳嗽的声音都听得到,就更不要提对门两家的妇女们大声武气地咒骂娃儿的声音了。
地处贵州北部群山包围中的这条小街,在我现在的印象中,那些常常挂在父辈们口头的语言是生动而形象的,这种语言比起北方的方言来,我觉得要泼辣得多、幽默得多。虽然这种方言在很多地方显得不大文雅,但对于传情达意来讲,是非常到位的。
我们这里的人,对于那些喜欢阿谀奉承的人的行为,都会用什么“舔肥屁眼”或“舔肥”来形容,我想,可能是因为那些当官的人吃得好些,所以长得肥,那个屁股肯定是肥得圆鼓鼓地白白净净的让比他地位低下的人好喜欢舔;也有可能是过去的人们拿来形容富人们的长得肥实,也就是腰大屁股大,屁股大,当然就会有一个肥腻腻的让穷人好想舔的大屁眼了。
我们这里的人们习惯性地将穷人称作是“干人”或“干仙”,意思是说穷人都是些长得干筋瘦壳的家伙,是没有任何油水可吸的,也就是说,是不会有人看重他们的。至于那些长得富态的家伙,肯定是穷人们巴心巴意想要接近的对象。所以这个“舔肥屁眼”或“舔肥”的说法,是在挖苦讥笑那些想要靠近有钱有势之人而又不大可能得到好处的人的丑态,是很不雅观的一种说法。
我们这儿的人们,习惯于把人与人之间的互相打招呼称作是“搭白”,但一般是指某人对于别人的挑衅的是否回应的行为,譬如某女人正在大声武气地骂他的男人,他的男人表示妥协的最好最管用的语言就是:“你个烂婆娘烂娼妇,你骂了老子大半天,老子都没有搭白了嘛,你家妈的再骂,谨防老子不客气了哟!”于是某女人就不再敢大声武气地骂他的男人了。
另外一种关于“搭白”的说法,是指地位高的人主动向那些地位比他低的人打招呼,如果有重要人物在街上路遇旧时熟人,没有什么架子主动伸出手来握他一握,那些被重要人物握过手的人,会将这样的事当成平生最大的幸福与光荣,也就会逢人便要谈起被重要人物握过手的仔细经过,听的人也会向他发出艳羡的目光,说的人好像也觉得自己的运气是不错的,居然有重要人物还记得过去的交情,于是大加赞扬,说这样的重要人物是大大的好人,旁边的人也要附和着说,这样的重要人物是没有架子的好人。我们街上的刘老三过去与某位在县里面的重要人物有过旧交情,那位重要人物不但要主动跟他“搭白”,还请他到家吃过几顿饭呢,这就更让全街的人羡慕了,都说他太有运气了,从而在我们这儿大家都把刘老三当成了神通广大的人,意思就是说能够在上面的某某重要人物面前说得了几句话,大家都希望通过刘老三的嘴巴跟那位重要人物谈谈自己的需要解决具体生活困难的问题。
关于“搭白”,还有“搭干白”与“搭非白”的说法。什么是“搭干白”呢?意思就是那些地位卑微的穷“干仙”们,居然不自量力地跟那些瞧不起他的人说话,最终是自讨没趣。而这些喜欢“搭干白”的穷“干仙”们并不自己觉得有失体面,更多的时候会将“搭干白”的遭遇向别人讲述成是某某重要人物跟自己主动“搭白”呢。
“搭非白”又是什么意思呢?就是那些眼睛看不到事情方向的憨家伙,在某种场合说出来的话与其他的重要的人物发生了冲突,以至于受到重要人物及围观者的羞辱。喜欢“搭干白”的人与喜欢“搭非白”的人,同样患有健忘症,他们或者根本就将这样的遭遇当成了自己的荣耀,或者在受到重要人物羞辱的时候,只是嘻嘻嘻嘻地一笑了之,过后又会如此地喜欢“搭干白”、“搭非白”了。
