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天空灰朦朦沙漠孤舟

发表于-2007年08月05日 下午6:43评论-2条

全国放卫星,上星大队也放了。

上星大队放的卫星真的不小。小麦亩产达万斤,一个山芋九十多斤。在当时,是西水河公社的特大新闻。上星大队被公社树为生产典型,公社号召各大队向上星大队学习。

浮夸成风的年代,系紧裤带吹牛,只不过是向上邀功而已。

大队的广播叽哩哇啦地播了一通,于二春听得摇晃起脑袋来。 

于二春虽然只读了小学,可在生产队里却是个小秀才。这个穷乡辟壤的地方没有几个人识字的,都是字认识人,人不识得字的。 

于二春心里念叨,吹吧,整天不忙生产就吹这些摸不着底的事儿。于二春晃悠着到了张宝庚的家。张宝庚坐在一条长凳上,屁底下压着几缕麻丝,嘴里唾口唾沫在手上不停地搓着,屁股后边的麻丝被搓成了绳子。张宝庚是于二春的老师,被划成右派后下放到上星大队,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肓。大前年刚下放到上星时,张宝庚在田里连一把镰刀都不会使,幸亏于二春处处帮着他。在做农活上,他倒象是张宝庚的老师了。这一老一少,现在相处得如同父子一般。

张宝庚抬头看了二春一眼说:“是二春呀!吃过没?”

于二春点点头回答他:“吃了,您听,照见眼珠的粥我一下子就喝它六大碗哩,走起路来就象在晃豆腐浆,咣当咣当地响哩!”

张宝庚望着于二春,深深地叹了口气。他这个学生很聪明,就是爱调皮捣蛋没少挨他的训。可他从没有记恨过自已哩,还时常窜门看望他。这孩子上学迟,十七岁才读完小学,随便怎么劝,说什么他也不愿再读书了。他说他家缺劳力下来参加生产队劳动了。张宝庚随手递过凳子,让他坐下。于二春接过凳子并未坐下,站在门口说:"张老师,我来是要告诉您,明天又要开批斗会了,您要做好准备。"于二春心里不是滋味,每次看到老师这一大把年纪挨斗的样子,心如刀割一般。

张宝庚透过门口向外望去,满眼的无奈地说:“就让他们斗吧!二春呀!以后你也不要来通风给我了,以防拖累了你呀!”张宝庚晓得这孩子心善,可又是谁能挡得过的。

于二春嘴里不停地说,老师我没事的,我家的成分是三代贫农哩。嘴里边说边嬉笑地走出张宝庚的家。于二春心里明白,能为老师做的也只有这些了。他这样做,心里好象得到了一种安慰。

他刚拐过地角走到大路上,迎面遇到民兵营长的傻女儿大妮与侄女秋兰。大妮一脸的喜悦,对他说:“二春哥,你看我这条新裤子好看吗?”

于二春低头一看,这灰不溜啾的裤子嘴里却说:“不错不错,真好看哩!”

大妮又说:“可里边的绿裤子别人是看不到的。”

秋兰是个只有十三,四岁的孩子。她歪着辫子天真地说:“穿里边也能看到的,二春哥你是有主意的人,你说是吧!”

于二春点点头,是的是的。大妮问他,怎样才有办法儿让人看到呢?于二春一贯对她当民兵营长的父亲不满,今天批这个,明天斗那个的。他略思片刻,用手示意着说,你们跟我来。二春领她俩到家里,寻来一张小纸条,用毛笔在上面写六个字:内有绿裤一条。然后用手在锅边上拇点面糊糊,啪地一下粘在大妮的屁股上,拖过秋兰说:“你看,这下子让人家不就知道你还有条绿裤子嘛!”

他说完又对大妮说:“时间到了我可要上工了。”

大妮回答:“你借我一把铁锹一起去呀!”

田里的男女老少,见大妮的屁股上粘着一张纸条,不停地抖动着,还到处地显耀。就问二春,写的是啥呀?大妮傻呼呼的,高兴着说:“二春哥写的,内有绿裤一条!”

