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我回到家里,父母亲都忙去了。我屋前屋后绕了几圈,像是来走亲戚似的,百无聊赖,于是也扛了把锄头去路边的蕃薯地里锄草。
看着在锄头下毙命的一堆害草,忽然间想到这可能是我今年做的唯一一件实事。在单位办公大厅“为人民服务”的金色大字下,我除了帮人民指点过一次卫生间在哪里之外,好像还想不起来办过什么实事。
“哦,你这当官的,还会锄草呀。”我抬头一看,是邻居梁伯采茶回来。梁伯六十多岁,单身汉,特关注我,每一次我回家,都会仔细询问我的近况,尤其是要核查我的工资,不问到十位数就不罢休。这让我很为难,我的工资低得羞于出口。为了让他满意,每一次我都随口编一个,到下一次时,我往往忘记了上一次跟他说的具体数目。好在梁伯记性也不好,审记不出我的财务混乱。
梁伯总是笑眯眯地以小民对官老爷的姿态看着我,这让我很不舒服,感觉配不上他的尊敬。在单位我自封巡视员,专门上网看报,阿富汗人质危机与街头流氓撒泼都在我的巡视范围,偶尔我也把特别有感触的巡视内容汇报一番。我的工作职责是什么至今搞不懂,反正行政级别是跟食堂阿姨差不多。其实,我倒觉得阿姨是整个单位最优秀的人,因为苏格拉底曾说过,最优秀的人就是最称职的人。至于最糟糕的人是什么样的,还好苏格拉底没说出来,不然我在梁伯面前根本就抬不起头来。
“你现在工资到底是多少呀?”梁伯乐呵呵地又不耻下问了。看着他期待的眼神,这次我按照单位的一次性告知制度,斩钉截铁、铿锵有力地编出了带小数点后两位的工资数目。梁伯终于没得追问了,歪着脑袋若有所思地背诵了好几遍,好像在跟谁做比较似的。显然我的回答令他很满意,可是看他意犹未竟的样子,似乎还有问题不清楚。
“老婆带回来了吗?也快三十岁的人呀。”梁伯冷不丁地关心起我的感情问题,这吓了我一跳,结果锄头一歪,把一根蕃薯滕给刨掉了,带出了一个鸡蛋大的蕃薯。
我的老婆跟我玩了近三十年的捉迷藏,至今不自觉现身,这让我心力交瘁思维迟钝,以至于一时酝酿不出让梁伯满意的答案,只好惭愧地说:“没有啊。”
“老婆很重要呀,我单身一辈子太苦了。”梁伯摇摇头,不知是对我失望,还是对自己感慨,提起茶篮走了,“唉,我现在回家还要自己做饭呢。”
看着梁伯老年迟暮,孤独无依的样子,我按下了自己的忧伤,不经为他分析起他的一生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这是我近来喜欢看人物传记,研究人生经历的条件反射,见到一个人总想了解他的一生是怎么过来的。
梁伯其实很聪明,至少来说不比我这“当官的”笨,这从下象棋时他可以让我一只车中可以看得出来。所以我觉得,梁伯现在过得不如意的最大原因并不是“命不好”,而是受了他人或自己错误思想的钳制,这首先可以从他对我的羡慕眼光中看得出来。
我明白,与其说梁伯羡慕我一个人,还不如说羡慕所有在政府工作的人。只要拥有了政府的铁饭碗,就不但能轻轻松松旱涝保收,而且还很风光,甚至还可以“无灾无难到公卿”,这让一大把年纪还要劳作的梁伯好生羡慕,恨不得自己“鱼跃龙门”也成为其中一员。我知道,持有类似想法的远远不止梁伯一个人。可每一次听人家列出这么多做公务员的好处时,我就很纳闷。这公务员本质上不也只是跟纳税人打工吗?怎么在这行业打工就衍生出了这么多好处?可以不用干活就有人乐意给你饭吃?