有些时候,人们会在私下里谈说某某喜欢“舔肥屁眼”、“舔肥”、“搭非白”、“搭干白”的故事,在说的时候,面部都流露出鄙夷嘲弄的表情,意思就是说,我们是不喜欢“舔肥屁眼”、“舔肥”、“搭非白”、“搭干白”的,那些这样做的人是龟儿子、是众人的儿。可是在更多的时候,大家还是觉得能够有重要人物跟自己“搭”个“白”,说明了自己在重要人物的心目中是有相当份量的,因此是值得在众人面前显摆(神气)的;如果由于自己的没有认准方向,而成了“搭非白”、“搭干白”的自讨没趣的家伙,也只能说明那些重要人物简直是日理万机,顾不上来回应更多人所需要的“搭白”,更何况自己身上也没有掉下二两肉。
(二)
那些干重体力活的男人们,譬如四五个人共同撬一块大石头的时候,为了协调一致,他们是会呼喊出一些号子的,但这些调子不似川江号子的高亢雅正,这个川江号子在我们这儿的人们的见解中,那些词儿是非常好笑的,什么“吆喔,吆喔吆喔吆喔”,听起来就像我们这儿的大人的呼唤自家的幺儿一样,大人干活是大人的事,你想,那么重的活儿,叫来家里面的幺儿起得了鸟的个作用啊。
于是,我们就觉得那些干重活的当地男人们的号子才叫好听,那些撕扯着尖厉的假嗓的抑扬顿挫的一唱一合的调子,在那些采石场的上空悠扬地久久地回荡,让人听了觉得生活的味儿就是这样子的,我们这里的这些“靠磨骨头来养肠子”的汉子们对于日子的打发也够我们现在的人好好地研究一阵子呢。他们在共同撬一块大石头的时候,四五个人将各自的钢钎插入下面的缝隙中,为了协同作战或者是为了解除劳作的枯燥无味,便开始了他们一唱一合的劳动号子。这号子打头的一句是“娃儿家妈”,然后是“唉嗨哟嗬唉嗨哟”号子声中的使力,接下来的是用钢钎的使劲深入后的上下左右的摇动,意想或模仿着男人向女人进攻的动作;同时又是在“娃儿家妈”之后的带有色情想象的一唱一合的描述性语言,接下来又是“唉嗨哟嗬唉嗨哟”号子声中的使力。
在这样的成年男子劳动的场所,那些路过的女人们,年轻的会低头不语羞红着脸,很快避开;那些年岁大的女人们,就会敞开破锣式的大嗓门,用更加形象滑稽的语言加以回应。于是,在小孩子的心目中,这些劳动的场所是很好玩的地方,觉得大人们的语言真是能够让自己的身体产生一种触电的感觉,下面那个小家伙也会鼓胀得像他们握在手中的钢钎,还有,就是在这里可以跟着大人们一起,无拘无束地嘻嘻嘻嘻地开怀大笑。这些时候我们就知道了干活的大人们平常最喜欢的,就是他们在用钢钎撬动巨大石头的那样的运动。
(三)
男人们之间在交谈的时候,常用的几句穿插性的话,现在想起来是很好玩的,譬如两个男人在摆谈一些生活的见闻,说话的人为了表白自己说出来的事实是诚实无欺的,就会说出“哄你的是众人的儿”、“哪个幺儿才哄你”、“哪个舅子才哄你”,或者在说话的中间插入“狗日”、“狗日的”、“你个背时狗日的”、“日妈”、“日你妈”来表达自己的爱憎,大概在其他地方男人们之间的交谈,也是需要穿插进这样一些日常语言的,就譬如北方男人们的“他妈的”、“他奶奶的”,好象也就成为了代表男人血性的一种说话方式。
即使妇女们之间的交谈,也是喜欢用“你个龟儿子”、“你格老子”来作为谈话过程中的调剂。
夫妻间的语言,就完全没有那些文诌诌的“亲爱的”、“心肝”、“宝贝”、“我爱你”来妆点调节相爱的气氛了。男人们向外人说起自己的妻子,用的是“我家里面的”或“我屋头的”这样一种平淡的话。女人们向外人谈起自己的丈夫,讲说的方式就比较多了,诸如“老鬼”、“那个挨刀砍脑壳的”是通俗语;如果自己的丈夫让人尊重羡慕,女人们只会从嘴巴里冒出来一个字,“他……”,然后将嘴巴一瘪,表示不以为然,其实心里高兴得不得了;那些丈夫去世了多年的老太太,只是偶尔向外人提起曾经跟她生活在一起的最为重要的这个人,用的是淡淡的一句“那个死鬼”,来称谓已经去世的老伴。