大伙听后,鼓不住地哈哈大笑起来。 

孙保来边走边叫喊着,通知队里所有民兵,明日早晨到大队部集合开批斗大会。他看到社员在田里都围着他的女儿大妮发笑,就知道她又给自已出洋相了。他走到近前,看到大妮屁股上飘动的纸条,气呼呼地扯下纸条。嘴里不停地问,是谁,是谁做的好事?田里的社员把脸上的笑容收敛起来,没一个理这个坏种的东西。孙保来的目光在于二春的身上瞄了一下,心里清楚,一定是他嬉弄大妮的。他气得一言未发,狠狠地拉着大妮走了。

放工了,于二春扛着铁锹哼着曲儿回来了。走进屋内,看到他的娘与小寡妇秦玉凤聊着事儿。小寡妇的脸上还流着泪水。秦玉凤岁数不大,比二春长着辈儿,只有三十里外岁。去年冬天,男人得肺结核病死了,眼看快一年了。她见二春进来,立即用袖子擦去眼泪。对他说:“二春放工回来啦!”

于二春点点头,把肩上的铁锹放在门后。她又对二春娘说:“她婶子,我回了。”

秦玉凤走后,于二春问他娘,是不是孙保来那狗日的又去欺负她了。二春他娘长长地叹息着,就是有个残废的男人立着门户,也不会有人敢去门上糊来呀!于二春用双手裹紧他那空心的棉袄,抵在门柱上狠狠地说:“有一天,我会整死这狗日的。”

娘瞪着眼晴看着他:“二春呀!你可别糊来呀!”

傍晚放工回来,天纷纷扬扬地飘起了雪花。于二春去草垛上抱了几抱干草,放在了灶后。双手在破旧的棉袄上掸了掸灰尘与雪花。望着外边的雪花,心里又惦记起明天要挨批斗的老师。他关照着母亲:“娘!我去张老师家窜门了。”

娘看了一眼,答应地嗯了声。

雪越下越大,于二春到了张宝庚家门前,看到门已掩上。他轻轻地拍了两下:“张老师您睡下了?”

“是二春呀!还没哩!”是师娘的声音。师娘打开门,门窝发出吱呀声响:“快进来吧,屋外冷着哩!”

“张老师哩?”

“他的风寒腿又犯病了。”师娘指了指里屋,放下手里纳着的鞋底做饭去了。

于二春进了里屋,看到老师疼痛地皱着脑门。心里念着,明天这罪该咋受呀!

张宝庚从被窝向上挪了挪,倚在床头上,看着二春:"二春呀!这二,三年幸亏你了,时时想着我,可我没什么东西待你呀!"

于二春对张宝庚说,他娘对他说过,天地君亲师,天下除了父母亲再亲的就是老师了。古人说过,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

过了不一会儿,师娘端来了两碗山芋面糊糊。师娘端一碗给二春,二春说他在家是吃过来的。

张宝庚就在床上喝下了一碗面糊糊。

于二春接过张宝庚的碗筷,放在床边的箱子上,他哒巴着嘴想说什么。张宝庚看着他说:“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儿?”

于二春略思片刻:“老师,我想明天不让您去挨斗,您看您的腿。”

“哎!不去又能藏到哪儿?生产队就这么屁股大的地方。”

“有地方哩!保证让他们谁也寻不到您的。”

“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啊!”

“老伴呀!,你就躲一时是一时吧,外边的雪下得这么大,你那腿······!"师娘一脸忧愁,眼里还噙着泪水。

于二春近前,帖着张宝庚的耳边低声言语着。完后对师娘说:”您不要伤心,我明晨一早来接老师。”