我想起了当年给私企老板跑业务的时候,业务没做好,结果被老板呵斥滚出去,当时我二话不说就真的滚出去了,因为人家有理,我愧对工资。可公务员这种工作好像完全不一样,从来只有纳税人老板被公务员员工呵斥的分,而且纳税人还要天经地义地听候父母官管教。这颠倒得几近荒谬的道理,存在了几千年仍永放光芒,现在就照到了梁伯与我的身上。我希望有一天,梁伯不再以羡慕的眼光看着我,而是挺直腰板,威严地把我招到跟前,摆出老板对员工的姿态要我汇报出近来都做了些什么,质问我是不是像他灶台上的那些蟑螂一样,天天只管偷食瞎跑。
梁伯除了盲目地羡慕他人,他的思想还受到了其他钳制,这可以从有关于他的叹息声中听出来。儿孙绕膝的三婶婆不时地就会对我叹息道:“唉,你梁伯年轻时要是能找个老婆就好了。”别人也是对梁伯这么叹息的,认为他错就错在缺了个老婆。这些叹息掀起了梁伯内心深处的巨大波澜。据说,梁伯在夜晚的声声长叹令人揪心,不知情的人会以为是寡妇夜哭。现在我明白,梁伯询问我是否找到了老婆,那是真关心我了,是以他惨痛的人生经历告诫我要免蹈覆辙。
梁伯的良苦用心我心领了,但他所得出的教训却不足为训。我觉得,梁伯晚年过得不如意,并非是年轻时忘了娶老婆,而是年轻时没能像样地做一件事情。人不是娶了老婆而幸福,而是有了事业才如意。美国国务卿赖斯一个女人到现在还没有找老公,人家都不觉得苦,别人也不会因此而同情她,是因为她做了比找老公更关键的事情,那就是她找到了基业长青的事业。
梁伯一生具体都做过些什么,我不大清楚,只知道他曾经当过木匠。但我想,要是他能坚持一直从事木匠活,那他的一生可能会改观很多。李瑞环沉下心来当木匠,一门心思搞创新,结果从中不但刨出了国家领导人的位置,还刨出了人生哲学;梁伯当木匠要是能兢兢业业,集数十年之功,不说会取得什么成就,但刨出一个他现在梦寐以求的家长位置还是没问题的。前两天我在电视上看见,一个耍猴耍了几十年的人,不仅耍出了个猴子演员培训学校,还耍出了个县人大代表。可见,对于一个人来说,一生只做一事又何妨,只要坚持下去,最终都不会太差。
可梁伯为什么没能坚持做一件事情呢?我觉得这又是跟思想受到钳制有关。
如果我问梁伯具体原因,他肯定会说出很多说得通的理由。比如,他可能会说虽然也喜欢木匠活,但一直当木匠让人笑话,面子上过不去;当时听别人说做其他的更好,不跟着去做怕人家说他落伍,跟不上时代潮流;而且刚开始当木匠技术也不精,一时没有钱赚,还不如现实点去搬木头,搬一根算一根。
思想的深度与广度决定了一个人的成就大小。一个一直迎合小圈子思想的人,只能在小圈子里按照他人的规则办点实事或虚事。梁伯的思想是终身囿在他人设定的圈子里,忘记了自己还能拥有“自由之精神,独立之思想”。
“你是锄草还是锄蕃薯啊?”不知什么时候父亲回来了,他路见不平一声吼把我从胡思乱想中刨了出来。父亲一边怜惜地把刚被我刨出的一个拇指大的蕃薯塞回了土里,一边怪我做事情老是心不在焉。遭到父亲责骂的我,看见刚才被我误以为是蕃薯滕的那根害草正昂首挺立,好像在笑话我。我顿时火起,抡起锄头,连根铲除了它,并以老板的身份训斥道:“你这劳什子的,究竟是被什么思想钳制了,当害草还这么理直气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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