妇女们呼叫自己的娃儿,除了“幺儿”、“幺幺”、“我的小幺幺”等母爱十足的称谓,其余的就是“杂种儿”、“短命儿”、“短嫩巅的”、“短嫩苔苔的”、“遭天雷拍的”、“出去几摆摆死了算了”、“刀头儿”、“这个挨刀砍脑壳的”等等诅咒性的语言,对于这样的带有浓烈的血腥味的呼儿唤女的语言,母子与母女之间都已经习以为常了,反倒觉得很是亲热呢。
妇女们咒骂那些让她们看不顺眼的男人,这个用语就更加地形象而生动了,“你个尖脑壳儿”,我到现在都还没有完全弄清楚这句骂人的话中的“尖脑壳”是啥子意思,我有时猜想,大概是将“尖脑壳”的形状与男人的生殖器比附在一起,就成了一句骂人的话;或者是因为这个“尖脑壳”的“尖”,就能够戴各种型号的“绿帽子”,意思是在笑骂这个背时狗日的男人没有用,连自己家里的婆娘都管不住,也就是说自家的婆娘偷野老公是公开的或半公开的,这个软蛋男人根本就管不了。
另外的,除了常用的“龟儿子”、“杂种儿”“烂私儿”外,就是“你个老亲爷”、“你个五花肉儿”的称谓了。女人们为什么要用“你个老亲爷”来骂男性呢?其意思是指向对方的女儿的,如果深思起来是不大友好的一句话了,但大多数的情况下,那些被骂成老亲爷的男性却嘻嘻嘻嘻地回应道:“要得,我是老亲爷,干脆你就来当老亲娘算了。”结果是双方的继续的嘻嘻嘻嘻的笑骂,却始终不会在这样的笑骂中发生什么大的冲突。
至于“五花肉儿”的称谓,我也是很久都没有弄懂,为什么女人们要用这样一句话来骂男人们呢,这个“五花肉儿”用在这个地方又是什么意思呢?这句骂人的话,当时的我只是觉得那些女人们骂起来的表情与腔调是非常好玩的,也就没有深究“五花肉儿”真正的意思是什么了。直到不久前,我才从菜市场一个卖猪肉的师傅那儿知道了“五花肉儿”的真正含义。那位师傅拿起一块“五花肉”给我看,往常我也见过这种肉,但没有作仔细的观察,觉得与其他的肉是差不多的。这次我注意到了这肉有五层,这五层中一层红的之后是白的,接着又是红的,简单地说是杂色的肉,这里的一个“杂”字,我就清楚那些女人们骂男人为“五花肉儿”,是与“杂种儿”的意思一样的。
我们这儿的人们称谓那些长得乖巧可爱的小女孩,平常会说:“长得好乖哟,嫩汤汤的!”一句“嫩汤汤的”,好形象生动呀!或者某家女孩子长得娇嫩就用“嫩女花花”来称谓,这种比喻我认为比起北方话里的直直的说“好美”、“好乖”要形象生动得多。这样的语言,尽管表面上听着,意思是不错的,但大多数情况是用于那些相处不和谐的邻居之间针锋相对的时候,是带有淫邪意味互相攻击的语言,如果在双方的争执中,这样的语言一经出口,往往会引起双方的更大争执的产生,有时还会演变成一场群瓯。
(四)
这一方水土的人,对于吃喝拉撒这四个字,往往是将其全部混淆在一起的。更为让外面的人奇怪的是,在我们的日常生活语言中,“吃”就是“屙”,“屙”就是“吃”,也就将上面的进口与下面的出口,混为一谈了。例如有一次,八九岁的小老二被他妈妈支去叫老头子回家吃饭,他的妈妈当时是这样大声武气地对他说的:“小老二,你龟儿子还在床上挺尸呀,格老子快点起来,到刘家茶馆喊你老子来‘屙血’饭嘞!”于是小老二就朦胧着双眼,从床上起来穿上衣服,在他老娘的逼迫下洗了几帕子脸,跳天舞地的出去了,到了刘家茶馆,看到有自己的老头正坐在那里,一边喝茶一边跟周围的人嘻嘻哈哈地摆龙门阵呢,小老二也就当着众人的面,大声武气地吼叫道:“我的老头喂,妈妈喊你回去屙血饭嘞!”大家轰地一下都笑了起来,小老二的老爸摆了摆头,只得恋恋不舍地离开这里回家吃饭去了。