天刚朦胧亮,于二春就叫起了张宝庚。张宝庚跟着于二春顺着西水河的芦苇丛中走去。孙保来家住在西水河的北边,西水河的芦苇丛中有条小路,是孙保来进来出去的必经之路。于二春与张宝庚就躲藏在芦苇丛中,静静地观望着。张宝庚双手对插在袖口里,于二春哈了口热气在手上,两只手不停地搓着。一个多小时过去了,孙保来穿着没有领章帽徽的军装,歪戴着那顶发白的军帽出来了。于二春看他走过西水河,就对张宝庚说:“老师您去吧!孙保来的家人要问你,你就说是寻营长有事的。只有在他的家谁也不会想到的!你在他家要盯着这路口,只要他回来,你就回家。”

于二春快步地跑到大队部,大队部的操场上人已到齐了。雪还在继续地下着,大队长与政治队长示意民兵营长孙保来。天时不好,长话短说。孙保来拉过一个民兵问,是否寻着张宝庚。民兵向他汇报,全寻遍了也没寻到他。除张宝庚以外,其他五个‘四类分子’全部套上了纸糊的高帽,脖子上挂上了用绳子窜起的土坯,足有二十来斤。前边的一个敲着锣,开始游庄了。

张宝庚到了孙宝来的家,她的傻女儿大妮问他,是否是找她爹的。张宝庚点了点头。孙保来的母亲在一旁答理着,你就坐下等吧!他要开完会才回来哩!

临近中午,张宝庚看到孙保来从芦苇中的小路上走来,他便起身回家了。

在小路上与孙保来撞了个对面,孙保来问他:“到我家干什么?”

“我是想向你汇报,我的思想想通了,一定要好好地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接受 领导的监督。”张宝庚闲扯着,打个圆场。

孙保来没有说什么,只是掸了掸身上的雪花走过,心里念叨着:我叫你狡猾,有让你老实的时候。

村子里的人,有一种习惯,吃饭时会卖饭碗(端着饭碗窜门)。于二春端着饭碗到了隔壁的秦玉凤家。秦玉凤见了,对他说,二春呀!桌上有咸菜哩!于二春摆了摆筷子,低头喝着碗中的稀粥。

“婶子,他(孙保来)还来纠缠吗?”

秦玉凤叹了口气,并未言语。

“婶子,我有办法儿,管他从此不再缠着你。”

于二春说完,帖在秦玉凤的耳边小声地说:“今晚上你就。。。。。。”

“二春,会出事的,再说他也会报复咱的!”

“婶子,这世上还不全是咱老实人吃亏,人善被人欺的。”

“行嘛?”

“没事的,这是哑巴吃亏让他说不出来。”

秦玉凤免强地点了点头。

孙保来咿咿呀呀地哼着不作腔的调子,来到秦玉凤的门前,四处瞅瞅进了她的家。秦玉凤看到他,感到胆怯,出于礼貌地客套着。

“吃了吗?孙营长!”

“吃了,就是吃得不香呀!看不到你心可痒了。” 

“您又说笑了。”

“这大雪天的,晚上一个人睡觉不暖和吧?”孙保来眯着一对色眼挑逗着,说时伸过手去,在秦玉凤的屁股上捏摸着。

“孙营长,您看这大白天的,让人看到多不好呀!”

孙保来感觉话中有话,嘿嘿地笑着。这小寡妇是不是有那意思了?试探地问,那咱晚上来?秦玉凤看了他一眼,冷冷地说,瞎灯瞎火的,只要你不怕撞见鬼。孙保来听她这么一说,心里象灌了蜜,哼着小曲咿呀地走了。

于二春送几碗玉米面给张宝庚。看着他的老师,五十多岁的人头发已全白了,看上去倒象是七十多的人。他从张宝庚的家出来,直接去了秦玉凤的家。秦玉凤把孙保来来她家的情形说了一通。于二春一脸的冷静,对她说,婶子,就照我说的办!不会有事的。秦玉凤的心里还是感到胆胆怯怯。

村里的老人说的一点不错,雪姑娘怕羞,白天是下不了大雪的。晚饭后,雪花真的跟鹅毛一般。孙保来打着饱嗝,在秦玉凤的门口四处张望。见没有什么动静便敲门了。秦玉凤听到敲门声,便下床问是谁。孙保来压低嗓门回答,是我!秦玉凤打开门,他便钻了进去。

于二春在草垛边一直盯着,看到孙保来进去了,就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前。

孙保来进屋,就把秦玉凤按倒在床上。秦玉凤使劲地推开他,嘴里说,你看看,有整穿整睡的吗?孙保来会意地脱下棉袄棉裤,麻利地钻进被窝子。

于二春在门口听得一清二白,便开始敲门。

“是谁呀?这深庚半夜的!”