对于通过上面这张嘴巴吸取食物的说法,总要跟一个“屙”字联系在一起,就有了“屙血”、“屙痢”、“屙你妈的鲜血块块”等说法。为什么要将吃跟屙联系在一起呢?按照字面意思来理解,就是说你再吃得好、再吃得多,但最终都是要从下面屙出去的。但更深入地来推敲这话的意思,就会发现这话的所指是另外的,譬如有一位妇女骂她好吃懒做的老公,“你个游手好闲的龟儿子,我看你吃下去不屙痢、屙血、屙鲜血块块咯!”或者会这样骂,“你个老亲爷,一天只晓得屙痢、屙血、屙鲜血块块,屁大的事情都做不成,硬是个死不要脸的东西!”可见,这话是在咒骂那些只会吃不会做的懒人,也就是在咒骂这样的人吃白饭最终不会有好下场。
将“吃”与“屙”联系起来,实际上表明我们这里的人们对于吃的态度,要吃就要做活路,你不做活路就没得吃,否则,就会被家人诅咒“屙痢”、“屙血”、“屙鲜血块块”,也就说明要想吃上顿饱饭是挺不容易的,从而也证明了人们对于未来艰难日子的担忧。
父辈们对于生活的要求是简单而直接的,他们常常感叹着:“这人活一辈子,就是为了吃穿二字。”一天二十四小时里,在任何一个时候、任何一个地方相遇,他们之间打招呼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吃了饭了没有哇?”可见,他们一天最关心的事情是吃饭,能够不饿肚子就万事大吉了。人与人之间的串门,也是冲着吃饭这件事情的,人与人之间的友情,好象也是维系在彼此之间能够照顾着吃饱肚子这件事情上。
譬如某家正在吃饭,一个老熟人来了,主人家打头一句问话就是:“你吃了没得?”因为大家都差吃的,主人也不再接着第二句的“如果没有吃,就在这里吃了嘛。”客人大概正饿着呢,也不好直接说:“没有吃,正饿着嘞。”顿了一会儿,羞羞答答地小声地说:“吃倒是吃了的哦,只在家里吃了一点点。”主人家也明白了,他其实是没有吃饭,是为了吃饭才来的,大家平时的关系还是不错的,也就顺口说道:“那就吃一点嘛。”来人也顺口说道:“要得。”于是就端起碗、捉起筷子,吃起了饭。
吃是那么的重要,要能吃也是那么的艰难,对于吃的渴求以及对于饥饿的恐怖,也就成了大家关于活着的最为重要的事件。大人对于娃儿们吃饭时无意掉落在地的几粒米饭,是相当在意的,有时还会将娃儿们黑着脸大骂一顿,娃儿们被骂哭了,大人就不再骂了,就将态度放缓和些,开始了一种特殊的关于珍惜粮食的现场教育,告诉娃儿们,不爱惜粮食,随便将饭粒掉落在地下,是要遭天雷打的,还举了若干个因为不珍惜粮食遭天雷打的例子呢。这样的教育,在现在看来,是非常可笑的,但在当时,是能够起到很大的警戒作用的。
(五)
在这里,人们的日常生活语言是直白的,他们表达情感的方式也就是这样的直截了当,也没有什么缠绵的文雅的语言来表达彼此之间的情意。这种直白的语言表达方式,是属于原生态的,是出于艰难岁月里活着的人们,对长养万物的天地、对漠漠烟云中亲切的村庄、对朝夕相处的或爱或恨的乡亲的一种最真实的感情表达。
附注:去年夏季,我写了长篇叙事散文《父亲的故事》,这个作品里面有关于乡土语言的情节,感觉还有进一步串联打磨成一篇完整散文的必要,于是就修理成了现在这个东西。至于原生态语言里面不大文雅的东西,也敬请朋友们按照历史特定时代特定生活场景来加以客观审视。
二〇〇七年八月六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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