“我,二春呀!”

咋办?秦玉凤小声地问。孙保来也不知所措。秦玉凤顺手指了指床底,孙保来会意地象贼一样钻进床底。

“来啦,来啦!”

于二春推门进来,说:“这门没栓呀!婶子,你不怕贼进来呀?”

“这年头,要不是大雪天,谁家闭过户呀,老鼠进屋转三圈出去时还流着泪哩!”

于二春说他吃了山芋糊糊胃就难受,是来寻点萝卜干顺顺气的。

“有吗?婶子!”

“有!让我拿给你。”

于二春寻个凳子坐下了,接过秦玉凤的萝卜干,却拉扯上了。

“婶子,大广播上播了,这雪还得。。。。。。”

于二春不作边际闲扯,扯了半个多小时。秦玉凤赖不住了,她怕出事儿。便用话打发二春,二春会意地走了。

于二春走后,秦玉凤从床底将孙保来拖了出来。孙保来被冻得嘴唇发紫,双腿打颤得如同筛糠,连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过了一会儿,站在草垛边的于二春,看到孙保来哼着要命的声音,在雪地里留下一串狼狈的脚印,才放心地回家了。

孙保来回去就睡倒了,一睡就是五六天。赤脚医生也跟着他忙碌着。孙保来寻思着,自已是玩猴的,却被猴子玩了一回。他断定,这不是于二春的点子,一定是张宝庚的主意。心里暗暗地发狠,不能白白地遭受这分罪。

又是开批斗大会的日子,大队部的操场上,在那高高的土堆上搭起了主[xi]台。寒风狂吹着整个会场,张玉庚与其他的‘四类分子’被事先押到了会场。经过了简单的形式,声讨,批判。然后就是游庄。孙保来命令于二春,将高帽与土坯给他们戴上挂上。于二春看到土坯比原来增加了一块,颤抖的手提起了土坯,心痛地望着老师。张宝庚望着他,小声地说,来吧!给我挂上。于二春无奈地将土坯挂上,不小心弄掉了张宝庚的眼镜。孙保来看到跌落的眼镜,一只脚狠狠地踩了上去,脚使劲地转动着。

寒风没有停下,檐下的冰锥挂得很长很长。

于二春推门进来,看到师娘趴在床边呜咽着。睡在床上的张宝庚脸色腊黄,篷散着头发,脖子红肿着,疼痛得紧咬着牙没有哼出一声。于二春看着老师疼痛难忍的样子,他流泪了。

张宝庚摇了摇手,示意二春不要哭。

“去,锅灶后的那包东西取来。”

师娘从锅灶后取来一个包,用手掸了掸上面的灰土交给了张宝庚。

“这是破四旧抄家时我藏下来的,闲下时就读读吧,老师没有什么东西给你,只有这些书了!”

于二春接过这包书时,泪水更加的泛滥了。

第二日的早晨,张宝庚死了,吊在自家屋后的那棵槐树上。张宝庚埋葬在西水河畔。于二春愧疚着,他认为是自已害死了老师。他在坟前嚎哭着,哭得死去活来,哭得一点力气没有了。

他抬头仰望,天空灰朦朦的。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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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仅有余温点评:

黑暗的过去,取材普实,情真意切,向作者问好了,期待你的更多原创作品。

文章评论共[2]个
弈俊风扬-评论

不错不错~~~~~~~at:2007年08月05日 晚上8:40

东方唯美-评论

对过去的回忆,可以使人更好地理解现在,展望未来!at:2007年08月21日 晚上7:45